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子回头》墨银

64、第六十四章

　　乱世之中，瀚海城是不多的几方能令人安居的乐土。萧放自磨岚河改道以后，又多招周边小镇百姓，人口多了，便开始遴选青壮年入军，这期间幸运地招到了几个退伍的校尉与副将，在他们的帮助下，将这支军队慢慢整合起来。

　　他治军极严，虽然训练艰苦，然而赏罚分明，不以门第择人，只看个人能力，因此很快有在军事上有天赋的人才展露锋芒，现在这支瀚海军已颇有规模。

　　初时因无仗可打，那些校尉和副将便提议将军分为两方，做对抗演练和模拟，萧放放手让他们去做，甚至有时自己也作为士兵参与其中。这样做的好处很快便展现了出来，在筑朝四处暴乱时，也有“起义军”曾瞄上瀚海这块肥肉，没成想城中竟然有支军队，被当头暴击，立时被打得支离破碎。

　　消息传了出去，渐渐的大家都知道有这么一处地方，治下宽容民生富裕，还有军队守护，于是那些或遭兵灾或遭涝灾失去家园的人，拖家带口朝这里涌来。

　　除了瀚海，筑朝亦有其他城池或藩地，因城中领头者治理有方，尚还繁荣的。也不是没有难民去投奔这些地方，只是当他们辗转流亡至目的地时，迎接他们的只有紧闭的城门和高耸的城墙。

　　乱世之中，自保已属不易，谁都不敢接纳这些难民。

　　萧放却是不惧，但凡来投奔的，只要身份被确认是普通百姓而不是探子，皆可安家。青壮年应召入伍，妇孺老人则做其余之事，或种田或纺布，或帮忙修筑城池，总之人人皆有事做。

　　三年前，萧放在磨岚河旧河道的尽头发现了一座孤山，周围皆是戈壁石滩。山上多断头木，山体多裸露赭色赤石。上有赭者，下有铁。这是一座被无意发现的铁矿石山。

　　有了这座铁矿山，瀚海军的兵器铁甲皆有了着落；而在平日训练之余，尤其是农忙时，瀚海军亦要参与农事，放下武器是农民，拿起武器便是战士。于是，这支军队的所有供给几乎都由瀚海城供应，做到了自给自足，更是极大加强了他们的归属感。

　　要发展商业、要种田收粮、要开采铁矿、要冶炼兵器，一切都需要人。因此萧放广开城门，容纳各地流民，先安置在城外窝棚，短暂修养生息后，便很快投入各行各业中。

　　“你也歇一歇，别这么拼命。”薄小荷道，“如今你手下也有许多幕僚，有些事情让他们去处理，譬如处置流民训练军队，我瞧着他们几个做得都很好。你别总这么操心了，我看着都替你累。”

　　萧放道：“我知道。”

　　可是这个世道苍生如刍狗人命如草芥，他最重要的人都在这儿，他必须要撑起这个地方，用尽全力去抵抗时代的滚滚洪流。

　　一个月后，筑朝西面的边境线外，与它毗邻的异族狄山人，正式举兵踏过边境线，侵犯进筑朝的国土。

　　这仿佛是一个信号，大筑朝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不甘地从喉咙里发出最后一声叹息，而后国土遍燃战火，大厦倾覆的声音令每一个子民在深夜中惊醒，惶惶无法安睡。

　　狄山人越过边境线，首当其冲的城池便是瀚海。这一仗，萧放作为主将带兵。薄小荷在忧心忡忡地送别萧放后，又惊恐地发现儿子不见了！

　　萧岚躲在运送辎重粮草的车队中，离家出走的兴奋劲儿还没过去，就遇到了专来烧毁粮草的狄山人。

　　他躲在堆积如山的物资中，听到外头厮杀声四起，一柄长刀唰地戳刺进来，离他身体不过一寸之距，又倏地抽了回去。没容他喘口气，整辆车都翻了，天旋地转间，他和着一堆物资滚到了地上，一睁眼便是狄山人的狞笑和长刀。

　　阮沧浪追击这队狄山人而来，无意间瞧见翻倒的粮草间滚出一个孩子，再看这孩子居然是萧岚，登时吓得肝胆俱裂，飞身而上格开狄山人的长刀，自马背上弯腰下捞，一把抓起他扔到马上，斩杀尽敌人，收拢自己小队归营。

　　当夜，主将营帐内，刚下战场的萧放还没来得及卸甲，便迎来了一个大惊喜。父子俩大眼瞪小眼，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后，是萧放气到变声的怒吼：“小兔崽子你给老子滚回去！”

　　阮沧浪把萧岚扔进主帐后，随便指了个兵看住他，便又上战场去了。兵营里都是男人，又是战时，根本没人伺候这位小世子，于是萧岚到现在都还是那副灰头土脸的样子。

　　萧放气得肝疼，多看萧岚一眼都怕忍不住揍他，二话不说命人送他回去。然后他的大腿被抱住了，低头看去，熊孩子仰着一张花脸，滴溜着一双大眼，嘴里吐出死皮赖脸的四个字：“我不回去！”

　　很多年后，萧岚都能想起此刻的触感，父亲身上冰冷的战甲与战甲上血与铁的硝烟气息，这是战争给他最直观最冲击的感受。

　　萧岚白日受惊，倒的确是焉了好一会儿，可一日下来，熊孩子强大的心脏又恢复了，此时精神饱满地预备和他爹就回不回去这件事纠缠到死。萧放烦不胜烦，终于松口，同时朝萧岚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想留下是吧？行！”

　　于是，萧岚开始了他的军营生活。

　　在一场歼灭小股狄山人的战斗中，丧心病狂的萧放将萧岚往马背上一放，随即自己翻身而上，用披风将萧岚兜头一裹，提着剑就冲入战场。

　　萧岚被颠得七荤八素，耳边尽是震天的杀声，兵戈特有的铁气充斥鼻端，粘稠的血液裹着黄沙扑得他一头一脸，无处不是生命的收割，无处不是死亡的颤栗。

　　萧岚小脸煞白，当夜做起了噩梦。第二日梦醒后，却依然不肯回去。

　　从这个时候起，铁甲的灰、血液的红，刀锋箭簇银白色的光，交杂在一起，构成了他生命的底色。

　　半个月后，狄山人不敌瀚海军，只得退出境外。萧岚跟着得胜的瀚海军回城，得意洋洋地骑在一匹小马驹上，昂首挺胸地接受百姓的夹道欢迎。

　　“小英雄”一回府，迎接他的却是薄小荷的鸡毛掸子。尽管当时萧放便命人传信回去告知薄小荷萧岚在他那里，然而薄小荷还是担心了半个月，老母亲的担忧在半个月里发酵酝酿膨胀，然后酿成了一锅顶级的愤怒，通过鸡毛掸子尽数宣泄在萧岚身上。

　　萧岚鬼哭狼嚎，萧放表示爱莫能助，并因为担心薄小荷动了胎气主动请缨要帮她打，薄小荷被这对父子气笑了，扔了掸子，板着脸让萧岚滚回自己屋子。

　　萧放把生闷气的薄小荷扳回来按在自己胸前，哄她：“别生气了。这世道也不知几时能安宁，乱世之中，最要紧的就是自保能力，小狮子跟着我在军中见见世面、锻炼锻炼，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说起如今的世道，薄小荷也叹了口气，各地烽火连天，大的势力吞并小的，占城为王，渐渐形成了几股主要的势力，盘踞在国土各地。萧放收编了几股小打小闹的流民，甚至有正规军投靠瀚海军，紧接着又陆续攻下了几个城池，成了西北的一方豪强。

　　筑朝的正规军如同救火一般，在偌大的一个国土里四处灭火，然而兵力有限，战线又不能拉得太长以免后方粮草供应不上，最终只能缩短战线，依托雾江天堑偏安一隅，再也无力顾及失去的大片国土。

　　薄小荷肚子大起来后，再没有精力去管萧岚了。无人制约的萧岚放飞自我，整日混迹在军中，跟在萧放屁股后面转。薄小荷管不了他，也只能眼不见为净了。萧岚也自觉，从来不在脏兮兮的时候去薄小荷面前现眼，但凡回家，便先去梳洗，换一身干净衣裳再去见薄小荷，然后对薄小荷肚子里的孩子抱有无限憧憬：“娘，给我生个弟弟吧，我就想要弟弟，有了弟弟，我就能带他打仗了。”

　　薄小荷想象了一下家中两个小崽子横冲直撞的模样，冷不丁打了个寒颤，当晚就对月许愿肚子里是个女儿，温柔乖巧贴心的女儿。

　　当夜，萧放回来时却忧心忡忡。尽管因为这操蛋的世道，所有挣扎存活的人都不得欢颜，但瀚海和平繁荣，薄小荷已许久未见萧放这等凝重的样子了。

　　“怎么了？”薄小荷也不安起来。

　　“团城的薛老二和明州的修习高联动了，纠集了十万大军，不日将北下瀚海了。”萧放凝眉肃目，神色中带了一丝沉重。

　　团城地处瀚海以南，与瀚海就隔了一道山脊。薛老二觊觎瀚海多时，曾发兵试探过，在发现这是块难啃的硬骨头后，便龟缩团城不出了。

　　修习高则似乎更有理由攻打瀚海。几方豪强霸主的个性不同，像萧放，待治下百姓极好，人人安居乐业；修习高则不同，他的治下十户九空，苛捐杂税数不胜数，百姓被盘剥了一层又一层，与流民无甚不同，百姓苦不堪言，有些索性收拾了所有家当，背井离乡离开明州，往瀚海这边投奔来。明州多矿，熟知采矿勘探者甚多，冶炼武器的工匠也不少，他们之中有好些投奔来了瀚海，于瀚海的铁矿开采和武器制造起了很大作用。

　　等修习高连连发现，下了禁令不准城中百姓出城时，为时已晚，因此他对萧放和瀚海恨得眼里出血。

　　这两方无论哪一方来攻打，都不足为惧，只是没想到他们也学起了合纵连横，勾结在一起，组成大军，向瀚海露出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