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风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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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北陆的夏季很炎酷。那里多是一大片一大片的大漠草原，地平线就是长草的尽头，成片团絮的云，被草原上迅疾的风撕裂，有时靠着半高的草尖飘过，像雾一般，伸手好像就从指缝间消弥了。站在其中望过去时，天空总是显得过于低垂。每天的日出就是从那里升起，又在另一个方向日落。
夏季的时候，太阳就会比平时大上一轮，没有林立的草木遮挡，火热的金色阳光炙烤着这片盘鞑天神庇护的土地，细长的草叶尖蜷缩般打着卷，牛羊发出难闷的嘶鸣，总能给这里的牧民带来沉重枯败的感觉。
但是嚼着这份干燥却漫着枯草香的空气咽进肺里，年少的阿苏勒却觉得十分安心。
云霞满天的傍晚，他和阿爸两人骑马从放牧的草原回他们所在的真颜部落。阿爸强劲的双臂拥着他，将他搂在怀里，宽厚的掌心攥着缰绳，这匹烈马在他的控制下温顺得像只羊羔。马蹄哒哒哒漫步在不算柔软的草地上，慢条斯理的，与风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阿苏勒晃着腿，手中也学阿爸那样攥着马儿的鬃毛，但奈何他力气小，手心也小，攥着的只能是一小撮鬃尾。阿爸在耳边笑他说阿苏勒你要快点长大，长大了就能自己驯马骑马。
阿苏勒点了点头，但是心里并没有底。北陆常年游牧的人总是身强力壮，女孩子也是勇敢利索，但阿苏勒从小体弱多病，在部落里就是个奶娃娃，甚至相比同龄人也瘦弱纤细得多，至今还在喝马奶调养身体，很多人说他不像北陆人，倒像是那隔着海的东陆小男娃，白净，柔弱。
这个炎热的天，部落里的少年们都光着膀闲暇没事就去清浅的小溪边戏水，但是阿苏勒还得包着马步衫，脚蹬着小马靴，包得严实，哪都难去，部落里的小伙伴这个时候就总不会带上他一起玩去。
他阿爸闲着见他无聊，便揣着他上马，在没那么火热的傍晚陪他游视这片草原。
草芥在马蹄下悉悉窣窣地响，不远处，阿苏勒看见了那傍晚的风中飘扬的部落旌旗。
部落成片的帐篷隐约可见，他们快要到家了，他阿爸突然笑道:“今天北部的小部落会来进贡，这会应该到了。怎么样，阿苏勒，等下要是有小女娃的话选个合心意的定了亲吧。”
阿苏勒害羞地抿了抿嘴，但他知道阿爸只是在打趣他。
他的这个阿爸是真颜部的首领龙格真煌，是青阳大君的外甥，号称北陆的狮子王，很少人不知道他这个勇猛杀敌拼出来的名号。大家对他是又敬又畏。
龙格阿爸很疼他，总是给他最好的，就算他是这么没用的孩子也从不嫌弃他。其实阿苏勒知道自己并非他的孩子，他与龙格阿爸的关系确切来说是表兄弟。他是青阳大君的小儿子，因为身体不好的缘故，两年前被送来真颜部抚养。但是龙格阿爸大他很多，待他也是如父般极好的，他们的关系比一般表兄弟更为深刻亲密，所以阿苏勒很乐意喊他阿爸。
龙格阿爸很爱逗他，每次有使者一来进贡，就总会抱着他让他挑合心意的女孩定亲，以前他不懂事，就伸着手乱点，说这个要那个要的，他全都要。
因为每次都这样，其结果当然是没定成，久而久之，这倒是成了一种习惯性的打趣。但后来一些稍大的邻家哥哥们告诉他定亲不是儿戏，是要喜欢她才行的，阿苏勒才懵懵懂懂知道自己是不能乱要姑娘的。
但这会龙格阿爸还在调侃他:“你喜欢怎样的姑娘啊，等下我也帮你看看。”
阿苏勒下意识抬眼望了望地平线外的云霞，他一直很喜欢草原的傍晚景色，晴天的时候，天空不会有很厚的云，金黄的余晖从那轮半落的红日中焕散出来，将云霭染红，风吹起来流云浮动，像极了部落姐姐们飘扬的裙裾。
每当看着这片草原的夕阳，他整个人都会很宁静，像是心思忧虑全被那金红掺紫的流光给撩拨走了一样，这时候，草原的风吹来，都十分的温柔。
他喜欢这样的景色。
于是，他小声说:“我喜欢像晚霞一样金灿灿的姑娘。”
大概是他声音真的太小了，龙格真煌没有听到，这个话题最后以他豪迈的笑声结束。龙格真煌用那威严雄厚的嗓音为阿苏勒哼歌，哼那赞美盘鞑天神的草原古曲，他哼出来的声音并不算温柔，但曲调悠长绵远，阿苏勒能感觉到龙格阿爸心中的闲适。
即将到家的时候，部落里的人先一步听到主君的声音，纷纷向龙格真煌行了个以示尊重的礼，然后就各忙各的了。
龙格真煌将马牵到自己帐篷附近的木桩，跨下来后也将马上的阿苏勒抱了下来。他刚将马拴在木桩上，部落里的长辈就从另一个帐篷拥簇上来，围着他说一些话。
阿苏勒被龙格阿爸推给了上前来的姆妈，他听到长辈们在说关于进贡使者的事，但他没听到多少就被姆妈牵走了。
阿苏勒对进贡一事谈不上喜欢，因为每次有人来进贡，总会带着药材来，这意味着他又有一段时间要与苦涩的药汁为伴了。当然，也谈不上讨厌，因为进贡意味着部落会多出食物和物品，大家都能分到一些，大家都会高兴，所以阿苏勒也挺高兴的。
这个时候已经是接近晚饭的时间了，大家在帐篷里里外外忙活着，人影绰绰的。天际边的落日彻底落下，只剩一点散乱的金光，很微弱，洒在部落里的夕阳正在渐渐褪去，草原慢慢暗了下来。
进帐篷前，阿苏勒看到了一群不属于真颜部的人。
倒也不是阿苏勒眼尖，而是那些人很显眼——因为比起真颜部的粗糙马步裙和披发散辫的，那些人身上的衣饰更为精致美观，而且样式也不一样，看上去更为精简翩翩。里边有几个成年男人，他们盘着发，还用木簪别着，但是身形都不比他们北陆的男儿强健，看上去倒更像少年，阿苏勒只能从他们布满岁月痕迹的脸去猜测他们的年龄。
这么说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他们是进贡的使者。但事实上不是，他们虽然打扮得与真颜部的人不太一样，但是引得阿苏勒注意的是他们的狼狈——虽然簪着发，但是此时已经算是披头散发了，那些簪子也只是堪堪插在发间罢了，有些甚至直接篷头垢面的。他们身上的衣服全是黄沙和泥水，有的人身上还带着点血迹，显然就受了点伤的。
他们被牧民们特有的粗绳子绑着，挪着脚步低着头，一个接一个的，部落里的人正打算将他们推进一顶专门关人的帐篷里。
但先他们一步被推进去的是一辆破了顶的小马车。
看到这里，姆妈告诉阿苏勒，他们是这次北部进贡的使者在来的路上抓获的东陆人，听说是不辞万里来北陆采稀奇药物的药商，他们的马车里装着很多药材，那些人里边甚至还有医者，所以使者们就将他们连人带马一起带来想要献给龙格阿爸。
这是阿苏勒第一次见到东陆人。
东陆与他们北陆隔着大海，阿苏勒听过很多东陆的事。大家都说东陆比北陆繁华漂亮，那里的气候很温和，有很多稀奇古怪好玩的玩意和好吃的，他们的房子坚固高大，衣服飘逸漂亮，更是不愁吃穿。
部落里的哥哥们和他说起这些的时候总会夹杂那么几句厌弃，说东陆的人明明都没有他们北陆的勇猛会打仗却总是瞧不起他们，也很狡猾，就像狐狸一样眯着眼睛笑，心里总是打着坏主意，但面上又和和睦睦的，叫人难以揣摩。哪像他们北陆人，说一不二，豪豪爽爽的，弯弯绕绕才没有那么多。
但是不可否认的是，东陆的姑娘们很漂亮，听说她们大多柔软娇小，像可爱的小羊羔，性子比流水软，眼睛比星星亮，肌肤比雪白，笑起来比花还好看。
阿苏勒不知道哥哥们明明没见过东陆的姑娘为什么都这样说。不过就算大家对东陆人没什么好评价，阿苏勒此时见到这群狼狈的人还是感到了一丝丝难过。
阿苏勒曾经见过羊群被豹子袭击叼走的场景，如果说东陆人是羊，他们北陆人是豹子的话，那么那些东陆人或许只是在溪流边觅水的罢了。但是他们被勇猛的豹子袭击了，可能会死，可能会成为储备粮，总归是命运不在自己手上了。
阿苏勒知道草原的规矩，很多时候，北陆的勇士们会抢了他们的物资，然后将人就地杀死。好一点的像这些人一样被带回来，但大多会成为奴隶，或是不多时就被杀死。更何况北陆人对东陆人向来没什么好感。
这么想着，他仿佛听到了那些羊在豹爪下的嘶鸣，但是他什么都做不了。
小小的孩子呆呆地，近乎悲悯地看着这群东陆人，突然对使者的进贡不那么开心了。
他的目光干净清澈，像鹿的眼睛，很安静。
姆妈牵着他从那里路过，阿苏勒的目光不禁放在这群东陆人身上，近距离中，他突然注意到跟在最后面一个东陆男人身边的还有一个只到别人腰间的身影。
身形很瘦很小，被人一挡就看不见的那种，看上去是个姑娘，应该大不了他多少。她穿着一袭破破烂烂的衣衫，一头及腰的发如狗啃般，也是篷头垢面的，像是整个人扑过灰一样，看上去脏脏兮兮的，但是与别人低着头不同，那人的背脊挺得老直，头颅也是直直地看着前方。身边的东陆男人用肘子压她的头，试图让她的身影缩得更小些，但是她有些不依，背依旧直挺，看她那么瘦削的样子，阿苏勒有一瞬间觉得她会把自己的身骨挺折。
不都说东陆的女孩子像云一样柔软吗？
可是他现在看到的这个如果真是女孩子的话感觉一点都不柔软，那瘦削但坚挺的背影反倒如短刀般锋利。
阿苏勒感到一丝稀奇。
他突然很想看看这个人长什么样。
但是他并没有很失礼地凑上前去瞅，或者说是他来不及有什么想法，一个看热闹的孩子就突然凑上前去拽她腰间挂的小玩意。
那是一瞬间的事，只见她的腿一抬一踹，孩子就被她猛地踹倒了。
“别碰我的东西！”她用尖锐的嗓音喊。
所有人一惊，一个真颜部的人上前就给了她一巴掌让她老实点。
但那巴掌对她来说大概过重了，她瘦削的身影被打得偏了，撞上了一旁路过的阿苏勒。但她仅仅是踉跄两步就稳住了身形，阿苏勒被这么一撞却倒在了地上。
“世子！你没事吧！”姆妈焦急地想要把他拉起来抱在怀里。
然而，阿苏勒却是愣愣的——跌倒在地的时候，他来不及呼痛，抬头就看到了一张流血的脸。
血看上去是从额头上流下来的，伤口被乱乱的黑发挡着，但是鲜红的血淌进左眼里，看上去连眼白都被浸红了。阿苏勒看到了一张脏兮兮的脸，完全看不出邻家哥哥们形容的漂亮，而且她现在呲牙咧嘴的，半边脸肿的老高，面目扭曲。
她被打那么一下打弯了腰，应该是很痛才对，却没有半分叫喊，此时低着头没有直起身，就安静地看着阿苏勒。
恰逢天空收回了最后的一点余晖，她的身影沐浴在金色的光中，夕阳偏倚，从帐篷的一角慢慢转移。她的脸被移动的光照亮，那是一双漆黑的眼睛，黑亮黑亮的，却很平静，那只染了血的眼睛宛若将最后的光都汇聚眼底，金亮得惊人，也十分的锐利。
可是那里边闪动着泪花，阿苏勒看见她死咬着自己的唇没有出声，直到她一眨眼，豆大的眼泪落下，滴落在了阿苏勒的手背上，她才放开了唇，脸上因此没有一丝一毫哭过的痕迹。
阿苏勒一瞬间意识到她一直弯着腰或许是想将眼泪甩在别人都看不见的地方而已。
但是眼泪落下后她用平静的声音对阿苏勒说:“对不起，撞到你了，没事吧。”
晚风吹来，她的眸光摇曳潋滟。
鬼使神差的，阿苏勒没有想到星星，也没有想到花或晚霞，他联想到了海，他没见过的海，宽阔碧蓝，一望无际，平静安宁。但是阳光一照，波光粼粼的，风一吹，涟漪微漾。
他透过她，看到了平静海面上的波光，正在微风中浮动着。
但是她说完后就直起了身，前后时间不过眨了几次眼。
阿苏勒愣愣地望着她的身影，望着，望着，直到她被人拽着头发粗暴地踢进了帐篷里。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风动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