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烟火·风月记》棠梨妗

1、楔子：不堪轮回

　　她方才从万丈深渊劫后余生，浑身血淋淋的，没有一寸肌肤。
　　莫辞小心翼翼地搂着她，却又不敢搂得太紧，惟恐弄疼了她，忍住极大的怒气和伤悲，喉中几乎哽咽着对她说，亦对自己说，“别怕，没事了，有我在，永生永世，再没人能伤害你。”
　　将血肉模糊的脸埋在莫辞的怀里许久，她能感到莫辞烟青色的衣衫已湿了大片，却不晓得是叫泪水污湿，还是被血色晕染。
　　孱弱的躯体在莫辞怀里微微颤抖，失去覆体的肌肤，她再也无可抵御这冥土刺骨的苦寒，即便莫辞在她周身铸了个护体仙障也不能。
　　一阵细微的风沙穿透莫辞严丝合缝的遮挡肆虐而来，令她感觉无比虚弱、恐慌，这个感受很骇人，却又无比清晰地在刺痛她每一寸血肉，一寸一血地提醒着她，那个人，她曾经信任的人，背叛了她，亲手扒了她的皮，将她丢弃冥土自生自灭。
　　“我好恨……”
　　她艰难地想说什么，却因为四肢百骸无孔不入的疼痛剧烈地抽动起来。
　　莫辞猛然低头咬住她冰冷异常鲜红色的唇，全顾不得她身子的抽动，用力地撬开她的齿关……
　　她晓得莫辞要干什么，所以她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去拒绝、挣扎，可惜她拗不过，莫辞终究将自身仙元渡给了她。
　　冥土风沙飞狂，穹顶玄雷，诛仙灭神，不论仙道魔道皆不敢轻易涉足此地。
　　所以，冥土既危险又安全。
　　莫辞搂着她，在雷电沙华里风化成石，沉睡冥土十六万年。
　　她与莫辞本是同族，一道师承浮黎元始天尊，莫辞沉稳内敛法术一流，她恣意玩乐泼皮一流。
　　一千年前，凛冬初至，天地玄凉，那是她与那个人的初识。
　　她从厚厚的冰层里将他救下，他黢黑的身子蜷作一团，六只腿脚缠绕在一起，交织屈曲不能一动，似被这漫天霜雪冻得僵直，她心生恻隐，朝他冰冷的躯体哈了口仙气，才使之活返过来。
　　他不过是一只蝾螈，尚还化不出个人形的黑色蝾螈。
　　他有幸跟在她身边修炼百年，又得益于她周身纯正浓厚的仙气，区区百年修为已可化个人形。
　　天道眷顾，他化形的模样清俊不失板正，差不离就要赶上六界第一美男子莫辞本人了。她是天道最秉正的传人，除却在浮黎元始天尊门下学习仙法以外，更得上仙学堂修习仙门正史。她将他带在身边做个书童，而他亦做了个十分勤奋的书童。
　　他研习她的书法簪花小楷，炉火纯青足以以假乱真。
　　她好玩，他扮作她的模样上学堂；她享乐，他代她抄经背文；她顽皮，多番作弄于他，他亦付之一笑。
　　蝾螈身世可怜，为南海水君姬妾所生，本是个上仙命格，却遭遇正妻排挤，被逐出仙籍，险些冻死在雪域。
　　那一日她知悉他的身世，大发雷霆，驱身南海，大闹水晶宫，以不敬上神为由，当众掌掴南海水君正妻，罚其五百年水狱。
　　事后她喜不滋滋地将一颗水珠摆在他的眼前，他眸色一沉迟疑地明知故问，“这是什么？”
　　她呷了口茶，眯着眼睛忍住得意，故作镇定地瞥了眼他，“也没什么，便是困了个不起眼小仙的水狱而已，哈哈，哈哈哈哈。”
　　谁料，他却镇定得很，全然不为所动，只自顾自地替她伺候茶水，不咸不淡“哦”了声而已。
　　她未得到期待的反应，觉得无趣，便顺手将水珠丢给他，“喏，这给你，里面的小仙乃是南海水君正妻。你抓紧机会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只是别伤她性命，五百年后还得完璧归赵呢。”
　　说完抬眼望了回天，见日暮析出，一拍脑门懊恼道，“呀，时辰不早了，莫辞还等着我呢。”说完，便一溜烟跑没了。
　　他望着她总是兴高采烈无法无天的背影，恨不得捏碎手心的珠子，心中五味杂陈。他蝾螈一族同龙族究竟是天差万别，她一出世便不必历七灾九劫就得天独厚列尊神位轻易将众多神族踩在脚下，她可以大闹水晶宫罚得上仙五百年水狱令南海水君无可奈何，而他呢，却因为血统不纯被亲人弃之如敝屣不屑一顾，他究竟比她差在哪里呢？
　　他悟了良久，才领悟到，他的真身比她多了两条腿……难道是因为那两条腿？
　　于是，他心一横，化出一半真身，挥刀斩去多余的腿脚，虽痛并扭曲着，却又很满足。他忍着剧痛抹开唇角，以离火将两只腿脚焚化无踪无迹，坦然告慰自己——终于越来越像龙族了。
　　终归他又在她身边隐忍了五百年，深谙龙族的习性，他潜心修炼韬光养晦，一直翘首以盼地等着，等待一个机会，一个让他真正成为龙的机会。
　　他不信命，从来逆天改命，他不等待机会，而习惯创造机会。
　　于是，在某个夜深人静的寂寂夜里，他“不慎”打破了水珠，动用她的剑气，天诛刃随意一剑，且令水狱中仙人魂灭道消。
　　南海水君正妻死于天诛刃剑气，脾性傲气的她未曾否认，她本居上神地位尊崇，南海水君哑巴吃闷亏一时无可奈何。
　　然则，南海水君终究怒不可遏一状告上三十三重莲升天，浮黎元始天尊忍痛罚她七万道玄雷加身，日日夜夜不眠不休地劈打七七四十九年。刑毕，即是她最为虚弱无助的时候，他及时为她端来药水，她以为是助她恢复的药水，所以毫无顾忌地饮下，却不想，这一碗汤药令她毫不设防地失去了全身肌肤。
　　他如愿以偿披上了她华丽的皮，摆脱了蝾螈的卑微身份。
　　失去满身肌肤，又坠入冥土万丈深渊，往来千日，一朝一夕一草一木皆历历在目，她绝望地迷途，堕落。
　　她本就体无完肤，又何俱冥土戾气？
　　“可是莫辞，你怎来得这样晚，看见我堕落的样子……”
　　“可是莫辞，同我一道风化，你会后悔吗？”
　　她在心中问，却无比清晰地知道答案。
　　土石凝在莫辞口角的弧度分明欣然，她亦是欣然。
　　浮生大梦，白云苍狗，恩恩怨怨终归一场梦幻，此时的沉睡，来时会是一场惊天动地的清醒也未可知。
　　彼时魔宗离乱，战火蔓延冥土，终是十六万年的沉睡，一朝梦醒。
　　覆在她面上的石片碎裂滑落，露出新生的肌肤，若破壳而出的蛋白一般，吹弹可破。她无暇欣喜自个儿新生的皮囊，只挪开眼怔怔地看着头顶一副毫无生机的寂寂容颜，八方毁天灭地的战火似都与她无关，也都入不得她的眼。她只不过关心，莫辞为何没能醒来？
　　她眸色凛然，杀气腾腾。手腕挽个花，欲掌心持剑，却为空空的掌心恍然——原来天诛刃已不在自己的身上。沉下心神孤注一掷，即便没有个称手的法器，也须得将这困住莫辞神体的石头劈碎开来。
　　奈何她有这般恒心，生劈了半日，也没能劈出一道缝缝儿来。
　　忆起往日种种，悲戚、悔恨袭卷而来，她遂怒火滔天，只身独战魑魅魍魉万万众数，魔宗四方圣主惨烈臣服，万魔朝拜，皆称女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