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一渡》太懒真人

129、阑珊处（40）

　　方如也同楚羡云暹出发去天界那天，地府之人浩浩荡荡前来送行。
　　天尽头是地府与天界的连接之处，苍茫一片，天光盛大，却看不清前路，光明竟也可以让人生怖。
　　方如也一行缓步走着，发现前方黑压压一片，全是阴兵，似是在等他们。

　　走到军列之前，方如也松开了九忧的手。
　　驰疆总兵朱有泪上前几步，向冥王行了一礼，又转头对方如也说道：“判官大人此去尽可放心，卑职已派兵驻守天尽头、黄泉口、鬼门关等处，天界绝无可乘之机。”
　　方如也倒觉得他们有些过了，淡淡笑了笑：“本座此番前去，只是拜会天君，这些年来大家无冤无仇的，天君不会把我怎样。至于天界其他人，难缠或许是难缠了点，可也不过是说几句难听话罢了。论起口舌之争，放眼六界，能胜你们判官的，还是少。”
　　方如也这番话让周围人会心一笑，判官如她所说，素来是会说话的。
　　九忧只道一句：“有备无患。”

　　方如也别过地府诸君，同楚羡云暹以凌波之术速往天界。
　　一路上长风拂面，流云绕裙，不久便到了西天门。
　　只是奇了，守天门的天将从来都是盛气凌人，今日却讷讷站着，似是未看见他们一般。

　　云暹见状上前两步，几个天将睨他们几人片刻，眼神极复杂。
　　有对她和方如也容貌的倾慕，也有对她堕仙的鄙夷。
　　云暹不以为意，回头对方如也楚羡说道“两位随我来吧，想必这里天君已然打点过了。”

　　两人点头，跟了上去，天将果然未做阻拦。
　　楚羡惊叹：“你们天君说话这般好使？一番打点竟能让这些人都成了哑巴。”
　　云暹笑了笑：“哪里哑巴，他们骂我了，你没听见吗？”
　　楚羡也笑：“不曾听见，他们骂你什么了？”
　　云暹悠然答道：“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楚羡低头，忍俊不禁。

　　旁边的方如也看着二人，难免好奇，她与云暹相识以来，她总是清清冷冷的，可现下这般，竟有了小女儿的娇态。楚羡更是不寻常，她同楚羡共事两百余年，从未见他对其他人这样笑过。
　　“你们？破镜重圆了？”方如也一向情商很高，但在吃瓜这桩事上，她觉得没什么拐弯抹角的必要。
　　楚羡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似是在等云暹下定论。
　　云暹也适时开口：“大人，楚羡同我都是很现实的人，我们现下目标相同，需要携手成事，既要成事，那前尘旧怨，便没什么不能抛掷的。”
　　楚羡点头，唇角有笑意，这笑意证明他赞成这句话，可他眼里有掩饰不了的失落。
　　云暹继续在前方领路：“过西天门，经十里桃林，就是紫薇宫了。”
　　方如也则拍拍楚羡的肩膀：“道阻且长，还需努力。”

　　现下桃花开得甚好，粉到极致，已是嫣红。
　　桃树下三三两两侍花的仙娥，聚在一起议论着什么。
　　方如也轻轻笑了，她们口中的闲话倒也不难猜，无非是对云暹此番行径的批判，和对地府之人的轻视罢了。
　　方如也都能料到的事，云暹长居天宫这些年，怎会不知，只是她脸上淡然，瞧不出什么。

　　楚羡时而望向仙娥们，她们脸上的傲慢之色会因他的侧目全然消退，换上玉面含羞之态。
　　楚羡依旧风度翩翩的笑着，嘴上却不饶人，对云暹说道：“之前我代冥王赴宴，来过天宫几次，未曾见过这样的景象，如今同你走在一起，才开了眼界，都是人模狗样的神仙，变脸怎么和变戏法似的。”
　　云暹过去两百年，从不曾将这些仙人放在心上，如今亦是，只看了楚羡一眼，提醒他不要在这种小事上耽搁时间。

　　十里桃林因着这些“景致”，倒也不是多耗时间精力，三人很快便走完了。
　　桃林尽头，一座宫殿隐隐浮光，向广源看去，原来宫殿的基石尽是渡了仙气的紫色琳琅。
　　方如也不免点头，雕栏玉砌，真是不俗，配得起天界三神君的位份。

　　见三人到了，白衣仙人迎了上去：“天君已等候诸位多时。”
　　方如也认得此人，他名叫桃蹊，当时他在地府陈词时，她只觉得这年轻人口条清楚，是个做实事的，如今一路走来，对比之下，才知他身姿做派也好，有天界之人该有的腔调。
　　只是这年轻人此刻伸长了脖子瞭望着什么。
　　半晌，桃蹊才又开口：“只有您三位吗？”
　　方如也身为地府三司之一，此时站在正中，她听闻这个问题，便知道了他言下之意，怕是觉得地府仅仅派遣她来拜会紫薇天君，有些高攀。
　　她也不戳破，只轻声问道：“不够？”
　　桃蹊反应极快：“大人说笑了，怎会。三位随我来。”

　　紫薇天宫正厅极宽敞，甚至有些空旷，四周流云包裹，不见墙面，只有帘幕随云浮动，透过帘幕，还可见到远方风景，至柔至美，让人分不清是现实还是虚幻。
　　大厅正前有一方软塌，榻上一方玉几，白发紫衣的神君一只手肘撑在玉几上，手中握着茶盏，一条腿撑在榻上，端得是一个随意自在。
　　还未顾上打招呼，方如也看见紫薇天君这幅姿态，便颔首笑了。

　　“丫头，笑什么？”天君也笑。
　　“天君这般风流恣意，手中只拿茶盏，可惜了。我徒儿会酿酒，回头我差人给您送几坛过来。”方如也答。
　　“本君年纪到了，肝不好，再不似你们年轻人了。”紫薇天君喝一口茶，状似不经意地说道：“不过说到你那徒儿？叫……叫汪珹是吧？哎……能让魔界地府合作一把的人，如今仅仅是个戴罪的鬼吏，可惜了。”
　　楚羡闻言，袖口中的手霎时握紧，面上也有了寒霜之色。
　　天君余光看他一眼，笑意不改。
　　方如也神色倒是依旧轻松：“天君真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连地府此等秘案都瞒不过您。不过也是，魔界掣肘天界多年，有所异动，天界自然要关注些。”

　　话音落下，楚羡神情才有所缓和。
　　一旁的云暹心下惊叹，经过这些日子相处，她自然知道方如也为人聪颖、良善，只是没想到她心思这般细腻深沉。
　　天君看似随口一提汪珹往事，其实是想阐明两点，其一，汪珹一案是地府私案，且其往事多于地府秘术忆梦幻境中呈现，但天界知晓，所以在地府，天界有十分可靠详实的信息来源；其二，魔界的动向，天界也有所掌握，故而对两方合作之事，也很清楚。
　　天君这句话，说得体面些，是震慑地府，可若说难听了，便几乎是一种威胁了。
　　而方如也回答的话，也有几层含义。第一是讽刺天君窥伺阴曹秘密，第二是点明魔界不服天界，天界也因此受制他们许多。最重要的是，她把地府从这争斗中摘了出来，伏神之战天界惨败，此后五百年，自然是最关注地府的，可放到判官的话里，任天界和魔界如何扯头花，她地府是不把他们放在眼里的。
　　这一番往来，竟是天君落了下乘，这位摘星判官，好生厉害。

　　天君自然听明白了方如也话里有话，这才正了正身子，语气依旧从容，似是打趣：“九忧还真是乐得清闲，本君活了数万年，执掌天界人界诸事，当得起天地共主之名，如今两界商量要事，却只遣你这不到五百年修为的判官前来，岂不托大？”
　　方如也从天君的声调中分辨出了天君态度的变化。刚才提及汪珹，是天君有意给她一个下马威，但在没有讨到便宜之后，此刻这番名言讥讽，倒不是气急败坏想为难她了，而是这位老前辈，对自己生了好奇，想出个难题考考她而已。
　　既然问得直接，方如也当然答得也直接：“天君这话错了。天君数万年仙资，于天界，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本座虽只五百年修为，但在阴曹，也是如此。论年纪，本座自是比不过您，可这生卒年份的事，不是自己可以掌控的。可论起职级，我同您是一样的，既然职级一样，哪里还需冥王劳动大驾。”

　　紫薇天君似是对这答案很满意，只是不等天君说话，旁边站着的一个仙婢便指责起方如也：“放肆！区区地府判官，竟敢对天君如此无礼。”
　　“你放肆！”这次开口的是楚羡：“两界掌事对谈，岂容你一介奉茶仙娥插嘴，天界诸君就是这般御下的吗？！”

　　天君淡淡看了桃蹊一眼，桃蹊便眉眼一凛：“来人！拖下去！杖责三十！以儆效尤！”

　　仙婢的哭喊求饶声越来越远。
　　紫薇天君这才款款向方如也走来，语气变得极为和婉：“五百多年前，后凉王朝最为繁盛的那几年里，紫薇宫里的星盘也很是夺目。破军、文曲、贪狼、廉贞，群星璀璨。别的倒也算了，本君当时便觉奇怪，廉贞素来明灭难辨，不成想竟有一日能同群星争辉。本君一直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做了廉贞的主人，带给它如此盛大的光辉。直到靖安年间，忠灵皇后薨逝，廉贞彻底寂灭，本君才知，廉贞之主就是你这丫头。即便知道了这层联结，然这些年来，哪怕你在地府做事从来勤勉谨慎，本君也还是不明白，你这样一个为情所困，葬送一生的女娃娃，怎能主宰廉贞这样重要的星辰，今日一见，方解本君心中所惑。那帝席老儿庸碌多年，地府在他手上无甚成就，可他身后，却是为自己也为阴曹选了极好的继承者。”
　　紫薇天君口中的帝席，便是前任冥王。
　　方如也听了这番话，倒是有了别的思量。天君所说四大星象，对应当时之人……破军主战，舍方如是其谁；文曲掌墨，唯万俟鹭洲可居；而贪狼廉贞牵绊颇深，一阳一阴，她是廉贞，那贪狼是谁？顾仅吗？可是贪狼盛大，力压破军，位列北斗星象之首，顾仅虽亡了方家，但后世骂名也因此不绝，算不得赢。
　　“贪狼……”方如也不禁喃喃。
　　紫薇天君听她这一声低语，心中便生了赞许，真是个聪明的丫头，那样长的一段话，瞬间便能找到其中关窍。
　　可她的这个疑惑，他不能也不想回答她，到底还是需要她自己去悟。
　　耽搁了这许久，终究该说正事了。
　　“说吧。”紫薇天君问道：“你们此番拜会本君，所求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