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何有乡是归处》子夜行

3、死而复生

　　再睁眼时身旁已没了人影，所处之地也从红枫泥地变成了一间破旧老屋。不，这间老屋已经不能用破旧来形容了，简直就是一片废墟:
　　四周砖墙摇摇欲坠，头上屋顶少了好大一块。屋里到处都是蛛网，连房梁都歪七扭八的搭着断着，这般惨状，着实让人担心一阵大风刮来就会把屋子刮倒。
　　……这才像是该他复生的地方嘛，他哪有那么好的运气……
　　叶若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刚醒过来时一如既往地头有些晕、眼有些花，躺在地上懵了好一阵子才醒过神。
　　哦，是了，他这是被弄去替谁死了一次然后又重活了过来………不过这次复生的地方也太磕颤了点吧！这副风一吹就倒的模样，可别叫他才活过来就被屋子砸死。
　　头顶正正就是一个破洞，透过洞口可以看到外边天色暗沉，乌云黑压压地覆了整个天空。时不时有几道雷光闪过，还有豆大雨水拼命下落，噼里啪啦，打得人脸生疼。
　　“……”
　　叶若是仰面朝天躺倒在地的，好巧不巧，头上就是这么一个大洞，半点遮挡都起不到。在最初的麻木过去、各项感知逐渐回归之后，叶若便觉得雨水浇得他有些呼吸不畅，不由开始挣扎蓄力，试图挪挪身子。谁知他这厢努力了半天，才刚攒起点力气动了动手指，天边就突地传来一声炸响:“轰隆！”
　　一声巨响响彻天地，一道霹雳撕裂云霄。随着头顶一声惊雷，灿白雷霆突地落下，正正劈在了破洞边沿，打得残瓦四处乱飞。
　　似巧合，又似警告。
　　下方，叶若眼也不抬:“劈，你劈，劈不死我你跟我姓。”以为是他想活的怎么着。
　　雷声闻言稍稍收敛了点，天雷也未再劈了，只剩些许电弧不住闪烁着，像是个人在满腹狐疑的观察着他。
　　“呵。”
　　见状，叶若忍不住嗤笑了一声，笑得凉薄嘲讽至极，惹得天上又闪起道雷。不过这一雷无论威势还是威力都比之前弱了许多，与其说是警告，倒不如说是抹不开面子的色厉内茬。
　　一瞧这架势便晓得自己暂时挨不了劈，叶若深吸口气，继续费劲的往起坐，试图让雨水不至于落进口鼻里。然而下一秒，先前被天雷打飞的残瓦就落了下来，不偏不倚，正中叶若。
　　嗖——————啪！
　　听到了声音却没力气去躲，只能硬着头皮捱砸。可他现在本就浑身无力，估计个四五岁的孩子来了都能把他糊地上，又如何禁得起这一砸？
　　叫这几片残瓦拍得不轻，叶若只觉得自己眼前金星乱冒，胳膊一软，又躺了回去。
　　叶若：“……”
　　心酸，无奈，可怜，无助。
　　试着再动了动，实在是没力气，叶若索性就不起来了，只努力着拖过截残砖垫在脑下，能叫雨水不灌进鼻腔便已知足。
　　——毕竟他也是人，也是需要呼吸的，鼻子总是进水的滋味可不好受。虽然严格来讲他并不完全是人，只能算是非人非仙非灵的怪物，总体却还是更偏向于人些。也需要吃喝睡觉，也会有生死病痛，只是他对吃喝的需求不大、生命力较常人旺盛许多而已。
　　哦，对了，还有一点，他不容三界不入轮回，躯体不会随时间的推移而衰老。只要不受致命伤，他就是不老不灭的，且即便死了也能重塑肉躯无限复生，就像这次一样。
　　不老不灭……
　　叶若静静看着跟前，目光空茫没有焦距。半晌，忽地一声轻笑:
　　不老不灭，说起来可真好听！三界人人都羡他不老不灭，却不想想这么不人不鬼的活着究竟有什么意思？想死死不了，想活活不好，人嫌狗弃，举世皆敌，作甚要长生？
　　而且……
　　叶若垂了垂眸，长长的睫毛在雨水中颤动着:
　　……而且，还被人诓着允了不该允的诺，应了不该应的因果。身不由己，百口莫辩，被万般折辱也无法逃避、反抗，能得个干脆便已算善终。
　　这样的不灭，要来做什么？
　　很累。
　　真的很累。
　　不如……
　　“轰隆！”
　　危险的念头甫一升起便被声惊雷打断，天上那位好似窥破了叶若心底所念，瞬息便让雨势更大了几分。豆大的雨水又急又重，噼里啪啦砸在脸上，狂暴得让人无法思考。一开始，叶若动弹不得又用不了术法，无从躲避，还觉得被雨打得怪不舒服，后来叫雨浇习惯了，竟躺得困意上涌，双眼渐渐阖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似梦非梦，似醒非醒，周身总有一股湿湿冷冷的沉重感在扯着他往下坠。半睡半醒间，叶若只觉得自己好似又被关进了水牢，四肢都被寒铁锁住，又冰又冷动弹不得。面前似乎站了个人，那人面容熟悉至极，一身暗绣玄裳，背后背着柄玄鞘长剑，居高临下的冷冷盯着他，看了许久、许久，忽然拔剑对他斩下——
　　“叶若，你罪该万死！”
　　“……！”
　　叶若顿时被吓一激灵，猛地睁开双眼，急喘几口气却呛进了水，连忙半坐起来抚着胸口猛咳。
　　面前没有人，周遭除了雷雨声外也没有其他声音，刚才那一幕只是他的幻觉、梦境、回忆……什么都好，总之不是真实存在的。
　　但又真正发生过。以前，他确实被那样锁住四肢，关在水牢里过，也确实有那么一个人盯着他看了很久很久，然后……
　　叶若抿了抿嘴，强迫自己中止那些回忆，手脚在歇了一阵又经这一吓后总算恢复了些力气，勉强站了起来。
　　之前一直躺着看不清全貌，只知道这是间破屋，如今站起来了倒是能一眼看出格局。瞥一眼供台上碎得只剩小半截的塑像，又瞥一眼塑像前断成几截的供桌，叶若心道:“原来是个破落道观！”仔细寻找起能供人避雨的角落。
　　这观是真的很破，看上去像经历了一场大战，到处都可看到刀剑划过的痕迹。周遭，塑像被毁得差不多了，香台不知翻去了哪里，曾经平整的地面如今满是杂草与外翻的泥石，碎裂的碟碗残骸到处都是。细细看去，还能发现荒草泥堆中半埋着许多枯骨，东一截西一根，衬得这观格外阴森。
　　……这般模样，不像是仙家道观，更像是恶灵巢穴。
　　抽抽鼻子，闻到了一股腐朽怪味。很难描述那到底是什么味道，有点像坏肉、朽木和灰尘掺杂在一起的气味，却又透着股幽幽腥气。
　　——血味。
　　枯涸腐败了不知多少年的血味。
　　丰富的阅历让叶若瞬间做出判断。耷眼看了看泥中枯骨，叶若心知这观怕是已遭恶灵占了，且还害死了不少人。不过现在么……
　　叶若环视一圈四周。
　　安安静静、空空荡荡。莫说恶灵，连半个鬼影都不见。
　　……嗯，跑了。
　　叶若收回目光，继续在观中寻找可供避雨的角落，半点都不意外。
　　毕竟他是浊气化身。
　　何谓浊气化身？
　　曾天地初开，有混沌分化清浊两气。其中清气上达为天，至刚至阳，司天下万福；浊气下沉为地，至阴至秽，统世间百厄。后岁月漫漫，灵怪生智、万物修行，天地也渐渐有了自己的意识，清浊两气化身便应运而生。这浊气化身，正是那地厄灾浊化为人形，堪称百阴之首、万恶之源，天下一切阴暗污秽的汇集，人形移动天灾。
　　他便是那浊厄化身，身份可了不得。莫说那些正道仙修怕他，就是邪灵恶鬼见了他也跟耗子见了猫似的。所以，在察觉到他即将复生于此的预兆后，无论此处原本驻扎着什么都会不顾一切火速逃命，如上次那般睁眼就叫人砍死才是罕见。
　　有的没的想一堆，都不是什么重要事情，叶若便将它们放到了一边，满心只想找个地方避雨。然而这观实在破得没话讲，转来转去找了好几圈，竟愣没叫他找着个能避雨的地儿！
　　叶若:“……”
　　心头无奈:“要不要这么惨啊……”
　　好好一座观能破成这样也是难得了。这鬼地方，不是漏雨就是漏风，凄惨点的风雨都漏，再凄惨点干脆就幕天席地。在观内和在观外的唯一区别，大概就是观内的雨比外面稍微小那么一点点吧。
　　嗯，暴雨和大雨之分而已，有差太多吗……
　　叶若苦笑着摇了摇头，随意觅了个漏雨不那么严重的角落窝下，把外裳一脱，蒙头睡觉。
　　罢了，就这样吧，天老儿爱下雨便下，且随它去。
　　——倒不是他不懂用术法避雨，而是他现在使不得。他虽为浊气化身，却不是丧心病狂之辈，寻常不爱滥杀。可复生初期是他最为虚弱的时候，不得沾血、不得动杀心、不得妄用术法，否则极易遭浊气侵蚀神智，混沌浊气可不是开玩笑的……之前他剑挑三界便是被浊气侵蚀神智后心性大变的结果，现在虽说好了许多，一疯起来仍然想去毁天灭地。那鬼样子，莫说当今天道容不得，就是他自己都不愿见。
　　且淋着吧！横竖也就一晚，忍忍就过去了。只要能熬过今夜，他能做的事情就多了。
　　衣服可以用火字诀烘干，泥污可以用净字诀除去，雨水可以用避字诀隔开；可以去凡人城镇赚钱购物，可以去繁华点的地方暂且落脚，就算实在找不到栖身之处，好歹也能用术法打整出个临时住处。
　　没什么的，都是小事，忍忍就过了。
　　叶若这样跟自己说着，目光却总忍不住落向观口，像是在等谁。
　　然而并没有人。
　　视线所及之处只有一片昏暗，夜幕如同深渊一样可怖。倾盆大雨滂沱不绝，稀里哗啦，水声磅礴，竟给人一种仿佛置身深海的错觉。
　　“……”
　　叶若环住自己的胳膊紧了紧，薄唇微微抿了一下，随后半耷着眼睛看地，轻声数道:“一、二、三、四、五……”
　　一个数一个数的慢慢数着，每一声都拉得很长、很长，像是在刻意拖延时间。
　　但是——
　　“——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
　　“……一百。”
　　没有人。
　　漆黑雨夜中，除了他，再无其他活物。
　　叶若便把外裳往上拉了拉，彻底盖住脑袋。片刻安静后，一句极轻极轻的低语从衣服底下飘出:
　　“你又骗我，玄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