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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 卷土重来未可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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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兀自谈的安然,方应看到也不急,不气。
等到戚少商与顾惜朝再次看过来,他仍是那么一派气度,“戚大侠,方某忽然想请教一件事情,还请赐教。”
戚少商点点头,“小侯爷有什么事尽管问。”
方应看笑着说,“戚大侠,顾公子重出江湖了么?”
………………
戚少商愣了一下,抬眼望了望顾惜朝,却发现那人仍是一派与我何干的表情,不禁有些气恼,说的话就有些冲了——况且方应看的这个问题,摆明了,就是在刺激他。
“顾公子从未入过江湖,又何来重出一说?”
他这番话说完,第一个反驳的,竟然是顾惜朝。
“戚大侠贵人多忘事,顾某曾经也当过几天江湖中人。”
方应看望着这两个人,他们明明站在同一条线上,却仿佛有什么暗潮在四周起伏。他还是那样清朗的笑着,“两位,方某这次来,只是想从戚大侠这里把魏姑娘接走,没想到,碰了个巧,让我看到了惊才绝艳的顾惜朝顾公子……”
顾惜朝也笑笑,戚少商发现,这两个人都是同样的人中龙凤,笑起来,却有着千差万别。
方应看的笑,是乍看温暖如春,却恍然惊醒便如坠冰窖,而顾惜朝的笑,却是自始至终都是冷的,没有一丝温度。
“小侯爷,在下如今只是一介草民,偶然经遇戚大侠,叙个旧而已。”
几句话,把自己与戚少商撇了个清楚——戚少商只觉得一股子气冲上来,顶的他胸口砰砰乱响。
方应看自是将戚少商的表情尽收眼底,于是好整以暇的说,“那么顾公子是与花坞茶一案无关了?”
顾惜朝点点头,“自然。”
戚少商的嘴角抽动了一下,终于忍下说些什么,转过头来问方应看,“小侯爷,魏姑娘为什么要跟你走?”
方应看认真的回答,“魏无失见花坞茶起意,伙同女儿一起盗了花坞茶——朝廷已将魏无失收押,我这次就是奉命前来带魏玲珑前往汴梁的。”
戚少商摇摇头,“小侯爷可有什么证据证明?”
方应看眼角一挑,“戚大侠一同跟我回京师,自然就会知道,我们有什么证据。”
戚少商拱拱手,“恕难从命,如今魏姑娘身中剧毒,在下要带她去寻找解毒之药。”
方应看还是笑着,“戚大侠果然一派仁义心肠,只是这是朝廷命犯,耽误不得。”
戚少商也笑,“不知小侯爷能不能也赐教戚某一个问题?”
“请问。”
“神通侯府什么时候也管起六扇门的事了?”
花坞茶一案是皇上亲令六扇门追查,如今方应看突然出现掺了一脚,自然不只是为了那区区十五两茶叶。究竟方应看所图为何,恐怕与魏家脱不了干系。
方应看脸上的尴尬之色只一瞬便消,“戚大侠不在京师,有所不知,因为六扇门久不见定案,所以皇上决定,让太师与六扇门一同审理此案,我们虽分属不同,却也都是为了同样的事情——既然戚大侠要事繁忙,方某就替你查办此案,也当是同僚的一份心意了。”
戚少商想,也许只有方应看,能这样理直气壮的冠冕堂皇——想到这里他又转头去看顾惜朝,至少他身边的这个人,只理直气壮,从来都不屑冠冕堂皇。
于是戚少商收敛起笑容,平淡的说,“戚某与六扇门的人自会尽心力将此案尽快查办,不必小侯爷费心了,小侯爷京中事务繁忙,就请速回吧。”
方应看的眼睛里闪烁出一线狠绝的光,“戚大侠这么说,方某也只好,强人所难了。”
他微微的叹息了一声,“方某一直比较喜欢使枪,但是与戚大侠切磋,便一定要使剑了。”
血河神剑也有一种诡异的香,带着香的剑不多,带着香的刀也只有一把——所以这一刀一剑才能名垂千古。
戚少商想起了另一个人,心下有些恍然。
自己的这把逆水寒,虽无香,但没有再一把剑能比的上它的冷,它的清。
水至清则无鱼,那剑呢?
剑至清,会怎样?
………………
他们同时举剑相向,一冷一热,一冰一火,极端的如同南北东西。
世间各人有各人的角色需要扮演,有的能成英雄,有的可成枭雄,有的是人杰,但更多的还是平凡人烟。
那一刻的方应看忽然想,此时此刻的这个地方,有一个沧桑英雄,有一个落魄人杰,还有一个他自己,是否可以称为快意枭雄?
方应看想问问手中的这把剑,和对方手中的那把剑。
因为他发现,他从戚少商甫一拔剑的瞬间,就被他的剑意吸引进去了——他是那么的想要与他比试,仅仅只是想压制住那片冰凉的感觉,压制住那种吸引进自己的感觉。
方应看讨厌一切冰凉的东西——除了自己的心。
所以他第一次首先出招。
血河的气势一直都是如长江大河一般,充满了血与火的长河,倾泻一注的那一刹那,几乎是无人可挡。
可是方应看忘记了一句话。
志不养,心气不固;心气不固,则思虑不达;思虑不达,则志意不实;志意不实,则应对不猛。
他面对着逆水寒的那一刻,便失了些心气。
剑不但是为杀人,更为无剑自威。有人剑势已逼人,有人剑指咽喉亦不能使人为所惧。
方应看的这一剑,虽先出招,却终是失了一种“气”。
气不固,力必有所失。
而戚少商,却永远以一种温厚之气凝固起一种力量,即便在那场最让他难以平意的追杀里,即便面对着那个最让他无法释怀的人,他也依然能固气。
有人说戚少商之所以能成为大侠,靠的是他的悲悯他的义气,他的正直他的心胸。
其实戚少商也曾手起刀落利索杀人,也曾为了倾心相爱的女子与兄弟割袍断义,也曾偷过酒抢过财非常时刻非常谋略,也曾无法大度的恨一个人恨了那么久并一直恨着,因那可怜无定河边骨,皆为我铮铮弟兄。
而现在,看在顾惜朝眼睛里的戚少商,一如当年。
戚少商具备许多人所不能具备的那种“气”,稳而有之,度而有之,信而有之。
气概,气度,气魄,气势。
只凭这一点,顾惜朝就知道,方应看的这一剑,制不住戚少商。
他就那么安静的看着他们以剑相向——其实方应看的冠盖京华他听说过,也曾与他偶尔打过个照面。
那时的他怀才不遇,内心激愤,看不懂小轩窗下正梳妆的京师繁华柔媚,满心都是彪炳史册出将入相的壮志。
无论那时京城里的苏梦枕与雷损也罢,或者是方应看也好,他未曾与他们有任何交集。然后,他便被派到那北地狂沙,并在第一眼就被那里与江南和中原完全不同的风景震撼住了。
再然后,他就认识了戚少商。
………………
他在两年间也曾想过,如果他没有去漠北黄沙,他会在那三个人中遇到谁。
苏梦枕是千古难有的人物,苏梦枕不疑兄弟,可是苏梦枕绝对不会在认识他的第一眼便将自己的基业送与他。
苏公子选的是自己的“将”,而非知音。
所以苏梦枕永远都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王。
他的心里对苏梦枕是尊敬的——那个人与生俱来的领袖气质是他所还欠缺的,他尊敬一切能控制天下于股掌间的人物。
雷损是枭雄,可是他对那样的一个人并没有任何好感。
他不喜欢一切有着怪异神情怪异嗜好总之一切令人看起来十分怪异的东西。
他那时就知道,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的一战,不可避免且结局已定。
而对于方应看,他在一个照面之间,就明白,此人非池中之物,并且,高山深深,青渊冥冥,城府极深。
这样的一个人,令他也会在那一刻觉得惊悸。
于是整整两年,他考虑过很多人是否可以在他的命运转折之前出现,很多江湖上的人,很多庙堂上的人。
可是答案却令他有些气急败坏。
只得一个戚少商。
只有他那样的人,才会在第一眼与他倾盖如故,拱手相送自己的半生基业,而不去计较谁是王谁是侯。
只有他那样的人,才会视自己为知音。
在这样的一个时代,如果只有一个,也只能有一个戚少商,能让他顾惜朝视为知音。
中原纷战迭起,金戈铁马激荡,在这样的一个时代,能让他想要与之一起踏破长城万里,并肩黄河饮马,跨过横关要隘,一同纵横捭阖的人,只有一个戚少商。
………………
所以戚少商确实没有预料到,顾惜朝会出手。
而且这一次不是杀自己,而是帮自己。
也许他们在那一刻同时想到了鱼池子那场酣畅淋漓的双剑合壁。
可是顾惜朝的手里没有剑——所以戚少商在那一刹那的震撼之后是遗憾。
顾惜朝没有剑,可他却从旁边的树上折下一条枝干,就那样兀自当剑用了起来。
一条枝干,妄图迎击当世名剑血河——顾惜朝何时不仅狂妄,还不自量力了?
可是顾惜朝就是这样安然的,甚至不带一丝表情的,举起这条枝干,加入了方应看与戚少商的战局里。
戚少商望了望他,笑的渐渐有些温度。
有时一个眼神就能懂你。
………………
方应看只觉得一股浑厚的真气自对面传来,他的血河剑如此尖利,却刺不破对面那两人的剑气。
他微转过身去,潇洒一剑砍向顾惜朝手中的那条枝干,却发现毫无反应。那条枝干与戚少商的逆水寒靠的如此之近,它们围成一个圈,共用一股力。
他在瞬间明白了,戚少商用自己的内力将顾惜朝的“剑”包围起来,将一剑一枝变成了两把剑。
所以,即便是血河,也没有砍断那条看似脆弱的枝条。
他们虽一剑一枝,却依然可以双剑合壁。
方应看有些瞠目结舌。
这种内家气功他不是没有听说过,戚少商的浑厚内力自然可以做到。
可是接受他的“气”的人,必须与他心意相通,才能感受到那些细微的气自另一个人身上传来的动静,才能与他两剑化为一剑,形成无法割裂的剑势。
他有些不能言语,并且在那一刻有些愤怒。
他也学过这样的内家功法,也有办法做到像戚少商这样,以气固剑。
可是,能与他形神合一如此默契的那个人,从不曾出现。
戚少商与顾惜朝——呵呵,还真是出乎所有人意料。
剑刃伤人,不若剑势逼人。剑势逼人,又不若剑气之固。
方应看头一次知道,草莽的九现神龙,如此不可小觑。
………………
微泛的红芒刺痛了人的眼睛,方应看忽然收剑,望着顾惜朝,不动声色的笑了笑。
“顾公子,原来走到戚大侠心里的人,竟是你。”
顾惜朝淡然答到,“是我的意如剑。”
戚少商也收剑,就那样挺拔的站在顾惜朝身边,看着他。
即便听到方应看那句说不清有多暧昧的话,他也不做任何解释。
方应看别有深意的说,“顾公子,你说,英雄是遽兴于山川野泽,还是称雄于百年霸业?”
顾惜朝也微笑,“皆可。”
方应看一拱手,“今日胜负已分,方某不才,暂且离开。他日有缘,望能与顾公子痛饮黄龙于乌江亭,谈诗论剑——我最喜唐音。”
顾惜朝扬眉一笑,“顾某自当奉陪。”
方应看点点头,朝着戚少商也一拱手,便翩然远去。
………………
接着,微微衣衫震起的声音连番响起,有数十好手跟随而去。
戚少商若有所思的望着方应看离开的背影,蹙了蹙眉——“你觉不觉得很诡异?”
顾惜朝也不理他,径自走向马车,“我只觉得,如果魏姑娘再为你去死,可能真的就死成了。”
戚少商跟着他走上马车,望着魏玲珑的脸色,苍白而泛着青碧——拜自己所赐。
他点点头,“我们快点赶往白塔林吧。”
………………
夕阳赶着最后一丝明亮,迟迟不肯离去。
冬日的江南,戚少商望着他身边的这个男子,汪洋恣肆的傲睨天下。
一股巨大的恐慌感,让他不由得握紧了手中剑。
什么是滚滚乌江,千年渡口,盛世唐音。
那是——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