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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意不尽 (17) ...

  •   林木葱郁,花开锦绣,正值江南多雨时,阳光普照却下起了绵绵细雨。

      玄昱去房间却没见到棠儿,听着琵琶声走进园子,穿过白玉回廊,远远看见那抹粉衣身影坐在亭子里。仿若这一刻是静止的,明媚的光覆在她脂粉未施的脸上,那是一种不被世俗沾染的纯美。

      棠儿鬟髻轻盈,抱琵琶端坐,神色恬静,指尖下的曲子悠悠婉婉,徘徊回荡。

      玄昱眼中的景物开始归于正常,轻风微至,挟着万线银丝飘洒轻荡,将园林浸润在雨幕中。

      余音缭绕,湿漉漉的瓦片,花枝横斜,水珠颤颤,深幽小径,苔藓翠竹,阳光折射下的湖面泛起缕缕涟漪,一派说不出的轩朗意境。

      相由心生,她绝佳的气质带着一种生淳,又如一泓清流,这一瞬间,玄昱再次控制不了自己的心。诚然,他有过数次面对美色的悸动,只是,她给他的感觉完全不同,就像面对一扇神秘的窗,那窗后将是无法预料的风景。

      可能是衣裳轻减的缘故,她神色温婉,纤纤腰身不盈一握,整个人好似融在一幅浓墨淡彩的烟雨画卷中。

      她带给玄昱的视觉冲击如此强烈,以至于玄昱为自己的难以自持感到羞耻,不得不移开目光,“你还病着,不能受凉。”

      棠儿报以惘然,带护甲的指尖依然留恋在弦上,须臾才说:“我要离开这里。”

      玄昱多想看见她笑,看她澄明纯粹的欢和喜,看她怎样将微蹙的眉舒展开,听她把每个平淡无奇的语句说得充满趣味。只要能简单轻松地相处,他的心将入迷,暗自狂舞。

      玄昱笑意清浅,抬手折下一截海棠花枝递给她,“养好身体我再送你回家。”

      .

      阴霾散去,自有晴朗归来。

      泥融飞燕子,竞相衔泥筑窝,滴水檐下的大石臼覆满苔藓,里头的金鱼胖鼓鼓的,成群偷吃水面的浮萍。

      棠儿坚持喝药,感觉身体已经恢复,看书累了抬手按一按脖颈,听到水花搅动不禁注目。金鱼们贪心地挤在一起,刚潜下去又冒出头,尾巴一翻再潜下去,圆圆乎乎煞是可爱。

      日头渐暖,宫女们过来伺候棠儿洗发,在温水中滴上清香的花露,先将她的发用皂液洗净,再涂抹蛋清重新淘干净,最后用西洋润发香精过水。

      玄昱见棠儿坐在日光下,一头秀发如瀑,从宫女端着的托盘内拿来厚绒帕,顺手将她的长发一拢。

      棠儿转过脸,目光一不小心又触到一起,脸微微生出润色,伸手去拿绒帕。

      玄昱的手还在她丝丝分明的三千乌发中,这一刻,他们离得如此近,她翘翘的鼻尖,青色衣领下的脖颈白若凝脂,发间的香味沁人肺腑。他神和似水,胸膛内又出现了那种特殊的颤栗感,轻轻吻上她的额头。

      棠儿一怔,慌得将脸向后仰,看一眼低头伺立在侧的四个小宫女,颦眉表示不悦,“不许亲我!”

      玄昱很是难为情,招手示意宫女们退下,浅笑道:“入目无二人,情不自禁,下次会提醒自己。”

      棠儿眼神里带着满满的质疑,突然不想吃亏,双手抱在玄昱的脑后,重重的吻瞬间落在他的唇上。

      玄昱的心陡地一颤,被她啃得唇角发痛,双臂一揽,正要回应却被推开。

      棠儿的脸似被胭脂染透,手背用力擦唇,似要将他的味道彻底抹去,挑眉道:“我也是情不自禁,若有下次,一定将你咬出血来。”

      玄昱敛不住眸子里的笑意,唇角上扬,“你好像不会亲吻,或许我可以教你。”

      棠儿只感觉脸烫得像要燃烧起来,勉强镇定,似娇憨又似认真道:“亲吻这种事当然要分对方是谁,我虽客来客往,到底也没比上四爷经验丰富。”

      只在一霎,玄昱的嘴角立刻沉下来,炽烈的心仿若陡然被冷雨淋透。

      她尽力表现出风尘女子惯有的随性,话语透出轻浮:“玄昱,不要表现出在意的样子,冷漠才是你该有的表情。我做妓很开心,怎么形容呢,可以说财源滚滚,名满江宁吧,要你什么同情。”

      玄昱从未像现在这样陷入被动,盯了她片刻,眸子里冷彻如冰,“怎么,你还想挂个牌子不成?”

      闻言,棠儿不恼,一双笑目不偏不离地回视着他,“好主意,牌子上就写买卖兴旺,生意兴隆,落款处题‘皇太子玄昱赠江南名妓李棠儿’,最好加盖个太子小玺。”

      他负气离开,留下一园和煦空寂。

      惹他生气简直是痛快极了!棠儿的心砰砰狂跳,将长发梳理到肩侧便于晾干,心中承认,玄昱身份尊贵,表现出的好意,说出的喜欢,多少给了自己一些鼓励。

      她犹豫片刻,想将戒指取下来扔掉或者还给玄昱,可是这枚戒指实在太好看,一圈碎小的宝石点缀着中间那颗闪闪炫目的粉色宝石,样式精巧特殊,真摘下来需要极大的决心。

      .

      玄昱坐在书房内,情绪如何都难以平复,不停回想着她的吻和羞红的脸。人心真是个无情又古怪的东西,这些日子听闻的都是纵火酷死,剿杀计划之类的事,不论多么惨烈,对他也就是一声叹息的分量。当面对她的对抗或者难过流泪的脸,他才明白自己的心并非刀枪不入,反而敏感到能因一丁点细节难受得如被灼烧。

      这场冷战仅持续了两个多时辰,棠儿闷在房中,玄昱主动过来,用生硬的冷笑话试着引她心情。

      最终还是一桌丰盛的晚餐打动了棠儿的心,一品海鲜锅、酒炖八宝鸭子、火腿熏白菜、口蘑烧鸡锅子、酱鹿尾、脍银丝、香炸酥肉、水晶虾仁,大葱爆肚,满桌都是粉彩荷花盘。周边是一色珐琅小碟,精致宫点,时鲜水果,琳琅满目不及细述。

      棠儿兴高采烈地拿起银箸,不下几口就吃不动了。玄昱想起她是苏州人可能喜欢吃得清淡些,让宫女撤下口味重的菜,重新端来海鲜时蔬等。

      中央的长炭炉上架着一只焦香的烤羊腿,色泽金黄诱人,烤出的油滴到果木炭上“滋滋”响。

      棠儿心急地看着玄昱,看他在羊腿上撒上香料,拿金镶宝石小刀削下薄薄一片,正想动手却见他已经将美味递了过来。她直接用手来拈,吃完将满是油的手指含在嘴里。

      她的眼睛太美,一弯一圆会说话一般,贪吃的样子俏皮可爱。玄昱情绪轻松,脸上的笑意更浓,再切一层熟肉努力去喂饱这只小馋猫。

      转眼间,棠儿太饱已经吃不下了,在柠檬水中洗手擦干,双手托腮定定看着他,心中暗叹:只用英俊来形容他的相貌明显过于简单枯燥,他果然修养好,吃饭的样子着实好看。

      有种甜蜜的氛围在灯影中游荡,玄昱搁下银箸,抬目直望过去,眸子里蓄满情意,仿若要将她凝视自己的样子深深刻在心里。

      棠儿心中一乱,忙背过身去,脸又开始发烫了,这感觉真特别,雀跃中带着慌乱不安。蓦然发现,身后那个玄昱和想象中的正在高度融合,她心底的那座宫殿还在,还如一个华丽的梦引人沉溺。于是,这个刚吃饱却喂不熟的白眼狼拼命提醒自己,不行,绝不能喜欢现实中的他。

      .

      阳光照进书房,花枝剪影印在窗纱间如一幅细致的工笔画,宣德炉上,一缕香烟袅袅回旋。

      玄昱执笔立在书案前,定神看了棠儿良久,下笔画着什么,再抬头,专注的目光再次落在纸上。

      多宝格内的鎏金自鸣钟“当”一声响,上方的盒子打开,从里面跳出一只金色的小鸟。

      棠儿正在欣赏墙上挂的一副米元章诗文,看那西洋钟表很是有趣,拿出怀表核对时间,转过脸,双眉一颦道:“不许你画我。”

      玄昱深邃的眸子里仿若存着云淡清风,唇角带笑,“我没画你。”

      棠儿将怀表收好,从书架内拿一本书,过了好一会儿,见他又看自己随即下笔流畅,不悦道:“既不画我,那你看我做什么?”

      “如果你一定要这样认为,那我无话可说。”玄昱对她展开画纸,淡黄的宣纸间分明是个轮廓清晰,裙袂飘飘,束着飞云髻的仙女。

      棠儿窘得脸一红,将书放回原位,走到小书案上研墨,回看他,认真下笔。

      玄昱脸上尽数笑意,“我不比你小气,随便你怎么看,怎么画。”

      棠儿埋头作画只是不理,片刻后又抬头看他,长时间的,仔细的,复又认真画起来。

      玄昱见她这么快就搁下笔,语气轻松道:“宫廷洋画师给我画像,一张用了两月有余,你速度这么快,定是胡乱画了一通。”

      棠儿挤出一个勉强的笑,“我没画你。”

      玄昱会心一笑,表情如她方才那般凛然,“既不画我,那你看我做什么?”

      棠儿亮晶晶的眼睛适着几分狡黠,抬手亮出答案,质地极佳的宣纸,纸间画的赫然是一个大耳招风,憨头憨脑的猪头。

      玄昱绷不住笑,坐回椅子上,单手撑着额头极力掩饰窘迫。

      棠儿也笑,看了看窗外,辞别道:“多谢四爷照拂,我这就走了,不必相送。”

      .

      花深似海,尘质不扬,毫无波澜的分别,玄昱确实没有相送但安排了马车。棠儿感觉有种不舍的情绪在心里滋长,挑开窗帘看向那面朱红的门,就好像那道门随时对自己敞开,而他始终会在那里。

      须臾,她为自己莫名其妙的错觉感到好笑,收回手,将明媚的阳光和粉墙碧瓦拒于窗外。

      春意盎然,芳草新绿,秦淮河柳条轻舞,妇人们三两成群,家长里短,挽衣袖蹲在水边的石阶上洗菜淘米,浣衣捶布。

      近来,听雨轩的生意不好,金凤姐焦躁得无法形容,一个不顺眼就开口大骂。听闻棠儿回来,立时换了一副嘴脸,喜笑颜开地出去迎接,上下打量她一番,“宝贝丫头,瞧着瘦得,就快成了鸡精架。”

      棠儿粲然一笑,抱了金凤姐的胳膊撒娇,“我真可怜,每天做梦都在吃鲍鱼螃蟹。”

      金凤姐高兴地拍拍她的手背,“还是我这儿好吧,鲍鱼螃蟹小厨房有,只管放开肚皮吃。”

      棠儿心情愉快,她知道,自己已经以最快的速度忘了常敬霆这个人,还有玄昱也要一并忽略才行。

      满桌都是棠儿喜欢吃的菜,猫儿得了条红烧鱼,躲在桌下“呼呼”吃得欢快。

      金凤姐对面而坐,像是见了亲闺女,絮絮叨叨说了许多事,“这些天上门的客都指定要打你的茶围,眼睁睁瞧着那些个金主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我的心啊……”

      棠儿边吃边听,突然觉得喜欢簪花熏香的她十分亲切,将吃了一半的螃蟹往桌上一放,拿帕子印嘴,“去请元公子来。”

      金凤姐一愣,随即怨道:“这都过去有一年多,怎现在想起他?”

      棠儿在铜盆中洗手,用玫瑰露漱口,“我乏味得紧,也倾慕他的文采。”

      “那冤家老早做了驭娇楼的当红倌人小莱,听说花银子没数,先前你对他不理不睬,此刻恐怕我去堵门,人也不一定请得来。”

      “不试试怎么知道?”棠儿立在案前,取出一张香味芬芳的笺纸,滴清水在砚台上,纤纤手指拈起墨锭。

      金凤姐先前被蒙在鼓里,现在确定那位气质不同的贵客正是太子,想到棠儿应该完成了九爷交代的任务,试探道:“想必太子爷已经得了你的身子,他一日不离江宁你总得避着,淡了这股子热乎劲才好。”

      “他又不给银子,更不是我的客,我凭什么要避?”棠儿执笔饱沾墨汁,娟秀的字落入桃花色的浣花笺上:郎如陌上尘,妾似堤边絮。相见两悠扬,踪迹无寻处。酒面扑春风,泪眼零秋雨。过了别离时,还解相思否?

      金凤姐起身,目光灼灼地盯了她好一阵,“我可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伤了那位的面子,恐怕要惹麻烦。”

      “不过逢场应戏而已,太子比九爷更有权势,若真看上我,我还不赶紧贴上去?”

      棠儿将笔置于笔架内,晾干笺纸上的墨迹,继而又道:“退一步讲,他真不高兴,我还能没应对的法子?无非装个可怜,扮几回柔弱。”

      见她还在斟酌,棠儿索性至铜镜前开始整理妆容,笑笑道:“闷了几日,我要出门走走。”

      求客人照顾只能由旁人代劳,主动相求便是自掉身价。这丫头鬼精,金凤姐瞪眼从案上取来拜匣,将浣花笺装到里头,“丫头,你可没心替我挣银子,我去总行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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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意不尽 (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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