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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宗长殊 ...

  •   月落中庭,雪满长阶。
      紫宸殿外火光四起,纷乱嘈杂,内里却是灯火未明,一派孤寂冷凄。
      姚盼在等待一个人。
      任由冗长的黑暗将她淹没。
      她把头颅靠在龙座的扶手上,眼眸微睁,望着一片虚空。

      双腿轻轻架在对面,微微蜷缩起来。
      宽大的龙袍剪裁并不合身,裹着她纤细单薄的身形。
      裙摆从小腿滑下,长长铺陈在地面,拖拽出一片华美江山图。袖口底色绛红,用金线绣出一条活灵活现的蟠龙。
      她屈指在膝盖上轻敲,慢悠悠地哼唱起来,细软的声音回荡在幽深大殿。
      那是一首来自江南的曲子,少女的声音软糯缠绵,在这般威严庄重的大殿之中幽幽回荡,很是有几分诡异。

      一抹电光,在夜空中闪现。
      剑尖在光可鉴人的石砖之上划过,发出刺耳的声响。
      殿门缓缓打开,灰尘在隐约透入的光线中簌簌下落,雪白的袍摆拂过门槛,一人款款入得殿来。
      只见来人身形颀长,双腿笔直。
      提着剑,一步一步,靠近高耸于地面的皇恩台。
      皇恩台上的龙椅中,横卧着一位哼歌的红衣少女,赤金与鲜红之色,衬着她白皙的面孔,交织成一副颓美画卷。

      从剑尖滴落下浓稠鲜血,一寸寸将地毯浸出深色。

      他仰起脸来,光影勾勒鼻唇线条如琢,渐渐明晰。容貌一如当年,却又比当年,多了几分成熟与凌厉。
      姚盼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着他,忽然莞尔一笑,“爱卿一身白衣来见朕,可是存着为朕送行的意思?”
      他不语,双眸如浸在水中的墨玉,一片晦暗,瞧不分明。
      姚盼撑起下巴,又问,“身持兵器见君乃是死罪,为何爱卿还要佩剑上殿?”
      她将美目一沉:“难道爱卿在偏僻之地待了两年,竟连君臣之礼都忘了么。”

      宗长殊手中的剑,终于在地上划定,发出一声“当”的沉响。
      与她目光相接,姿态不卑不亢。
      声调一挑,冷漠无情又玩味:
      “陛下果真一如当初,丝毫未改。”
      姚盼握住龙椅的扶手,望望他身后,突然转了语调,柔和道:
      “爱卿一路行来辛苦。”
      “密营卫四大高手,果真名不虚传。臣被好一番阻拦才得见天颜,倒也确实是辛苦。”宗长殊淡淡颌首。
      姚盼往门外一瞥,只见视线可及之处倒伏着数具黑衣尸体,身下俱是一片污色,想来应当是力战而死,流了不少的血,隐约有血腥味飘来。
      姚盼的脸色微微一变,那几个密卫非比寻常,乃是帝王暗卫,随便一个拿出来都是身手卓绝,冠绝天下。
      竟全都死在他的剑下,无一生还?
      而他看起来却是毫发无损,这身白衣亦是一如往常般妥帖清爽,丝毫不乱。
      姚盼暗忖,她忘了,这位看起来像是儒雅书生,却也是先帝时的征西将军,战功赫赫,威慑四方,那几个宫里头培养的密卫哪里拦得住他。
      不禁叹道:
      “先生变了许多。”

      她幽幽说道:“我从前以为,先生是那无情无欲的仙人,没想到有朝一日,也会为了心中欲.望,率军攻入帝京,用父皇所赐的宝剑指着朕。”

      宗长殊听了这话,面无表情:
      “陛下在京放纵荒淫之时,就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姚盼一怔,耸肩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
      她笑不可抑,一口白牙能瞧个清楚,待消停了一些,才盯着他的眼睛缓缓说道:
      “宗长殊,你果然是这天上天下,独一无二的伪君子。”
      宗长殊浓睫一掀,冷淡无波地凝睇她。

      “爱卿可知,这紫宸殿下,埋着一个秘密。”姚盼嘘了一声,神色诡谲。
      她从龙座上起身,轻盈地步下台阶,宗长殊这才发现她竟然没有穿鞋,而是一双赤足在地面上行走。
      “这底下,藏有成千上万的炸.药,我只要按下机关——”围着他转了个圈,像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说不出的活泼灵动,口中吐露的话却叫人惊悚不已。
      “轰的一声,一切都会夷为平地。”
      她转圈时,身上传来叮铃作响之声。
      纤细的足踝上系着一串银铃,本是上不得台面的欢场玩物,她却堂而皇之地戴在了脚上,足见这位女帝的荒唐任性。

      “陛下不敢。”
      良久,宗长殊冷声吐出四字。

      姚盼疑道,“玉石俱焚,我有何不敢?”
      “陛下在紫宸殿见我,便是明白,紫宸二字对太行的含义。”
      紫宸殿是为历代君王安寝之所,若是将这殿毁了,便等同于毁却太行根基,对于这位,该是何等大逆不道。
      她狠毒奸诈,放.荡奢侈,死到临头,却也有不能为,不敢为之事。
      姚盼歪头一笑:“可是,天下人都说朕是昏君。既是昏君,又何须有所顾忌呢。对不对?”
      宗长殊面色微变,握着宝剑的手也紧了一紧。
      姚盼见他如此,抚掌笑道:
      “先生受骗了。”
      “这下面,什么都没有。”
      宗长殊方才知她是拿他取乐,不禁在心底怒斥了一声顽劣,顽劣不堪,面上愈发冷峻起来。

      姚盼瞥了一眼他手里的剑:
      “先生要杀我么?”
      他沉默了,他此行,确是为杀她而来。

      姚盼认出那是定安帝所赐宝剑,上斩昏君,下斩奸臣,眼神不免有些微妙。
      一会儿,又调整了表情。
      “你背主弑君,恐会被天下人诟病。”
      笑意甜美,一派天真无邪,毫无对死亡的恐惧之色:
      “为何不让手下人代劳呢?”
      宗长殊不躲不避,很认真地思考着。
      “他们都没有那个资格。”
      姚盼微微一怔。
      而后点头笑道,“是啊,朕是该死,可是,自古坐在这个位置上的,谁不是满手鲜血?”
      宗长殊摇了摇头,“看来陛下还不明白,自己错在何处。”

      “宗长殊。”
      她背着手,忽然轻唤一声。
      仰颈看他,线条带动锁骨浮现,敞开的衣领中肌肤曝露,像覆雪一片,白嫩滑腻。
      “你不就是想要皇位么。”

      “朕给你。”

      她的指尖,轻轻点在他的手腕之上。
      他素来厌恶与人接触,眸中立刻有了抵触之色。却强忍下来,任由她这样肆意地触碰,静默不语,观察她下一步的动作。
      她从他腕上滑过,来到衣带之上,葱指一挑,挑开了衣带。
      就好像是他,解开了她的衣袍一样。
      “你不就是,想要这身龙袍么?”
      衣袍散开,露出雪白的束胸。
      她毫无感觉,往他的领域踏进一步,仍然盈盈含笑,眉眼中的艳色夺人心魄。
      京中传闻满朝文武才俊,皆是女帝裙下之臣,倒也不是空穴来风。
      宗长殊整个人微微一凝。

      他一身白衣,巍峨如山。
      玉扣严实,下巴削瘦。
      漆黑的瞳孔中一片澄澈,映着少女艳丽的面孔,却像是视而不见。
      这样的眼神,并未让姚盼生出分毫的退意,她抬起手,贴在他的胸脯之上,将脸凑近,感受掌心下沉稳的心跳。
      “据我的探子回报,先生在乌郡时未置妻妾美人,每日习武看书,日子过得如同苦行僧一般。”
      幽幽香气侵袭,扰人心智,“先生这般洁身自好,忠良为国之人,我不信先生会愿意背负谋权篡位的恶名。定是受奸人蛊惑,一时冲动。”

      “退兵吧。”
      幽幽低哑的声音抚过耳边,极尽魅意。

      “只要爱卿肯退兵,这万里江山,朕与爱卿共治。不论是宝马香车,还是美人珠宝,只要是你想要的,朕都拱手送上。”

      “当然……”
      “我,也是你的。”就像突然从精灵化为妖魅,柔若无骨地伏在他的耳侧。每一个字,都充满了无法抗拒的魔力。

      宗长殊终于动了。
      他压低身子,修长白皙的手指,捧住了她的脸庞。
      指尖冰冷至极,让姚盼觉得,不是与人的肢体接触,而是与坚冰相贴。

      这个教了她整整四年的夫子,接近时从他身上传来的,那股强烈的威压依旧存在。
      所以方才,她尽量不看他的眼睛。
      此刻,却被他捧着脸,避无可避。

      姚盼的手脚都麻木了。
      她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像是幼小的兽类遇到绝对强大的猛兽,被纯粹的恐惧紧紧锁住心神。

      整颗心脏封入寒冰,痉挛皱缩。
      来源于本能的恐惧,从少女时代便如影随形,无法克服,姚盼咽了一口唾沫,眼中浮出酸涩感。
      被他这样长久地注视,小腿不受控制,竟然轻轻发起抖来。

      宗长殊的唇很薄,色泽很淡。
      他声音很轻,连名带姓地唤她:
      “姚盼。”
      那双眼眸猝然冷了下来,像一片能将人吞噬的漆黑的死海。
      “你太让我失望了。”

      看她的眼神,如同看着一件死物。

      然后,指尖远离。
      衣袖细腻的触感扫过脸庞,姚盼狠狠攥紧了拳。
      再抬头时,泪流满面,“先生。”
      她心中并无苦涩悲戚,也没有任何心痛酸楚。
      为君五载,早已习惯伪装,所有的情绪都是下意识的反馈,几乎是立刻就选择了对她最有利的方式。
      心随意动,泪水便簌簌滚落。
      女子的软弱,总是最好打动人心的。

      他有微微的迟疑,大概是她的这声唤,终于让宗长殊想起了与这位女帝的往昔,那点不痛不痒的师徒之情。
      紧接着,腰上一紧。

      姚盼的手里抓住了他的腰封,那是由江南特贡的明光绸制成的,触感滑腻得不行,在她眼底微微反射出银光。

      刺绣也是精美至极的青色鲤鱼纹,宗长殊这个人,就连身上的配件,都一丝不苟到了恐怖的地步。

      而她缓缓屈膝,跪了下来。
      姚盼跪行向前,天地君亲师,她为君,却即将成为亡国之君,生死,就握在这个男人的手里。
      柔软的脸庞,贴在男人的腰腹之上,感受到底下坚韧的肌肉,几乎是在她贴近的瞬间便紧绷了起来。

      “先生,梨梨知道错了。是梨梨做的不好,先生可以打我,可以骂我。只是,能不能不要杀我?梨梨害怕,好害怕。”
      姚盼闭着眼睛,泪水不断从脸颊滑下,顺着下巴滴落,“先生说过,要辅佐我的,哪怕是受父皇所托,先生明明说过的。我知道,你心中一向不喜梨梨,觉得梨梨不堪大用。可是在梨梨的心中,先生一直是忠臣,是君子,是朝廷的顶梁柱,是永远不会背弃太行、背弃父皇的。然而今日又是为何?”

      她的袖底,缓缓滑出银光,口中却仍在委屈泣诉,“先生当真,要为了那些无关紧要之人,逼死你唯一的学生吗?”

      她扬起了下巴,目中一片湿润,卷翘的睫毛上沾着碎星般的泪珠。
      尽管是跪着的,眉眼中也依稀残留着高傲冷艳。他衣带上的玉钩,碰到龙形的发簪,勾着发丝咣当一声坠在地上。
      宗长殊猛然回神。
      姚盼握着一把匕首,毫无迟疑,往他的小腹送去。

      他浑身一震,几乎魂飞天外,下意识挥袖格开,急急后退一步。姚盼失了准度,划破他的衣带,刀尖扎得不深。一条雪白的绸缎自半空飘落,带着飞溅的血珠。
      宗长殊捂住腰侧,指间溢出鲜血。
      喘着气,死死地瞪着她。

      姚盼兴致盎然。
      临死之前,还能欣赏此人狼狈的一面,倒也是一桩奇事。

      宗长殊面色铁青,再也不留半分情面。挥起尚方宝剑,长剑直指她的喉管。
      姚盼一挺上身,迎向剑尖。
      他眸光一震,猛地后撤。
      后撤的力道带动伤口,宗长殊的脸色因疼痛而扭曲了一瞬。

      “先生不杀我?”
      姚盼扬了扬唇,笑道。

      “闭嘴。”他厉喝一声。
      气势极为可怕,若忽略他此时扶腰的姿势的话。
      姚盼不能从那凶狠的眼神之中读出更多的什么,他明明起了杀心,却似乎有什么其他顾虑,没有真的对她动手。

      姚盼站起身,忽然来到他的面前。
      宗长殊警惕扬眸。
      俯下身,贴住了他的唇瓣。

      她满心的报复情绪,看他冰雪般的面孔上出现一丝不同的情绪,惊愕,不可置信。
      冰川出现了裂痕,湖面有了波动,他扭头躲避她的亲密,脚步纷乱后退。腰上却剧痛难忍,不断渗出鲜血。
      而她紧逼着迎上,于是场面就变成,她将宗长殊压进龙椅之中。

      姚盼摸到一手的滑腻,约莫是他的血。
      她找到伤口,毫不留情地摁了下去,他闷哼一声,修长的身躯狠狠战栗着。

      体内涌出源源不断的狂乱,仿佛永不熄灭的大火,要将一切焚烧殆尽。
      她十分想摧毁这座攻无不克的雪山,让他跌下神坛、粉身碎骨。

      可惜那破碎只是昙花一瞬,男人的神情立刻又变得完美,完美的冰冷,挑不出一丝破绽。
      敛眉注视着她,任她施为。
      睁着的眼眸中毫无感情,幽深如古井无波,一派凛若冰霜,不可侵犯的样子。
      哪怕他们唇齿相依,呼吸相连。

      一副嘲讽的高傲态度。
      仍是那立于九天之上的神明。

      骨子里涌上疯狂感。
      姚盼舔了舔唇,离了他脸颊一寸,摸着他的脸颊,假笑道,“先生不杀我,来日,我必杀先生。”

      温热的气息喷在他的面容,带着幽幽的香气,一点一点蔓延。
      “给我滚开。”
      他别开脸,呵斥道。

      被她这样欺压冒犯,他额上青筋直跳,却始终没有伸手触碰她的身体,双手抓着龙椅的扶手,勉力想要起身,却迟迟不得要领。姚盼方才解开衣带,现在几乎算得上是衣不蔽体,他需得避开那温热的肌肤。
      宗长殊自幼因缘际会,受道家十戒,在与人亲密接触这方面,颇有些冷僻执拗。

      姚盼一直在观察他,从某种角度说来,她早就对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宗长殊这样的脸色,明显是处于暴怒之中。

      姚盼眯了眯眼,宗长殊天灵盖都要炸开,压抑着滔天的怒意,呵斥她道:
      “混账!给我起开!”
      唇上颜色糜丽,一开一合,血迹斑斑。

      姚盼想要抬手。
      岂料她一动,宗长殊更是怒不可遏,眸底已有了十分的厉色,大有威胁之意——若她再敢乱来,定要她好看。

      “既然陛下一心求死,臣也只好成全。”
      宗长殊冷声道,“今日,你我师徒之情,就此断绝!”

      这绝对是姚盼听过宗长殊最严厉狠绝的语气了,还在惊讶,他想也没想便挥袖而起,罡风霸道,将姚盼震开数尺,直接飞出龙椅,从皇恩台上坠落,摔在地上,宛如一只残破的蝴蝶。
      龙袍凌乱铺散,蟠龙的眼珠上嵌着的紫宝石滚落在地。
      暗夜中闪着莹莹辉光。

      姚盼咬紧牙关,那道伫立的白影在视野中模糊,神姿仙影,凛若冰霜。
      永远高高在上。

      她的额头上渐有血痕洇出,神思渐渐涣散,最后彻底陷入黑暗。

      一颗流星划破天际,坠于夜空。

      紫宸殿中,传来一声长长的唱喏。
      “天下易主,帝星陨殁。”
      ——
      鸟啼声婉转,阳光透过纱窗,照得人手脚温暖。
      姚盼从梦中醒来,扶了扶额头,那股疼痛盘桓不去。
      她眼底浮出冷意。
      宗长殊……
      宗长殊!
note作者有话说
第9章 宗长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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