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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寒山客 客寒山 ...

  •   一 寒山

      天启十一年九月,阴雨纷纷。
      这是我跟师父学剑的第四个年头。
      我的身体虽已不似初时孱弱,却仍不得在这样的雨中练剑,师父便让我歇了业,自己也回了那间破败的“静心堂”去,重复他日复一日的安坐与冥想。
      我已习惯他的行事,也不像初上山时那般好奇顽皮,便只不去打搅他。
      我们的木屋时常禁不住这样的连绵阴雨,有时从缝隙里便漏下几滴雨去,洇得屋内潮湿,生些潮虫。天阴心事沉,索性无事,我便披了蓑衣,去附近找些茅草茅席,往屋顶遮掩遮掩。

      木屋处于半山腰往上,若从山下到此,倒是有些曲折崎岖,从此处往山顶却是平坦。师父有时会带我上山采一种灵菇,青梗赭帽,细瘦至极,却能安稳立于风雨中不折腰,也是奇事。只是采了那菇我们却很少煮食,大多时候师父都会将其种在我们屋前的土地上,说是能为迷途者指明方向。
      此举让我觉得,他似乎一直在坚持一些事情,他的避世不出也定与此有关。
      师父比起我,身体其实也未好到哪里去。我弱的是身体,他弱的是精神。四年来,他的记性是越来越差了,明明也是个俊逸青年,记性却连黄发老人都不如。他时常安坐后神思恍惚,不知今夕何夕,抑或整日倚坐竹林畔,不厌其烦地用他那只竹笛吹奏曲子,过后问他却记不起曲调,问多了,眼底便又是一片茫然。最严重的一次,是我夜晚被雨声惊醒出门察看屋前的菜棚,却发现师父的屋门开着,人却不见踪影,那次我急得找遍了满山,最终在山顶找到了,他浑、身被雨水浸透,跪在山崖边的竹林里大哭,那样子极尽伤心,我只觉得心痛。我只有在双亲离世之时才有过那样的大哭。然而后来我将哭晕的师父背回去的翌日,他却已完全忘了自己因何至此,我无奈,只得之后多加留意,以免他再出危险。也时常想着若不是我每日都出现在他的身边,他怕不是早也把我忘了。

      山上草木众多,我便尽快扯了些大片的枝叶,途中又采了两只灵菇,回到木屋,师父竟然出来了,他又坐在檐下,拿着他那只竹笛闭目吹奏着。
      笛声悠扬,只是有一种抹不去的悲凉,和着连绵的阴雨天,倒是个极好的搭配,只不过闻者皆可下泪罢了。
      我再次听着这笛声,觉得像思念,却更像缅怀,虽仍然不明师父如何至此地步,但大抵能够猜到,他应是在等一个人。
      只是不知何许人,能让他癫狂至此。
      师父清醒的时候,大多是带笑的,只是他天生平眉,即便笑,眉间也似带着一分忧愁,他常着一身水绿长衫,整个人便素雅得如同一片莲叶,即便有水波打压,也不染波澜。那檐下吹笛的样子,的确像一幅画。
      我避入檐下,才发现他衣发微湿,脚边躺着两只灵菇,他感到我靠近,便停下吹笛,反将那两只灵菇递给我,笑着说:“徒儿,给。”
      我探头一看,果然屋前的地里少了两只灵菇,便问:“师父想喝灵菇汤?”
      他点点头,语速是一贯的慢与温柔:“嗯,你又雨天出去,要多喝一点。”
      我道:“好,地上凉,师父快进屋里来坐。”
      他偏不听我的,只问我曲子好不好听,我自然道:“好听。”
      只是太过悲凉了,到似是要分别了一般。
      “那你去煮汤,为师吹笛子与你听。”
      我是他带大的孩子,终究拗不过他,只能按他说的去做,不可能反驳他的,只是在那闷热的灶房里着实心境波动,真想求他换一首曲子。
      却终究也忍下来了。

      虽然师父是如今景况,但当年也是江湖上有名的用剑奇才。刚上山的第一年,我练剑便吃尽了苦头,师父极尽心力,一点一点地指导我,时至今日,我早已学会了基本的身形剑法,只是心中蒙昧未透,剑艺便一直难以再上一层楼,不过我也不很着急,和师父隐居在这寒宿山,倒也没什么不好。
      我只是不想再看到师父不快活,我想知道他是为了什么而烦恼,又在为什么难过。

      师父行为虽一直有些与人不同,但最近我却觉得他愈发反常了。
      他每日只是拿着竹笛吹奏那只曲子,阴雨依然淅沥不停,他便就窝在了那檐下一角,像只猫一样蜷缩着,一吹就是一整日,直到力尽睡着,便抱膝缩成了更小一团,我无奈,虽然师父并不健壮,但于我来说,把他半扛半抱回屋还是要费好些力气的。
      他再一次坐在檐下的时候,我闲来无事,也去他身侧寻了一角坐下,闭目听他的曲子,和着仿佛永不停歇的雨声,渐渐睡着了。
      醒来时,他温和地看着我,说:“徒儿,你想同我学吹笛么?”
      我尚未清醒,但当即便点头,我想学!我想我若是学会了,定然日日给师父吹些欢乐婉转的曲子,再不让他整日沉浸在这悲伤之中了。

      那是天启十四年的九月,我记了一生的日子。
      连绵了一个月的阴雨日子里,我就和师父每日在木屋的檐下学习吹笛,他说那是师祖留下的竹笛。那一个月,师父的记忆仿佛从未出过问题,我磕磕绊绊,最终也流畅地记住了那只曲子。
      那只他不知为何,却总爱吹起的悲伤至极的曲子。

      九月的最后一个阴雨天,我为师父吹奏那只曲子,睁眼却见他脸庞滑下两行清泪。
      我愣怔,他突然握住我的手腕,一双眉皱得紧,吞吐道:“我…我觉得……我好像在等一个人。”
      我早已猜到,握他的手想要安抚他:“我知道。”
      他倏然起身,前走几步,不知是不是在看着屋前的那些灵菇,只说:
      “徒儿……我想下山一趟,你愿意陪我吗?”

      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从他的语气,我便知道他非去这一趟不可,我私心并不想让师父离开寒宿山,因为内心总隐约觉得离开了这里就仿佛失了庇护。但若他执意,我也愿意陪着他,反正,无论怎样我总是要跟在他的身边的。
      我没有犹豫,只向他道:“好。”

      二 沉水

      四年后的第一次出山,我却并未紧张也并未期待,当年若不是走投无路被师父收留,我也不会开始避世山中的生活,只是山中待久了,反而不贪恋人间的繁华,见过人潮熙攘,也只觉喧闹。
      师父同我一路向北行去,他皱眉的时候更多了,似乎想起了些不好的回忆,夜晚便独自对月吹曲,寂寥得很。那日我们路过一家酒肆,恰逢天色渐晚,便在附近的客栈歇下。夜里我无甚睡意出门散步,忽见不远处酒肆旗下一人饮酒,便是师父!
      我霎时更加清醒,这么多年来从未见师父饮酒,凝神细想,只一回见他饮酒,那还是四年前带我上山的前晚,自上山后,他这酒便不再喝了,不知今日怎的又喝了起来。
      “师父?你大晚上不休息来这里作何?”
      他抬头望向我,眸中水光大盛,一杯酒在手中晃荡两圈,终是放下,再看向我,像是一幅准备长谈的架势。
      “徒儿……你知我很多时候,时常记不清事情。”
      我点点头,隐约感觉埋藏多年的隐、秘将在今晚揭开面纱。
      “我有时隐约觉得我在等一个人,但我不却记得是谁……
      “我觉得那个人很重要,我只知道我一定要记起来。前些日子清醒的时候,我便尽力回顾了我这一生。
      “你还未听过我的故事吧,我今晚,便把这些都告诉你。”
      说到这里,师父像是卸下了一些重担,语气突然轻快起来,恍然间又仿佛当年上山不久,那个常和我讲世外秘闻的师父,他长发披散,眉眼含笑,杯中酒将月光折射在他的眼中,似乎短暂地褪去了那一丝忧愁。
      “我这一生,最重要的不过你,我的师父和师弟。你知我名为寒山,我师弟便名为沉水,我师父已西去多年,他的音容笑貌我早已记不清晰,他去后,我只能和师弟相依为命,浪迹天涯。我想我等的人,除了师父和你,便只能是沉水师弟了。”
      师父端起那杯被他不知晃荡了多少圈的酒一饮而尽,却轻叹了一声:
      “可我记不清后来到底发生了何事……我和师弟一起游历了七八个年头,我只能记得我们当时在北方一座小镇除了些恶人……之后,便只有见到你,领你上山的记忆了。”
      师父讲起他少年时与师弟同甘共苦的经历。两个少年,在纷争不平的世道里,相依取暖,共同磨砺剑艺,相携相伴,惩处奸恶……他们孤独,却也不孤独。
      说起这些,他的眼里满是温柔的笑意,这是我已许久不曾见过的他发自内心的笑,我却觉一阵苦涩。
      师父啊,我也和你相依为命,我也可以磨砺剑艺,和你相携相伴,一同惩处奸恶……
      只要你愿意,我可以永远侍奉在你的身边,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重要与在乎的人了。
      我端起面前的酒盅,给自己倒了一杯尽数饮下,师父一惊:“你怎么也喝起酒来了?”
      我只是笑笑,原以为酒苦得很,入口却也只是这般罢了,我轻锤桌子,对师父道:“师父!我们去找师叔吧!既然你想去找他,无论如何我也会陪着你,我们一定可以找到他。”
      师父笑着看我,那笑饱含情意,笑里仍有我看不懂的东西,那笑却也像我刚上山时,他每日教我身法时的慈爱的笑,一见这笑,即便让我即刻死去,我也不觉遗憾了。
      酒再苦,如何比得过心苦?可师父的笑,是化解一切苦痛的良药。
      我突然间释怀了,我是他最亲爱的徒儿,也是唯一的徒儿,这就足够了。

      之后的一月,我与师父辗转于各地之间,搜寻四年前他与师叔留下的足迹,行至一座名为白水的小镇,才终于在客栈的小二口中听出些许端倪。
      四五年前,白水镇为恶人所踞,本就为数不多的村民在那恶人的威压下更逾减少。忽然有一日,从南方来了两位携剑的义士,与那恶人下了战书,两方比试,若是义士胜了,恶人便离开此镇,再不祸害百姓;若是恶人胜了,则两位义士任其处置。
      “后来呢?”我问。
      “后来,当然是二位义士胜了!只是那恶人不愧为恶人,他佯装离开,却趁大家不防回来放了一把大火!趁火势带着部众屠了村啊……”
      “什么!?屠、村?”
      “诶客官……这位客官,您听便听,莫动手啊!”
      “师父……!先莫急,听他说完。”我忙拦下了师父抓紧小二的手,示意对方继续。
      “唉……这事儿我们也只是口耳相传下来的,这镇上大多数皆是外面新来落脚的人,白水镇那老一辈儿早也没得差不多了!您要想探个详细,不妨去问问镇上的老人们,兴许他们还能记得个一星半点的。”
      “那……那两位义士……最终如何?”师父很小心翼翼地问。
      “呃……这我便不清楚了,大约……大约是死了吧?“
      这话于师父无异于当头一棒,我立即握住他的手,想凭此举给他一些安慰。
      “师父先莫胡思乱想,明日我们去找镇上的老人问一问便是,也许……也许师叔就隐居在这座小镇也未可知。”
      “咳咳……希望如你所言。”
      小二离开了,我便送师父回房,天色不早,催促师父歇下后我去了街上,想买些驱风寒的药。
      近日天气渐寒凉,师父竟病得比我快,想必是过于忧虑,神思劳损所致吧。
      一想到师叔之事……这么些年过去,他若当真还在人世,又怎会不回寒宿山,怎会不去找他的师兄?
      他多半……是真的不在了……
      我突然担心起来,若师父直面师叔不在的消息,他会如何反应?这四年来,我亲眼见他因苦等那人变成何等癫狂的模样,若真相在前,他真的能够承受得住吗?

      那晚,我侍奉师父服下了风寒药,再加一包……安神散。
      这样他会一觉睡到第二日晚间,而我则一人问询镇中老人,果然……一老妪告诉我,当年那场大火后村中只活下不到十人,而那两位义士……一位身受刀伤而死,另一位不见踪影……
      死去的那位被他们特别安葬在后山之上,活下来的人则每年皆会去祭拜一番。
      虽说那场灾祸的罪魁祸首是贼人,但毕竟大火的起因是那二位义士,村人却不仅没有怨恨还如此作为,可见他们是明事理的。
      我便告诉老妪我的来意,提前与他们说好,若再有年轻男子来问,只说那男子在大火后寻不见另一人下落,最终便与他们道别离开了,若问名字,只说忘了。老妪知道我的苦心,答应了我。
      我来到后山那座坟前,那只能算作一个简陋的坟,坟前立了一块有些坑洼的碑,但村民们在那样的灾祸后能做到这样,也是尽了心力了。
      坟上亦标了名字,便是“沉水义士之墓”。
      我心下感慨,就着林间斑驳的光影,便与这从未谋面的师叔说说话。
      “沉水师叔,我是寒山师父之徒玉竹。”
      “一别四年,师父日日思念你,害了癫狂之症。记性不好,有时人也有些糊涂,整日愁容满面,很少有笑容了。”
      “他现在一门心思想找到你,我却不想他找到这里来,希望你莫怪,要怪……便怪我吧。”
      “若此处之事瞒过他,今后无论他要去何方寻你,我都陪着他就是了。”
      “师叔……若是再早些年,我能在你二人同游时便入师父门下,该有多好……”

      “师父醒了?”
      “我这是……”
      我将师父扶下床,倒了杯茶:“你感了风寒,这些时日还是多穿些衣裳,好好养养病吧。”
      师父揉揉后脑,却道:“不必,我暂时无碍,我们快去找村中的那些老人吧。”
      我拗不过他,只能带了件厚衣,与他前往我昨日去过的那些地方。
      那些村民全部遵守了诺言,未向他透露师叔已故的消息,我们一无所获回到了客栈。师父心中烦闷,却也在我的劝慰下歇了。

      我翻来覆去半夜,心中却总是不踏实,索性出来透透气,这一出来,却看到隔壁的房门开着,而床上人早已不见踪影。
      我的心已然凉了一半。

      月光清寂,我远远便听到了哭声。
      许是师徒心有所感,尽管我将一切打点好,却总觉得,师父会找到这里来,果不其然……
      我很少见到师父哭,更遑论这样出声的哭。
      他一定很难过。
      千里百里来寻,只得到这样一个答案。那四年的等待,如今想来不过是空等罢了,因为早已注定不会有结果,因为永远也等不到要等的人。

      那夜风极喧嚣,月极清寂,树影婆娑,声响不绝,让我想起师父的那首曲子。
      我能做的,也只是待他哭累了后,上前为他披一件冬衣。
      雨又开始下了。

      那夜之后,他的风寒渐重,直至药石罔救。
      那夜他夜半醒来,本想去后山寻些灵菇置于门口,竟想凭此唤故人归来,那座坟本就不隐蔽,一上后山,师父便看见了。
      我问他为何执着于此地,他笑道:“大抵师兄弟之间有所感应,我就是觉得,他一定在这里。”
      我半晌无言。
      师父又问我:“徒儿,阿竹……我很久不曾叫你的名字,因为总觉得‘师徒’这个身份,能更亲密一点。你虽然只跟了我四年,我却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他笑着来摸我的头:“你长大了,以后我便没法陪你了,天涯海角,无论去何处,都要靠自己一个人了。”
      我不想听他说这些,只是问他:“若当年你与师叔不下寒宿山,是不是就不会有此时境况,是不是……就可以安安稳稳过完一生……”说到最后,便禁不住流泪,他已然是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却在用一生最后的气力,想要笑给我看。
      师父当真是不知自己一对平眉,笑起来的样子,只让人更觉心痛!
      “傻徒儿…!”
      他握住我的手,擦去我的泪水:“我其实……很喜欢这人间,只是那时没有了师弟,人间对我已无意义。所以我宁愿回寒宿山,至少那里有我们曾经的回忆,有师父的念想与庇护。”
      “若有人陪伴,又岂肯在山中度过一生。山中虽好,又怎比得上人间多彩?”
      ‘可是,若有你陪伴,’我想,‘在山中度过一生又何妨?’

      天启十一年十一月,师父去了。
      他去的很安详,仿佛这便得到了圆满,甚至连走时的那个笑,看起来也不是那么悲哀了。
      我把他葬在了师叔的近旁,连同那只师祖留下的竹笛一起,以此圆他一生之愿。
      师父这一生只有三个人,他的师父与师弟陪他度过了少年时代,师弟则与他相依着从少年成为青年,而我,只陪了他人生的最后四年。
      即便这四年,他也从未停止过对师弟的想念,为他思,为他等,为他痴,为他狂,为他穷尽一生。
      “你们再也不必分离了。” 我说。

      三 玉竹

      我并没有听师父的话,去什么天涯海角,浪迹江湖,我与他不同,我只觉得寒宿山就很好,没有人来打扰我们,我们就在这里,就可以这样一直过下去。若师父想去人间,我愿往,可师父已不在……寒宿山便是我最好的归宿。
      我回了寒宿山,山中岁月长,每日数着光阴过日子,有灵菇绿竹烟雨为伴,忆起往日今夕师徒旧事,也自得其乐:也许是此时心境早已不同往日的缘故罢,每日练剑悟道,也能幡然有所领悟,剑艺日有所长。

      只是时日长了,总觉有些寂寞。
      不知是第几年的春日,我忽然想回白水镇看看师父和师叔,便携剑下山。
      路过镇中小店,见一竹笛,通体漆黑,恰似当年师父的那只,便欣然买下。
      那只曲子我还记得,因太过悲伤,本不想再吹奏,但思及那是师父留下的唯一曲子,便还是练习地极其熟练,一吹那曲,便能想起师父坐于林间檐下吹笛的模样。
      还有一事,我在那镇上,竟意外见到一个与师父眉眼相像的孩子,他是坊巷间的孤儿,我问他是否愿意拜我为师,他应了我,我便将他带上了寒宿山。回山之后,才发现有个孩子也偷偷跟着上了山,似乎算是我大徒儿之友,我便也将他收为徒,用师父师叔的名字,给他们起名为“寒山”、“沉水”。

      有了徒儿之后,山中的日子似乎过得快了,我每日教他们用剑,闲时则教他们吹笛,我也会带他们上山,有时想起师父,便带他们去采一些灵菇种于屋前。不过想想,我也没有什么人可等了,又为什么人指点迷途呢?

      我们一起生活于寒宿山,我避世许久,自那次后便再未下过山了,不知多少年就这样过去,徒儿们转眼也从小小孩童长为风采俊逸的少年。
      一日醒来,忽然间不知今夕何夕,仿佛记起又仿佛遗忘了很多东西,恰看见门外两徒儿吹笛不得要领,便起身去教他们,小徒弟沉水学得更快,我身体渐渐不太好,卧床休息的时候便多是小徒儿教他的师兄吹笛。
      我的身体日渐颓、废下去,许是常年住在阴雨潮湿的寒宿山的缘故吧,但即便这样,我也不想离开,我所有的欢乐都在这里,幼时上山前的事已经恍如隔世,与师父的曾经也已隔多年,眼前的欢声,已是我拥有的最后一切了。
      有时想想,或许我这一生活得的确狭隘,我只把自己囿于这寒宿山,一生不愿离开,隐约记得多年前师父提起的什么天涯海角,却是我今生没能去到过的地方。不过若从来一次,我怕是还会如此选择。
      只是我的两个徒儿,不必如我一般,他们尽可以结伴去向远方,江湖浪迹。

      不知何年的九月,又是一个阴雨连绵之月。
      我的记性已经很差了,时常神思恍惚,不知今夕何夕。醒来也无事可做,徒儿已将所有事务揽去,我闲来便只是倚着屋前的竹林用竹笛吹曲子,只可惜到如今,我也只会一首。
      雨季将过,我已身心无力,料想时日将近,便嘱咐徒儿在我死后,将我的坟安在山顶上的竹林里,我告诉他们,我会永远在那里,守护着我们的木屋,守护着他们。
      那晚夜雨缠绵,屋中烛火明灭,最后一刻,我恍惚间站在白水镇的后山上,面向二坟,抬头望向头顶的树影婆娑,忽然间一阵惶恐,旋即回神,见面前二徒,皆泪眼婆娑,才安下神来。
      只要在寒宿山,我便仿佛有着师父的庇护,生死亦不可怕。
      我心不在人间,只在此山中。
      年年岁岁寒山客,岁岁年年客寒山。

      -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寒山客 客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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