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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二章 大唐校书 乱猿啼处访高唐,路入烟霞草木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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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怀古诗
次日黄昏时分,一辆马车载着姚师傅和我,进入西川节度使府邸偏门。
原来昨日上门的贵客,居然是新到任的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大人,难怪通身的气派和做法不同寻常。这位韦皋大人,出自京兆尹,经历丰富,功勋卓著,此番任职到蜀地,接替前任节度使张廷赏大人,想必有一番作为。
自上午收到请帖,姚师傅比素日紧张许多,督促我描眉贴花,着人又送来了新裙衫和金钗步摇,还有各色胭脂香粉。我在卧房中亦小心翼翼准备,思量着晚间宴会时分如何登场,如何弹唱,如何应答。今日之宴会非同往日,乃西川新任节度使所邀,不熟悉韦大人喜好,不能气短更不能害怕。虽然是我平生以来第一次入得节度使府邸,一定稳住,不能丢了我们锦江云乐坊和姚师傅的脸面。
师傅和我小心翼翼往前行走,穿过数个门庭院落,三重殿宇式宏大的紫阳宫呈现在眼前,雕梁斗拱,富丽堂皇,真是豁然开朗的感觉,大厅前面有一对巨大的石狮子守候,威武异常。
烛光通明的大厅好不热闹,张灯结彩,浮华梦幻,宛若天宫。这宫殿楼宇,听说是仿照长安的兴庆宫所造。想当年开元、天宝年间,大唐国泰民安、四海升平,万方来朝,玄宗皇帝与贵妃常娘娘在兴庆宫内举行大型国务活动和文艺演出,因而留下无数佳作名句,大诗人李白那首脍炙人口的《清平调》便是起源于兴庆宫的沉香亭。“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栏杆。”今日韦大人镇守西川,雄心抱负宛若这恢宏的楼宇,霸气外漏。
身着官服的大人和华服盛装的家眷们已经来了不少,今天这里是个大场面。姚师傅示意我坐在角落的一个位置,我不言不语观察着大家,也见有人不时用眼睛瞟着我,益发心内惴惴不安。今夜,韦大人到底要我做什么?是抚琴、弹唱还是作诗?我暗自紧张,洪度呀洪度,今夜你可要稳住,你是成都晋江云乐坊的头牌,怕什么?但是手心不觉已经细细有汗。
彼时,各位大人和家眷们已然陆续落座,钗环叮当,暗香浮动,姹紫嫣红,光影流动。大人们谈笑风声,只是并无人主动前来搭讪师傅与我,座在角落中的我有些寂寂的感觉。在这节度使府邸,又怎会有人来与我们地位低下的乐坊众人闲话呢。我将琵琶放在一侧,在暗处环视着雄伟而华丽的大厅,安抚这自己稍许紧张的情绪。
只听得有人高喝喊道:“列位大人,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韦大人架到!”言罢,众人纷纷起立,齐声呼到:“下官等恭迎节度使大人到来,愿大人统帅我等,护卫西川”。
只见,昨日会晤的韦大人着深紫色大团花官服,黑色璞头帽间镶嵌有碧色美玉,腰冠玉带和绯鱼带,在将士们的簇拥下,威风凌凌、大步流星的走在前头,落座在大厅正中台上的座椅上。他目光如炬,神清气爽,好一个威风的地方长官,一副不怒自威的神情端坐在大厅中央。与昨日的神秘背影相比,今日的韦大人正面对着我,彻底看清了他的面目。宽大的脸庞有些黝黑,唇边的须髯和上扬的剑眉有些霸气,凌厉的目光让人生畏惧,更何况高大的身形让人不得不臣服收敛,这端坐在上的就是今日要奉承和献艺的韦大人,不觉让人紧张更加增添了一分。
“众位大人和夫人请落座。今日韦某设宴款待各位,略备薄酒。愿与大家同心齐力,共佑西川,共为皇上分忧。今日乃家宴,各位不必拘礼。”
席间,各色菜肴纷纷上席。西川物产丰富,菜品数不胜数,还有蜀地好水酿造的美酒,有鲜活的鱼虾蟹肉,有时令的瓜果蔬菜。各位大人与夫人们推杯换盏,你来我往,好不热闹。也有人去厅前敬酒韦大人,韦大人亦来者不拒,酒量惊人。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宴会气氛好不热闹。
姚师傅和我还在原坐待命,不知道韦大人何时差遣我们登台献艺。看今日这佳酿美颜,酒不醉人人亦醉。各位夫人们,也是争奇斗艳,蛾眉淡扫,花钿满头,裙衫飘动,摇曳生姿。雪白的□□,飘香的裙带,好一幅夜宴丽人图。热闹非常的宴席,坐在角落中的我更加没落。
正在最热闹的时刻,只听得司仪在厅上击掌到,“各位大人,韦大人奉皇上之名治理西川,即要尚武亦要尚文。席间,各位有何佳作,韦大人命各位大人不吝呈送,韦大人愿闻其详”。
各位大人面面相觑,不知道今夜韦大人葫芦里面买的什么药?热闹到这样的程度,怎么还有作诗这样环节?大家都喝得兴致勃勃,无人想起要在酒后赋诗。就是想作诗的,也晕晕乎乎的不知道如何下笔。李白那样的酒仙本朝还没有,这里也更没有为李白酒后脱靴的高力士。
“韦大人,今夜诗赋可有主题?下官们也好对题做诗”。席间有人醉醺醺的提高嗓门在问。
“无妨,韦大人说只要是列位的新作都可。”见席间并无人主动出列应道,司仪顿顿嗓子高声说道:“各位大人,今夜韦大人邀请了一位西川才女,可为大家现场吟诗做赋。有请薛涛薛姑娘。”
忽然听得司仪高声唤我名字,我即刻站立出列,缓步到大厅中央,款款施礼到“西川薛涛拜见节度使大人,愿大人统领西川,国富民安。”
“好一句国富民安,薛涛,今夜可否奉献一首新作给各位大人,以显我西川人杰地灵。”韦大人哈哈一笑,抚摸了一下须髯,意味深长的望着我。近观今日的韦大人,不似昨日一般神态威严,酒后的韦大人言语宽和了很多。
我不敢也不想直视韦大人的目光,内心虽然十分紧张,但很快自信压过了紧张的感觉。今夜韦大人让我在如此欢闹的场合献诗,怕是要给各位大人看看西川女子有何才华。今夜,一定不能咏送莺歌燕舞的诗句,也不能咏送儿女情长的诗句,不能让大人们看轻了我们女子。女子也是有才华的,前朝有文姬女中诗人,更有花木兰女中英雄,我要让韦大人和列位大人领略女子们的才华和抱负。
站立在大厅,环顾四周,恢弘大气的殿宇,威风凛凛的大人们,莺莺燕燕的夫人们。今夜,我亦未着素日最喜欢的红绡裙,而是着鹅黄色襦裙,内穿是同色衣衫,如同春日的一朵黄花。高云髻上只攒了一朵鹅黄色的小花,鬓间斜插了一只金色步摇,甚为清丽淡雅。我不想在宴会上抢了各位夫人们的风头,也不想让人轻贱乐坊艺人是庸脂俗粉。
缓了缓神儿,我高声应道到“韦大人,列位大人,大帅奉命主管西川。西川秀美,人才辈出,薛涛今夜奉上一首近日的新作《谒巫山庙》,愿得各位大人指教,愿大帅统领我秀美西川。”
张开朱唇,我一字一句清脆的吟到:
乱猿啼处访高唐,路入烟霞草木香。
山色未能忘宋玉,水声犹是哭襄王。
朝朝夜夜阳台下,为雨为云楚国亡。
惆怅庙前多少柳,春来空斗画眉长。
吟罢,我沉默不语,立在堂前。席间各位大人许是被这首诗中的哭与亡震惊了,一时间大厅一篇寂静无声,只有我自己听到自己的心跳。
停顿片晌,韦大人大声击掌,更是大声说道:“好一句朝朝夜夜阳台下,为雨为云楚国亡。薛涛身为女子,尚有此等见地。我等七尺男儿,更是要励精图治,护卫西川。韦某提议,我等为薛涛姑娘诗作干杯!薛姑娘不愧女中翘楚。”
“薛涛姑娘好诗词,我等佩服佩服”。听得韦大人夸我,众位大人也齐声附和,一时间大厅又热闹异常。
“薛姑娘可否将刚才诗作提笔写在纸上,供各位大人欣赏?”韦大人坐在椅子上,撸了一下虚髯,眯缝着眼睛说道。
“来人,着笔墨纸砚伺候。”韦大人身旁的司仪大声喝倒。
深吸一口气,我提笔饱蘸浓墨,借着身上一股不知从何而起的气力,笔走龙蛇般,写完了刚才的这首《谒巫山庙》。
墨迹未干透,司仪在韦大人授意下手捧纸幅,先呈送给了韦大人,然后绕场了一周。只听得厅堂上一阵骚动,啧啧称赞之声。
“列位大人,我西川不愧人杰地灵之地,巾帼不让须眉呀!”韦大人大声笑了起来,穿透了整个大厅。
我暗自输了口气,深施一礼,缓缓退后回到原座。只见姚师傅额心一层汗珠,低声说道“洪度呀洪度,你刚才吓了为师一跳,我以为你闯祸了呢,还好韦大人不计较。”姚师傅文墨不够,没有读懂这首诗的含义,以为我在宴会上闯了祸。
“徒儿敬师傅一杯,给师傅压惊,师傅今夜辛苦”。我调皮的吐了下舌头,在师傅面前,我就还只是个小丫头。
“洪度呀,你这个鬼丫头,今天可是害我为你捏了把汗呀。”师傅真是额头上冒出了汗,还拿出了手绢擦拭。
“师傅莫怕,不过是赋诗一首而已,平日我也常这样。”我递给师傅一杯酒。
“洪度呀,今夜不知怎的,我心里有些慌乱,这酒就不饮了。”师傅执意不饮,我只得放下杯子。
席间,不停有人再劝韦大帅喝酒,再也没人来注意我,今夜算是有惊无险。
是夜,姚师傅和我回到乐坊。我仍无任何睡意,想着今夜奇怪的宴会,还有莫名其妙的韦大人,居然只让我吟了一首诗,我准备好的琵琶曲居然没有弹奏,让人不能服气。才高八斗,只显露出一斗,我还没有过足瘾,就匆匆结束了。我对着铜镜自怜自顾,自言自语到:“洪度呀洪度,诗词歌赋样样好,模样标志颜色俏。”
“姐姐,你回来了,今夜表现如何呀?”小灵儿不知何时从角落里出来,兴奋的问我,眼眸子里面闪着亮星一般。
“也就只是即席赋了一首诗,没有其他。”我故意淡淡的说到,掩饰着内心的激动。
“哎呀,我的好姐姐,你给我讲讲今日入府邸见闻吧,小灵儿想听听呢。”小丫头不住的纠缠我。
“哎呀,鬼丫头,你姐姐我今日辛苦了,明日细细讲给你听行不?”我无奈的望着她,刮了刮她的小鼻头。
“不行不行,也许明日姐姐就被那位韦大人接走了,我再也见不到姐姐了。姐姐现在就讲给我听罢。”小灵儿拉住我的胳膊摇晃着,一副娇憨的模样。
“鬼丫头,就属你会猜测,我怎会明日就走。难道你不想姐姐我日日与你作伴吗”我故意装作生气的说到。
“姐姐呀姐姐,我怎么感觉真的明日你就会被接走呢。小灵儿舍不得姐姐走。”小姑娘又开始撒娇起来,小身子卷在了我身边。
“好了好了,你姐姐我不会被什么人接走骗走,现在你乖乖的先去睡觉行不行。明日姐姐我好好讲给你听罢”我又拉了一把小灵儿的鼻子,认真的说到。
“那姐姐说话算数,今夜故事明日讲给小灵儿听。”我打了个哈欠,今夜的确乏了,折腾了一夜,只想身子贴着软絮入睡。
不觉一觉睡到次日晌午。还未到午饭时间,姚师傅差人唤我到正厅,神色有些凄清。看到师傅如此神情,我不觉心里一惊。
“涛儿,你我师徒之缘已尽,节度使韦大人即刻点你入府,今后不必再回乐坊。”师傅神情落寞的说到
我闻听得此言,一时间也惊呆了,问道“师傅所言当真?真就不能回乐坊了”。
“涛儿,这是你的福气,韦大人这是要定你了,今后你就跟在节度使府邸好好过活吧。”姚师傅言罢,老泪纵横,颇为不舍。他教习了我三年,也护佑了我三年。情同父女,如今父女情谊却被韦大人一剑斩断,心中十分伤感。
“师傅,我不想去节度使府邸,我留在您老身边。”我脱口而出。
原来,这位严肃威武的韦大人,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般高大,他也是个凡夫俗子,可是他这般年纪,足足可以做我父亲。我亦不喜欢他威风凛凛、万人之上的气派。进得节度使府邸,我更会不自由。一切都得听从韦大人的差遣,如同笼中的一只鸟雀,跳不出笼子的束缚。想到此,我跪拜在师傅面前说到:
“师傅,涛儿不愿意去,惟愿余生愿陪伴师傅左右”,我皱着眉又说道。
“我的傻孩子呀,节度使大人的话都不听,这往后侍奉在节度使大人身边,更要察言观色,不要任性,也不要过于任性,节度使府邸可不比在乐坊”,姚师傅虽然心有不舍,但还是喋喋的嘱咐道。
门外,一顶官轿,几个侍卫,在等候着我别离乐坊,进入节度使府邸。是旁人眼中的飞上枝头变凤凰,还是伴君如伴虎?我一时心绪忐忑,惴惴不安。
“姚师傅这有什么好伤心的,一朝越上枝头,便是要变凤凰了。恭喜妹妹呀”。红袖消息灵通,来得厅前,满嘴恭维的说到。今日她身着红妆,越发美艳。论样貌,红袖妩媚风流,才艺俱佳。只可惜,文辞不通,缺少一份气韵。
“红袖姐姐来了,姐姐请落座”,我素日不喜她的张扬,今日要离别,觉着她也不是十分讨厌了。
“师傅身体不好,洪度今日一别,往后还托姐姐悉心照料师傅,洪度不会忘记姐妹之谊”。我说着,眼中竟有些泪花。
“洪度妹妹哪里话,师傅我肯定会照顾好,妹妹放心吧。妹妹今后必是有福之人,姐姐只有艳羡的份儿”。红袖甜言蜜语的,哄得师傅也开心了不少。她今日知道我必然会得到护佑,许是好运撞到了。
“洪度呀,这乐坊就是你的家,去了节度使府邸,别忘了师傅和我们一干姐妹呀。”红袖今日话多,嘴也格外甜。
“是呀,洪度,你这是飞上高枝了,往后可不能忘了我们锦江云的众姐妹啊,姚师傅您说呢?”大厅里面一时聚集了一众姐妹,叽叽喳喳的说着话。
“姐姐,你当真现在就要走吗,昨日答应给小灵儿讲的故事还没有讲呢?”小灵儿也跑来跟前,快要苦出声来了。
“哎呀小灵儿,哭什么,要为洪度姐姐开心,你姐姐要飞上枝头变凤凰了。”红袖不耐烦小灵儿哭闹,坏了气氛,我一走,她就成了头牌,岂不是件乐事。
“小灵儿,别哭了,姐姐我日后一定给你讲完故事,我们约定好不好?”我走上前去,擦去小灵儿脸上的泪珠。
“姐姐昨晚还答应今天与我说话呢。姐姐说话算数,小灵儿舍不得姐姐离开我们。姐姐多保重啊。”小灵儿眼睛里面满是泪花,看得出来她情绪十分失控,我没有在昨晚给她讲见闻,她已然不开心。
“师傅,徒儿拜别师傅,望师傅珍重,日后还能相逢”。我深施一礼,感激姚师傅,也告别红袖等一干姐妹。这乐坊,容留了我三年,让我声名显赫,也让我如履薄冰。而今一别,日后再想来也难了。
“洪度自己要多留心,多保重”。姚师傅站在大门外目送我离去,老泪纵横,话语凝噎。此一别,估计今后再难侍奉师傅左右,见面也都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