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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阳春三月,流水桃花。
      粉墙环护,绿柳周垂,满庭落花无人扫撒,漾起一阵香风,斜过幽径,轻抚在欲支不立的半扇雕花竹片窗。
      殷桃斜靠在螺钿架塌席上,身后垫着厚厚数层锦被,身边放着一台矮桌,台面上一方黑青宝砚,稳稳压在一副空白扇面上。
      她手里把玩只紫毫毛笔,未沾墨汁的笔尖在空中旋转,不小心钩到幔帐上倾泻的流苏,滚在了地上。
      殷桃看了看不远处的毛笔,收回视线陷进锦被堆,没有要捡的意思。
      她侧过脸,低垂着眼,薄薄的纸窗外罩了一层竹片,密不透光,唯有窗隙溢进来微弱的光晕,拢在她手边。
      白的过分的脸庞没有表情,时不时颤动的睫毛像濒死的蝴蝶振翅,显的毫无生气,但是一点淡色红痣落在左眼皮边上,在一片莹白中更显艳色,平白生了几分娇矜。
      她静的像个死人,连呼吸都短促而细弱,几不可闻。
      一时间只有窗子在咯吱作响。
      房间门被推开,一位素色华衣的女人走进来,她瞧见地上的毛笔,又看了看塌上安坐的殷桃,拾起紫毫,搁置木桌上,坐在塌边。
      “如果觉着凉就关了窗子吧。”
      殷桃并不觉得有不适,却还是顺从的点点头,伸手去够那撑着窗子的支架。
      一滴水珠突然碎在她苍白发青的手上,她惊的一颤,锦衣自手腕往下滑,露出一片狰狞可怖的暗红色肿块儿。
      “咯噔――”
      彼时一声脆响,自院内传来,她被吸引了注意,没有意识到异常,本来要去够那支架的手向上又抬了几分,袖口几乎是滑到上臂。
      她推开了木窗。
      原来是落了雨。
      天色阴沉,雨珠四溅,灌满了假山下废弃的流水竹筒,竹筒盛不住满水,叩击在下边长长的通向后山的石道边沿上。
      往日干涸的石道如今底部铺了一层浅水,凋零的桃花瓣纷纷上浮,好一副落花流水图,满是诗情画意。
      微风裹挟湿气卷进来,还夹杂些凉丝丝的雨珠和桃花香。
      殷桃回过头来笑看着殷夫人,苍白却美极的脸显出一二姝色。
      “母亲,落雨了。”她深吸口气,这才心满意足关上了窗子“好香。”
      她阖眼,细细感受那凉风,桃花淡香,还有雨水的清爽和湿咸的土腥味,不够清甜,却浸润人心。
      殷夫人提起唇角,却比哭还难看,扭着眉头,眼尾通红,嘴唇发颤。
      她怜爱的抚摸殷桃瘦削的脸,兀的一声啜泣,捏着手帕拭泪。
      “阿鸣,我儿!”
      殷桃顿时不知所措起来,慌乱的想要伸手安抚母亲,抬起手才惊觉衣袖滑倒了臂弯,露出了虚症带给她的疤痕,只不过她本就气虚体凉,才没感觉到冷。
      她垂眼默默的揪下袖摆搅紧,若无其事的拽了拽殷夫人的衣服
      “母亲你哭什么啊,这个又不疼。”
      这些红斑确实不疼,疼的是每夜痛彻心扉的骨头。
      另一种意义上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殷夫人泪眼朦胧的看着女儿轻笑着的脸,才刚过及笄之年,本该是红润饱满的,却被虚症折磨的消瘦无光,稚嫩却也苍白,泪水便开了闸似的涌出来。
      “没关系的阿鸣,那庸医说的都是假话,母亲这就去找你父亲,让他再求逍遥医!”
      逍遥医的医术一绝,是四海皆知的妙手回春,也是四海皆知的脾性难测。
      殷家主曾为爱女上门求医,却被扔了出来,胆敢如此对待朝廷重臣的世上恐怕还没几个,逍遥医便占一个。
      殷夫人掩着面起身,殷桃连忙拉住她
      “母亲……”别去了
      却突然一阵头晕目眩,受了凉风的后遗症上来了,气短胸闷,口里还有血腥感,她作势欲呕,而后生生忍住,她强笑到
      “那母亲一定要路上小心,千万别淋了雨。”
      殷夫人回身抱了抱女儿,疾步走了。
      待到庭院竹门咿呀摇开又关上,她才趴在塌边,呕在了早已备好的琉璃彩瓶内,半晌,她拿手帕抹了抹嘴,帕子上的脏污带着血迹,她看也不看,随手丢进瓶内。
      “平安――喜乐――”
      殷桃想叫丫鬟来收拾,却迟迟不见来人,她皱眉,又张嘴。
      “别喊啦,那两个臭丫头吃完饭就去后山摘荔枝了。”
      殷桃抬头向左前边看去,那里有一间硕大的神龛,几乎占了小半边墙,龛里供奉着玉菩萨,是殷夫人为保她平安顺遂建的,而说话的小人儿,照例盘腿坐在玉像上。
      他撑着圆润的脸颊,浑身上下写满了不耐,愤愤揪着玉菩萨的耳朵。
      “早跟你说把她们全都赶出去,这么没用留着干嘛?”
      殷夫人若是见了恐怕会气昏,可是殷桃却没什么感觉,这个小人从她六岁时坐到现在,她对这种大不敬行为早已见怪不怪,更何况,殷桃从来是不信菩萨的,保她平安的,从来都不是菩萨,而是这九个寒暑春秋不见变化的小人儿。
      小人跳下神龛,迈着小碎步走过来,撑着塌沿对她招招手,殷桃俯身靠过去,习以为常的先去摸他的头,小人白了她一眼,没有躲开。
      他轻哼了声,抬手点了下殷桃的额头,胖乎乎的手指在接触到皮肤时突然金光闪烁。
      一阵暖流蔓延到全身,殷桃不仅觉得通体舒畅,连精神都好了不少。
      殷桃笑道
      “好多了,谢谢你。”
      小人却扁了扁嘴
      “好什么,效果越来越差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撑一天。”
      他扒着塌边想要爬上去,失败了,于是拍了拍殷桃的腿,张开短小的双臂,殷桃将他抱到腿上,而他则理所应当的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窝着,像一只慵懒的猫崽。
      “我说啊,你就绑定了小爷吧,都拖了多久了?你也太麻烦了吧。”
      小人揪着殷桃散乱未束的发丝,一绺一绺绕着玩,继续道
      “又不需要多久,睡一觉就又回来了。”
      殷桃没有作答,她看着小人头顶的发旋,叉开话题
      “这次怎么这么快?”
      小人好像没有意识到,颇为不屑的说
      “哼,宿主素质太差,才几个世界啊,就跟人跑了,真是一届不如一届了。”
      玉雪可爱的小人为了表达自己的嫌弃之情,捏着自己不太明显的圆润鼻子,另一只扇了扇。
      殷桃轻笑
      “这样啊。”
      小人又想起来自己的目的,追问着
      “你还没回……”
      不等他说完,殷桃轻声打断
      “那这次还看‘电影’吗?”
      小人再次上当,扭头诧异的看她
      “看来看去就那么几个世界,看了这么多年你还没看腻?我都快看疯了!”
      殷桃想了想,回道
      “还好,都挺有趣的,就是每个都有点短。”
      小人重重叹气
      “何止是有点短?是非常短!每个都活不到二十岁,加在一起连我给别的宿主放的三个记忆都不到!”
      他摇了摇自己的小脑袋,颇有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意味。
      不错,殷桃所说的“电影”,其实是别人的记忆。
      *
      殷桃出生颇为高贵――相府嫡女,也是父母亲唯一的女儿,她本应该是捧在掌心中的明珠,受千万宠爱长大。
      但是她生来体弱。
      刚出生时,她虚弱的甚至哭不出声,接生婆抱着她拍了一下又一下,却没有一丝声响。
      殷夫人颤声虚弱的喊道
      “阿鸣,你叫阿鸣,求你了,哭吧!”
      她有了闺名,唤作“阿鸣”。
      殷桃发出的第一声啼哭,细若如蚊吟。
      之后她便多灾多难了,伤风高热都是家常便饭,她甚至三岁才能一个人走路。
      殷桃六岁之前,不曾离开过殷夫人。
      而在她六岁时,发过一次热,请大夫看过后,她的人生就走向了不归路。
      大夫说她得了虚症,是一种治不好的病,城内医术最高明的大夫都说无药可治,注定活不过金钗之年。
      殷夫人自那时起,终日以泪洗面。
      殷桃则来到了城外的这座幽静的山中小院养病,但是连殷桃自己都觉的,自己恐怕是活不久了。
      直到她有一夜病发,痛的快死掉时,他出现了,暂缓了她的病痛。
      他告诉她自己名为“系统”,受人之托,带她去完成“任务”,奖励是健康的身体。
      当时的殷桃完全听不懂小人在说什么,只明白了一件事:帮他一个忙,自己就可以有一副健康的身体了。
      渴求健康的殷桃当场就答应了下来,可小人拒绝了,说起码要等到自己十二岁。
      接下来的九年里,小人经常会在她脑海中放一些东西给她看,他称之为“记忆”。
      初看时,“记忆”里有许多她所不能理解的东西,但“记忆”都围绕着一个人,她们都叫“殷桃”,而她越长大,理解也接受了这些“记忆”后,则越发心惊。
      “记忆”里的殷桃,都活不过二十岁。
      虽然她们也有的是病故,有的是意外死去,还有被人杀死的,但她们都有共同点――天生病弱。
      就像自己一样。
      她也知道了“任务”就是改变她们的人生,攻略里面的“气运子”。
      如果无法完成,则会受到系统惩罚,任务失败,抹杀。
      可记忆里的“殷桃”,无一例外,每个都让气运子对她厌之入骨,没亲手搞死都是意外。
      殷桃不敢尝试自己到底能不能完成任务,失败的后果,她承担不起,故而一直拖到了十五岁。
      她也是在“记忆”里得知,她患的病也叫“白血病”。
      *
      小人晃了晃脚丫,两只小小的银脚环磕在一起,他认真道
      “你真的不想跟我绑定吗?”
      声音平缓,殷桃却感觉他好像有些委屈,和……不舍?
      “不是不想和你绑定。”
      殷桃难得没有回避。
      房间静默片刻。
      他摘下一只银脚环,扔给了殷桃,扭头微微鼓起脸颊说道
      “送你了。”
      殷桃握住脚环,心里一紧
      “怎么了?给我这个干什么?”
      小人跳下床,背对着她
      “我要走了。”
      殷桃一愣
      “为什么?”
      小人还是背着身子
      “任务快过期了,小爷我在这个世界消耗的能量也太多了,你如果还是不肯接,我们也没办法强迫。”他低下头,摸了摸鼻子“其实小爷还挺喜欢你的。”
      殷桃还怔愣着,没有听到后面那句话,她下意识说道
      “那你走了,我会怎样?”
      小人回道
      “当然是按照原轨迹走了。”
      原轨迹……
      如果没记错的话,她好像……十二岁就死了?
      殷桃牙齿打颤,凉意自内向外散发
      她不想死。
      “现在,还来得及吗?”
      小人慢慢转过身,面上惊喜,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狡黠,他当殷桃没看见,拿回自己的银脚环套回去。
      “唔――勉强还来得及吧。”语气确实勉强,像是极力忍耐什么。
      他把小小的银环勉强挤上肉乎乎的脚腕,抬头去看殷桃,却见她也正看着自己,那眼睛过于清明澄净,让他有种“计谋”被识破无所遁形的慌张,心虚道
      “干嘛……”
      殷桃扶额,颇为惋惜失落的叹气。
      “长大了果真不可爱了,会骗人了啊。”她幽怨的看着小人,用眼睛丈量了下他的身高“我说怎么九年都不见长,原来是都长心眼上去了。”
      小人气的跳脚,像一只被踩到痛处的猫儿似的炸毛。
      “这话应该小爷来说!小爷我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你个小丫头片子才是!小时候傻乎乎的说什么信什么,现在都会对小爷假笑了!还嘲讽小爷的身高,你一点都不可爱!”
      殷桃露出一张标准假笑脸
      “我觉得我可爱就行了。”
      小人气的说不出话,憋红了脸
      而殷桃则露出无比愉悦的笑容,捏捏他的脸
      “哎呦小家伙别哭,姐姐给你揉揉。”
      小人怒目圆睁,殊不知他这幅样子更让殷桃坏心眼大盛,她搓揉着他圆嘟嘟的脸,直揉到泛红。
      小人怎么拍都拍不开,于是逮着她的手腕一口咬了上去。
      殷桃:……
      看到殷桃呆滞,他得意的磨了磨牙,一道银线划过她纤细的手腕。
      殷桃收回手,他本就没用什么力,轻轻松松的就收了回来。
      小人大仇得报笑得开心,殷桃忍住了掐他脸的冲动,默默掏出另一块手帕擦拭。
      “哼,小爷我就没哭过,而且小爷有名字!”
      殷桃面无表情的说道
      “你九年前跟我说没名儿。”
      小人一噎,恼羞成怒
      “我说有就有!听好了,小爷我叫阿岁,长命百岁的岁。”
      殷桃沉吟
      “是个好名儿。”跟我爹的小马驹一样。
      殷母不仅成日烧香拜菩萨搞封建迷信,甚至府里上下仆侍的名字都是她亲取的,什么平安喜乐福贵长生,连刚出生的小狗小马都得了个小寿小岁,怎么喜庆怎么来。
      殷桃感觉到逐渐上升的体温,本来还想在逗逗阿岁的兴致一下子就熄了,反正她也知道自己躲不开这局,拖了三年也够本了。
      “那阿岁,任务什么时候开始?”
      阿岁答道
      “当然是立刻马上,你不用带什么――反正也用不上。”
      殷桃一顿,问道
      “能带东西吗?”
      阿岁答
      “能啊,不过我能量不多了,顶多带一件。”
      殷桃闻言立刻走到塌边,拾起木桌上的紫毫,沾墨后挥笔下书,赫然是一手婉约清丽的簪花小楷,不输晋朝卫夫人。
      她解下脖颈上挂着的长命锁,取下锁身,将红绳系成吉祥结绑在了扇坠上。
      阿岁看着殷桃收起折扇,朝自己轻笑
      “走?”
      扇面上写着:一鸣惊人,长命百岁。
      先一鸣惊人,再长命百岁。
      阿岁点头。
      白光闪过,两道身影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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