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骨葬魂》猫之钥

16、天降山（四）

　　“这就是了。”方长老用手摩挲着椅子扶手上雕刻出来的精怪脑袋，叹息般说道，“其实，这世上的事说到底，都没有什么对错之分，说到头，不过都是一个权字。即便你不想争权，权也会让你不得不去争。一件事成不成，凭的是气势足不足，气势有多足，要看你能把一件事做到什么程度，做到怎样的地步。”

　　她没听懂，不知道他到底在讲些什么，只觉得稀里糊涂的。方长老也看出来了：“不明白也没关系，这里面的门道太深了，有的人一辈子都琢磨不明白，又何况你这小孩子家家？不过，我看你日后定能明白，你是块当长老的料啊，哈哈哈哈！”

　　当长老？赵可盈可从来没有这样想过，觉得新奇。不过，她仔细琢磨了一下，还是觉得不妥：“当长老每天都要参加早议晚议，闷在这个屋子里，像被栓在这里了一样，每天都是商讨商讨再商讨，各种繁文冗节、繁杂琐事，多无聊，多没劲！我还是不想当长老。”

　　“哦？”方长老那双仿佛睁不开的眼睛里透出晶晶亮的微光，“那你想做什么？”

　　“我想做斩妖士！”赵可盈不假思索地说，“做斩妖士多豪气，逍遥又自在，还能造福百姓，如果做了英雄，日后在圣灵坛立起石像，流芳百世，那就更好了！”

　　方长老听罢哈哈大笑，笑着笑着，好像一个不小心把自己给呛着了，又不停咳嗽了起来。赵可盈一时慌了神，想上前帮他拍拍背，老人却摆摆手，叫她不用照顾他：“没事，没事……咳咳……人老了，身子这里那里的，都不听使唤了……咳咳咳咳……”

　　赵可盈担心地看着他，他的脸此刻涨的通红，甚至有些红中带紫。

　　缓了一阵，老人抚了抚自己的胸口：“我们小可盈很有志向啊！只可惜现在不是一个建功立业的好时代，这世道，怕是日后定是要让你失望喽！”

　　“我不会失望！不管这世道如何，总有我能做的事！”赵可盈有信心地说。

　　方长老又笑了，不过这次没呛着自己：“好，好！能听你这样说，我老头子心里开心！”

　　待他不笑了，赵可盈便见他往窗子顶端看去。那里镂空的木雕没有糊纸，透过缝隙，能隐约看到屋外的天空。“方长老，晚议结束了，您为什么不走呢？就为了抓我的现行吗？”她看到他脸上的神色，仿佛陷入了沉思一般，于是好奇地问道。

　　“没什么，就是想坐坐……不知还能在这坐多长时间。”老人感慨道，“人老了，总会想起很多以前的事……”

　　“长老，有个事我想问问您——”赵可盈心里掂量了一下，觉得应该可以问，于是试探着开口。

　　“有什么，你就问吧——”

　　“妖祸之子为什么一定要处斩？”

　　“你是说明天那些将要被砍头的孩子们——”

　　“是啊，行刑队明天就要去枯木林了！”赵可盈眨了眨眼睛，“要说起来，他们其实根本没做过什么不好的事，和那些真正的妖物完全不一样。他们不过是一帮和我一样的小孩，突然有一天莫名其妙得了灵力而已，我想不明白，没有经过修习就得了灵力，这就罪该当死吗？他们有的甚至还那么小，只有五六岁而已，这么小就要被处刑，不是太残忍了吗？难道就不能教化他们，让他们也和我一样，成为礼教弟子？”

　　“越小的孩子，越不能留啊……”方长老叹息一声，“越小就越危险，他们会成为最可怕的祸害……”

　　“爷爷也是这样说的——”赵可盈皱皱眉，“可是，我还是不懂为什么。”
　　方长老收回目光，看向她：“你从几岁开始练习诵读静心诀？”

　　“三岁。”

　　“修习了几年才饮了圣灵泉？”

　　“七年。”

　　“你说说看，你得了灵力后，心中欢喜吗？”

　　“欢喜？”赵可盈仔细回想了一下，“我也说不上来，似乎是欢喜的，可又好像没那么欢喜，感觉就像件平常之事，像一日三餐那样平淡。若问每天吃饭开不开心，那肯定开心，可也并不是多么欢喜的事。”

　　“是了……这就对了……”方长老像石杵捣药一样深深地点头，“不会那么欢喜，因为你已定了心神……可你却不知道，在那些妖祸之子心里，得了灵力的感觉是多么的欢喜！灵力就是奇迹，凌驾于一切之上，这就像你吃过至尊美味后就再也忘不掉，你会想要再吃，也许不会时时刻刻想，但它是埋在心里的种子，总有一天会想起来，然后它就会发芽——

　　人心经不住诱惑，他们的心在得了灵力的瞬间就已经变质了，想再将他们约束，就好比要让一头尝过人肉的熊今后再也不吃人肉，这没可能的。没吃过人肉的熊，它一般不轻易攻击人，但吃过一次人肉之后，它就会抵御不了这个美味，就会专门循着人、抓人来吃了。所以，没有他法，唯有行刑。

　　而且，那些机缘巧合进到他们身体里、给他们带来灵力的东西，大多都是恶灵的碎片。他们不是圣灵血脉，又没有静过心、没有定过心神，根本没可能抵御这些潜伏的恶念。他们没有什么束缚，很多时候不需念咒就可施法，完全是凭自己的心情和喜好乱来。像他们这样，是没有办法约束、没有办法教化的。”

　　赵可盈听着觉得后脊发凉：“难道就真的一点变好的机会都没有吗？”

　　“以前不是没有过尝试，但都失败了。历史上，玉圭分部就曾大规模收治过许多邪道，也就是我们现在说的妖祸之子，只不过，那个年代，天下还未归一，妖祸之子们可以长大，可以投奔其它教派做术士，所以并不都是孩子，所以，他们被统称为邪道。他们因各种原因和礼教有了渊源，礼教暂时收留了他们，而玉圭分部则更是破例让他们入教，让他们成为礼教弟子，希望能教化他们，但最终的结果却适得其反。

　　邪道们没有按教规被严格约束起来，反而是礼教弟子受了他们的影响，变了信念，就连教规也有了新的解释。后来，礼首玉圭于浊骨之战战死，玉璜全面重整了玉圭分部，变了调的教规教义这才被收住了。”

　　听完方长老的讲述，赵可盈十分惊诧：“竟然还有这样的事？为什么我从来都没听说过，也没在书上看到过？”

　　方长老对她笑笑：“你以后还会慢慢知道更多的……”说着，他又开始遥望窗外，“我给你讲个故事，你想听吗？”
　　赵可盈点点头：“想。”

　　老人于是慢悠悠地开始讲：“我还记得啊，那一年我在玉琥分部，还是个丁点大的才刚学会念静心诀的小屁孩，然后那一天，我看到院子里多了一个不认识的孩子。大家议论他是某个年轻弟子的私生子。我就和他成了朋友。他很活泼，喜欢射箭，像不世的天才一样，永远都能射中靶心，我一次也没有赢过他。后来他开始偷着打猎，一开始也就是射射天上的鸟儿，我们一起打打牙祭，后来，他开始跑到野地里去射兔子，最后又跑到林子里去射野鹿、野猪……他的箭不仅射得准，而且有穿石之力，并且还能连发。后来，我们一起参加降妖任务，他也是一箭就能结果被怨灵附身的人，而且每次都是一箭穿心。

　　这种事多了，就会让人疑心了。后来，就有人告他，说他偷学了禁术，所以射出的箭才会拐弯。上面派人下来调查，这期间，许多人开始疏远他，甚至开始欺负他。有一天，他和告他的那两个人起了冲突，他被羞辱，还被狠狠地打了一顿，他们走了之后，他从地上爬起来，去拿了弓箭，站在院子里对着天就射了两箭。看到他射箭的人说，当时他嘴角流着血，双眼被愤怒染得煞红。而那两个告发他的人，之后被发现分别在不同的地方中箭身亡，而且都是被一箭穿心。那两支箭，就是我那朋友射出的那两支——

　　后来，事情调查清楚了，原来，他并不是当年那位不谙世事的年轻弟子的私生子，而仅仅是一个普通的孩子，得了灵力，成了妖祸之子。那位年轻弟子发现后，认为杀这么小的孩子太过残忍，于是瞒了下来，偷偷把孩子收留了，改换身份，让他做了礼教弟子。但是妖祸之子不管怎样也压不住本性，他最终还是走上了邪路，最后酿成苦果。

　　我那朋友行刑的时候，我没去看，那时年轻又稚嫩，感觉什么都受不住，只想着以前和他一起玩耍的日子，想着想着，就大哭了一场。真是惭愧啊！不过，那些一起玩耍的日子还真是快活啊！现在想起来，也好似就是昨天的事，近在眼前……快活自在，无忧无虑，只可惜一去不复返……碎了的东西，再怎么拼也拼不完整了，就像那碎了的镜子，只会给人照出一张可怕的脸……”

　　老人静静地絮絮叨叨，赵可盈安静地听着，末了，见他垂下了脑袋，昏昏欲睡的样子。正当她想叫醒他，他突然又自己醒转过来，抬起了头。“又打盹了……老了，不中用了啊！”

　　“您该回房休息了！”赵可盈提醒他道，“不如我送您吧！”

　　方长老摆摆手：“我还想再坐一会儿，没事……你去吧，不用管我！过会儿他们见我没回去，自然会寻过来找我，到时看着你在这儿，不好说！所以你去吧！先去吧！我还想再坐会儿，也不知以后还能在这儿坐多久啊……年轻真好啊！做什么都好！你说这天会不会变呢？”

　　赵可盈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向外面：“好像是有些云了……怕是要变。”

　　“变不变，全看你们了……”只听老人如此喃语道。赵可盈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刚想问，便见他开始对她扫手，示意她快走。看来问了他也不会理她了。

　　她于是自个儿出了屋子。开门之前，她回头看了老人一眼，见他又垂下了头、闭上了眼。愿他能舒舒服服地做个好梦吧。此刻，远处的天边电光闪烁，看起来要有一场暴风雨了。劲风迎面而来，夹杂着潮湿的雨水气息，赵可盈迎着风向前走去，走向未知的暗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