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伐利亚星光似海》景汐汐

5、05 古代

　　《云水谣》

　　文/景汐

　　天宫别苑里，上仙西墨独坐于采莲池边，静观水中开得清丽的雪莲，黯然神伤。

　　纵使良辰美景又如何，佳人已何方。

　　颤抖着闭上眼，耳畔又回响起玉帝残忍而真实的劝诫。

　　“西墨，认命吧，你终将求而不得。”

　　他反反复复地，玩味这戏谑刺骨的字句——

　　西墨，认命吧……

　　仙界.宿命起

　　暮色四合，空中云朵被渲染成幻紫流金的磅礴色彩。

　　彼时，天宫别苑之主西墨正于采莲池边阖眼小憩，不期然间，感知身边多了一丝陌生异样的气息。他睁开一双明眸，便看到了她。

　　白衣女子笑晏晏地盯住他的眸子，一双透澈的眼睛清楚地对他说：“我叫素水。你真是个美人。”

　　西墨莫名地有些恼怒。想他素来高傲的天宫上仙西墨，竟然被一个不知哪里来的奇怪女子言语轻薄，而且还是在自己的府邸，这等荒唐事，似有些不可理喻。

　　西墨启用灵视，便看清了女子的身份。

　　仙女素水本是天宫别苑采莲池里的一条普通银鲤，只因千年前，误食了西墨滴落在采莲池中的血液，才拥有了仙的灵性。

　　男子慢慢回忆着千年前，自己为何会滴落血水于池中。然而，记不得了。

　　天宫将军的身份，早已赋予这看似儒雅的男子数不尽的伤痕，天知道素水吞食的血液来自哪一道伤口。

　　西墨眯起眼睛，对她说：“银鲤素水，你得以化影为人，不是应当感谢我吗？”

　　“所以是你一直喂给我鱼食？”她忽闪着好看的眼睛，天真似孩童。

　　他并不解释，只顺着她的意，微微点头，然后静静地看着素水一副“就算你是美人，也休想用这点小事威胁我”的顽劣表情。

　　这银鲤，当真有趣。西墨想着，竟不自知地微笑起来。那样的笑容，纯净温暖得不含一丝戏谑。

　　银鲤望着眼前的男子，忽然措手不及地漏了心跳，一抹红晕染上了白皙的面容。

　　从那时起，原本独属于上仙西墨的清冷别苑，忽然热闹起来。

　　素水每天围着玄衣男子，唠叨不停。

　　她骄傲地说：“西墨，你不要以为我寄你篱下就要看你脸色，其实素水是条有骨气的好鱼。”

　　她忿忿地说：“西墨，你不要以为美貌和仙力兼得就可以不理人。”

　　她哀怨地说：“西墨，你说句话啊……”

　　大多时候，男子或修炼仙法，或闲适踱步，或闭目养神，却唯独不理会她。素水却依然愿意伴在他左右，哪怕只能可怜地自说自话。

　　其实他只是独居得太久，不懂如何适应身边突然多出的女子。然而他并不厌恶，相反，他甚至有些可耻地迷恋着银鲤的赖皮和唠叨。

　　所以相识第十八天的傍晚，西墨忽然认真地看着她，对她说：“素水，我没有不理你。”

　　四目相对时，白衣女子又一次毫无预兆地羞红了脸。

　　仙界.枉执著

　　翌日，西墨揉揉惺忪睡眼，不期然地想起昨日素水嫣红的脸，顿觉暖到了心里。

　　他一如平常地行至采莲池边，天光映衬下，白衣女子依旧笑晏晏地看着他，与初遇时如出一辙。

　　“我是素水。美人，你是谁？”

　　“素水，别胡闹……”话虽这样讲，然而西墨看得清楚，素水的话语里没有半分伪装或是嬉闹。

　　她是真的忘记了。

　　男子望向她，眼神中是素水不能理解的深邃情义。其实于西墨自己而言，这莫名涌起的情义同样来得深刻且猝不及防。

　　然后，男子不发一言，径自离开。

　　玉帝宅邸内，素来清高孤傲的上仙西墨长跪于清鸾殿之上。

　　他略微颔首，声音里竟是掩不住的颤抖：“微臣恳请玉帝大人明示，究竟该于何处寻找延续记忆之法。”

　　“西墨，断了这念头吧。银鲤本不应化作人形，素水虽汲取上仙灵气得以修炼为人，其记忆却注定以十八日为限，轮回往复。天命既已如此，逆其道而行，必将求而不得。”

　　“身为天宫将军，若是如此容易听于天命，又如何能够坚其志而夺其胜？微臣不信命，只愿以身付出换取银鲤的尘封记忆。”

　　玉帝看着跪拜于面前的天宫将才，久久不语。却最终，拗不过他的倔强，叹息着说：“唯有涓灵之水可以助你实现所愿，然而此物之存在于浩淼凡间。眼下，魔都战乱四起，朕不能纵容你为了一己私欲而下凡。”

　　西墨没有片刻犹疑，倏地抬头望向玉帝：“如若微臣可以率众将士平定魔都战乱，玉帝大人可否应允我去凡间，直至寻得涓灵之水？”

　　“既如此，朕答应你。征战胜利之日，便是你可以下凡之时。”

　　西墨闻言，重重地叩首谢恩。于他而言，哪怕仅有一丝希望，也是好的。

　　玉帝望着天宫将军坚定的背影默默摇头，为这注定不得善终的孽缘。

　　彼时，西墨已回去采莲池。第一次，他主动牵起白衣女子的手，吐露情话如温润碧玉。

　　他说：“素水，不论天涯海角，我带你走。”

　　银鲤素水虽不知去往何处，却任凭清澈眼眸里漾起了连绵的欢喜。

　　魔都.乱世情

　　天宫将军西墨终于率天军征战于魔都荆城。霎时，战火不留情地弥漫了整个光怪陆离的世界。无数次的神魔对峙，终于用鲜血填满了荆城原本空洞灰暗的天空，妖冶而猩红。

　　在这场战役中，只出现过一名女子，那便是仙女素水。天军将士称赞其巾帼胜须眉，魔军鄙夷仙界已无男儿之尊。然而始终无人知晓，这乱世中出现如此纯白无暇的女子，只是因为天军领袖无法割舍宿命中的梦绕魂牵。

　　那时，她忘记了他，第十次。

　　西墨看到了素水眼眸里的清澈懵懂，温柔牵起她的手，软语呢喃着：“素水别怕，纵使战火弥漫眼前，西墨依然会誓死保护你。只待魔都平定，我就与你一同回去采莲池。”

　　白衣女子有一瞬间的呆愣，随后竟然不知死活地伸出白皙的手，轻轻捏了捏他的脸颊：“西墨美人，你怎么会认识我呢？”

　　西墨蓦地僵住了身形，怔愣片刻，却又忽然绽开温暖笑颜。

　　他覆上她的手，对她说：“素水，你终于认得我了。”

　　素水略微动了动嘴唇，却终究没能说出片言只语。其实素水想说“我并不认得你”，可是连她自己都觉得，这话语若是说出口，必定残忍如尖刀利刃。西墨不知道的是，纵使忘记了，她依然不舍得他难过。

　　后来，她又忘记了他，第百次。

　　素水静静地看着远处一抹最熟悉亦最陌生的玄色身影。她看到男子立于荆城潦乱的战火中，指尖轻合，只念动些微咒语，就掀起悍然波涛，霎时间风云寂灭。

　　只是不知为何，素水的心底隐隐作痛，仿若不觉之中，辜负了一片情深。她看得出，男子的身影是落寞的。

　　西墨回到她的身边，收敛了疲倦对她说：“素水，你定会等我凯旋，对吗？”

　　“是，我会等你。”虽然，她从来不知凯旋意味着什么。

　　继而，她再次忘记了他，第千次。

　　素水从梦魇中醒来时，记忆忽然变得渺远空茫，甚至连刚刚的梦境都一并忘了。可是，心尖痛得难忍，似有万只蝼蚁噬咬。随后，她便看到了满身伤痕的他。

　　西墨为她牵扯起一丝苍白的微笑，随后，便再也支撑不住，倒在她的怀里，血染红了素水翩然出尘的白衣。

　　周遭似有声音在说：“素水姑娘，西墨将军被魔军暗算，伤得很重。”

　　白衣女子只觉得思绪都混乱了起来，她怕，怕男子就这样不再醒来。她若无旁人地深深吻住怀里男子，转而小心翼翼地为他渡着银鲤体内本就少得可怜的仙气。

　　她说：“西墨……醒过来好不好，求求你……”

　　素水心疼这男子，心疼到了骨子里。然而在她空茫的记忆里，却始终寻不到与西墨相关的分毫片段。

　　忽然很想哭，可是眼泪却被禁锢。注定了，银鲤没有眼泪。

　　西墨醒来时，看到的是自己思恋了千年的女子。她握着他的手，兀自趴在床边睡得香甜。有人说：“素水姑娘为您渡了仙气疗伤，又守着您整整十天，刚刚撑不住睡下了。”

　　微笑时，一滴泪悄然划过男子依旧苍白的容颜。有谁知道，这眼泪蕴含了多久的隐忍，多深的感动。

　　笑与泪混合着无数次生死存亡的对峙，这场仙魔之战，持续了整整一千八百年。

　　最后的最后，她几乎习惯了忘记他，千千万万次。

　　仙界.彼相错

　　当魔都战乱终于平定时，整个仙界都笼罩了欢喜的氛围。

　　天宫将军西墨牵着白衣女子的手，回到了久别的天宫别苑。那天，是他们重新相识的第十八天。

　　采莲池边，他对她说：“素水，我们回来了。你看，雪莲依旧清丽如许。”

　　她盯住雪莲不语，在这阔别千年的故地，在玄衣男子面前，笑弯了好看的眉眼。

　　“素水，你在这里，等我回来。”

　　男子话音未落，素水心里已然慌乱不堪，仿若即将丢失最珍贵的挚爱。紧紧扯住男子的衣角，垂着头不敢看他，声音低落得像是呜咽：“西墨，可不可以，留下来……”

　　面对如此挽留，西墨一时竟不知作何反应。

　　“素水虽不记得你我的前尘往事，却分明感受得到你的情意。”她顿了顿，“而我，也舍不得你……”

　　良久，依然没有任何回应。素水终于忍不住望向他，却看到西墨红了眼眶。这倔强男子的执着与脆弱，又有谁懂。

　　西墨深深地呼吸，直到渐渐平静。再开口，语气就变得坚定：“我定是要去凡间走一遭。为了你，或许，亦是为了我自己。”语毕，他用力挣开她冰凉的手。

　　玄衣男子离开得太过坚决，以致他没有看到，拥有十八天记忆的银鲤素水，终于无法忍受心尖痛楚，白皙的右手按着左边胸口，跌坐在采莲池最安静的天光里。

　　凡间十年，仙界十天。

　　当西墨寻找涓灵之水依然无果，回到天宫别苑时，却已不见了素水的踪影。

　　他心慌了，第一次脚步踉跄着像是被抽空了灵魂。

　　跌跌撞撞中，有人上前扶助他：“小仙奉玉帝之命，特此迎接将军去清鸾殿。”

　　清鸾殿上，玉帝居高临下：“西墨，认命吧，你终将求而不得。”

　　西墨置若罔闻，目光穿过眼前的仙界至尊，投向虚无。

　　“素水在哪里。”字字切齿，似从喉咙中勉强挤出。

　　玉帝本是念在西墨平定魔都有功，不忍他陷入命定之苦。然而此刻，素来习惯一言掌管仙界的玉帝，竟然为西墨的倔强所动摇了，他突然难以分辨，这孽缘到底应该何去何从。

　　最后，玉帝只得无奈摇头：“银鲤在凡间。”

　　西墨只听到了这句——银鲤在凡间。

　　凡间.雪莲影

　　人间六月天，西湖依然萧萧索索，寻不到半分莲花影子。湖畔垂柳下，白衣女子不由得皱起眉头，轻声叹气。若说早年游玩此地，因时令有差，错过了慕名已久的西湖雪莲，倒也合情合理。可这一次，千里迢迢从京都赶来，盛夏的艳阳似要融化了胭脂，却依然不曾见到半点雪莲，确是有些扫兴。

　　女子正欲转身离开，却忽然被人捉住了手腕，顿时心下一惊，可是遇到了强贼？

　　“素水，我终于找到你了。”是很温和的嗓音。平淡的话语里，却隐匿着莫名的迂回。

　　她转身便看清了来人的相貌。男子身着玄色衣衫，眼眸里满是温润如玉的柔情，孑然而立却又有着说不清的道骨仙风。

　　女子巧言轻笑，略微颔首道：“公子可是认错人了？小女子名为云莫离，只是游玩至此，却非苏杭之人。”

　　玄衣男子呆愣片刻，随即松开手，有些僵硬地扯起嘴角，回应着她的笑：“是在下唐突了，还望莫离姑娘不要见怪。”

　　莫离姑娘。她打心底喜欢这称呼，仿若自己只是普通的邻家女子。只可惜，一旦回去京都，自己唯一的身份只能是当朝丞相云清河最为宠爱的小女儿。想到这里，莫离笑得有些牵强。

　　“罢了……”

　　盛夏西湖畔，空无荷韵时。

　　转身两相忘，何足寄情长。

　　其实，并非不想记得，只因记得无益。

　　就在莫离妄自惆怅时，西墨轻弹指尖，念动咒语如六月呢喃。然后，莫离清楚地听到了莲花绽放的声音。再望向湖面时，已是满池雪莲映衬天光。

　　“我是西墨。我会让你记得我。”他在说，她在听，寂静相视，凝固了最美的时光。

　　凡间.相伴欢

　　“小姐……是不是琳儿做错了什么，惹得你生气了？”

　　说话的女子正是云府的丫鬟，自小与莫离相伴长大的琳儿。十几年来，琳儿感念云清河收留之恩情，对自家小姐自然百般照顾。莫离懂得惜福，一直与她姐妹相称。

　　可是自从莫离西湖游玩归来，便不曾对琳儿笑过。眼睁睁地看着好姐妹整日不思茶饭，时常对着闺房里的字画发呆，这半个月来，琳儿着实心急又担忧。

　　然而话说出口，等了半晌，莫离依然不做反应。

　　琳儿终于急了：“小姐！你在西湖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怎么回来竟变成了这副模样！”

　　莫离这才恍然回神，忙牵住她的手，安抚道：“傻妹妹，别乱想……”

　　其实莫离更想说，是因为遇到了太好的事情，才变成了这幅模样。

　　隔日傍晚，云莫离任由琳儿陪伴，在府中别苑闲逛。不期然地，她再次遇见了西湖岸边的玄衣男子。

　　西墨对她笑着：“莫离姑娘，还记得我吗？”

　　她点头，白皙容颜上溢满了欢喜的味道。

　　“小姐，这是新来的护卫，你怎地认识他？”琳儿不解，对莫离低声耳语。

　　云府的护卫吗？莫离暗自笑得明媚。再后来，云莫离便有了自己的专属护卫。

　　某个午后，琳儿在厨房灶台边找到了莫离，入目的却是这番神奇景象——素来文雅的云家小姐，此时脸颊乌黑，正对着一碗焦黑的东西吹眉瞪眼，好不俏皮。

　　“小姐，你这是怎么了？”

　　“琳儿，你看这莲子羹……”

　　琳儿哑然失笑。丞相府最为尊贵的小姐，竟然为了一个下人，洗手做羹汤，确是奇妙。

　　然而琳儿不知道，最奇妙的事情还在后面：莫离竟然真的把这碗煮得焦黑的莲子羹拿给了西墨。

　　彼时玄衣男子正在别苑凉亭执笔作画，眼前忽然多出一碗黑乎乎的东西，顿时惊诧不已。

　　“这是什么东西……”话还未说完，男子抬眼就看到了脸颊乌黑的莫离，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莲子羹……”莫离的神情，说不清是尴尬还是委屈，声音细小如蚊，片刻之后又急急地补充道，“不要就算了。”

　　“你……”男子哑然，用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擦拭着莫离的脸颊。

　　你什么呢？他没有说，她亦没有明白。

　　只是无意间，莫离瞥见了西墨笔下的画卷，画中白衣女子的容颜，竟与自己不差分毫。

　　凡间.伤别离

　　一直以来，莫离都在期盼。她期盼这样惬意的嬉笑相伴可以久一点，再久一点。

　　然而凡间，怎会有那般天遂人愿。

　　莫离十七岁那年，安王爷亲自拜访云府，为膝下独子安梓靖提亲。这安王爷是当今圣上的三皇弟，虽离宫建府多年，在朝廷中却依然呼风唤雨，威严不减当年。有这等婚事寻上门来，云丞相自是乐得。

　　然而面对着摆置满堂的聘礼，云莫离心慌得险些站不稳。

　　她强自镇定，对安梓靖娓娓道来，“莫离虽不知自己何德何能，竟得到小王爷青睐，却深知自己荣幸倍至。只是，莫离有个不情之请，小王爷可否等待莫离一年？”

　　“等什么？”难得，纨绔子弟耐着性子询问她。

　　“等莫离与小王爷两厢情愿。”她垂首，不去看他。

　　安梓靖不再作声，也许是默认，也许是质疑，没有人懂。

　　可莫离自己心里清楚，自从那年，玄衣男子为她绽放一池清贵雪莲，这颗狭窄的心便再也容不下他人。一切婉转言辞，不过是推脱。她对自己说，只要西墨愿意将平时欢喜之下掩藏的感情说出口，天涯海角，她都心甘情愿跟他走。

　　厅堂里堆积的聘礼压得莫离喘不过气来。她信步走向门外，却在五十米外的转角处，迎来一个猝不及防的怀抱。

　　西墨就这样，在春寒料峭的时光里，安静地拥着她。男子的鬓发迎着风，轻轻撩过莫离的脸颊，也撩过心底最隐蔽的一汪清潭。从来没有人看到，寂静天地间，云莫离始终小心翼翼收藏在心底的荡漾涟漪。

　　她在他的耳边呢喃着：“西墨，到底要我等你多久呢……”

　　环住她的手臂蓦地收紧，西墨依旧埋首在她的脖颈间，对她说：“我会回来，等我……”

　　莫离不置可否。等得到他的人，却不知能否等到他的心。

　　这世间情爱，多半如此可笑。旁人指点离间时，兀自坚持，强韧如蒲草。然而在挚爱之人面前，却又脆弱得不堪一击，甚至举手回眸间，就足以摧毁所有伪装的坚强。

　　莫离明白，自己注定是这场相识中的卑微者。

　　自那天之后，云莫离便再也寻不到西墨。雁过留声，风过留痕，而莫离心底镌刻的玄衣男子，却消失得彻底，像是不曾出现过。

　　琳儿说：“小姐，若是难过，哭出来也好啊……”

　　她却依然微笑：“傻妹妹，你何时见过莫离落泪。”

　　云莫离没有说谎。

　　整个丞相府都知晓，过去的十七年里，娇生惯养的小姐云莫离从未掉落一滴眼泪。

　　其实很多时候并不是不难过，只是眼泪流不出。

　　凡间.醉凝噎

　　转年深秋，安王府的第二次提亲，终于以铺天盖地的张扬气势，淹没了云莫离所有的期待。她看着安梓靖眼眸里闪烁的期待，忽然觉得内疚。可她依然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屈从于现实。

　　来不及回应，亦来不及解释，莫离落荒而逃。

　　许是天意安排，她又是在厅堂之外五十米处，看到了西墨。

　　男子依旧温润优雅，对着她微笑，仿佛这一载春秋，他从不曾消失。莫离怔在原地很久，不知自己身在梦里抑或是幻境中，直到西墨走来，在她的唇角，印下蜻蜓点水的吻。

　　像是有璀璨烟火在脑海中轰然绽放，莫离清楚地觉察到一阵眩晕，那是类似于漫步云端的喜悦。

　　“西墨，你回来了。”唇分，她弯起眉眼，轻声对他说。

　　西墨却不回答，轻轻捧起她泛着桃色的面颊，再次吻上她的唇。这一次，男子辗转缠绵，霸道而温柔地加深了原本浅尝辄止的吻。

　　莫离在一片朦胧的意识中，似乎闻到了男子身上的酒气。

　　西墨流连于莫离妥帖的温柔中，呢喃着：“我一定会找到涓灵之水，一定会……”

　　他在说，她在听，仿若时光倒置。

　　“哪怕你忘记我千千万万次，我还是爱你。”男子的声音被浓浓的醉意笼罩，深沉嘶哑，“不要跟他走，好不好……我会让你记起我的，不要跟他走……”

　　莫离突然觉得心中一阵抽痛，这痛反反复复地涌来，淹没她最后的理智。一直以为只有自己为情而痴，是误会他了吗？可是下一秒，她便听到了此生最不该听到的话语——

　　“我是西墨啊，素水……”

　　猛然挣开玄衣男子因醉意而分外霸道的怀抱，没有人看到，那一瞬间，云莫离的眼底闪过怎样的决绝寂灭，以及恨。

　　啪——耳光毫不留情地落在男子的右侧脸颊。缓缓抽回手，她一字一顿道：“西墨，痛吗？”

　　“……”男子怔怔地望进那一湾盈满悲伤的眸子里。

　　“我这里，比你更痛千倍。”她纤白右手按紧了左边胸口，凛然道：“西墨我要你永远记住，云莫离这辈子最大的错误，便是爱上了你。”

　　再不去看他骤然苍白的脸，恨然对自己说——自己从未负他，是他错了。

　　西湖畔，咒语念动时，她不曾在意他是人是妖。京都里，相识两年间，她不曾在意他是离是即。她唯独在意的，只是男子心底之人到底名为莫离还是素水。

　　是谁的指尖莲花让她惊艳一生，是谁的优雅身影让她爱恨一世。

　　她对自己说——云莫离，就承认了吧，这场情，你输得彻底。

　　凡间.斩情丝

　　不久，整个京城都沾染了喜气与祥和——小王爷安梓靖与云家小姐将要喜结良缘。

　　大婚前夜，云莫离对着铜镜，牵扯起一抹苍白的微笑，用以嘲笑自己。

　　只是几夜的光景，整个世界便被红色笼罩。而这颜色却不是她所期许的。想来，情动一场，到头来却只得泡沫幻影，自己终究是弄丢了那一抹安然的玄色。

　　红衣女子的喉咙里，终于涌出一声勉强扼住的哽咽，眼泪却依然不肯落下。

　　翌日，安王府八抬软轿，前来迎她。

　　云莫离望着满目妖冶的红，像是看到了宿命最不屑的嘲弄。

　　这世界却兀自欢喜得残酷，甚至无暇顾及她的恨意，她的颤抖。

　　一拜天地时。

　　莫离似又看到那日西湖畔，一抹玄色身影，一句迂回话语，以及一池肆意盛放的雪莲。她忽然明白，是他和她共同涂抹了漫天惹火的红，生生阻断了这一世无果情缘。

　　她仿佛依然可以感受到一袭温暖拥抱，一个醉意朦胧的吻。惘然之情愈是美好，便愈是心痛。

　　此生注定了，她不能被珍惜，而他不能被原谅。

　　二拜高堂时。

　　很轻微却很清楚的啪嗒声。禁锢太久的眼泪，终是滴落在这喧嚷高堂。

　　霎时，万籁俱寂。

　　所有人始料未及之时，红衣女子猛然掀起红盖头丢在一旁，跌坐于冰冷地面，放声痛哭。

　　眼泪解封了前尘，她终于记得了，全部。

　　当年，银鲤素水私自下凡，灵魂寄宿于丞相府初生女婴云莫离身上。素水离开采莲池的一刻，坚信着——西墨定会找到她，于繁芜凡间，堂堂正正地相爱一场。仙界十八天，人间十八年。这依旧短暂的记忆对他们而言，已是太过珍贵，也太过奢侈。

　　往事溯流而上。

　　是谁，认真地对她说：“素水，我没有不理你。”

　　是谁，温柔地对她说：“素水，不论天涯海角，我带你走。”

　　是谁，为了捡拾一段段残破不堪的记忆，携她去往魔都荆城的风口浪尖，征战千年。

　　是谁，每每掩住眸子里几欲涌出的失落，牵着她的手，对她安然微笑。

　　是谁，血染衣衫后伏于她的怀中，让她在空茫的岁月里，心疼了千年。

　　是谁，承受了千千万万次遗忘……

　　而自己，却一再恨他怨他，误会他，

　　眼泪再也止不住，素水旁若无人地啜泣着，哽咽不成字句。

　　良久之后，红衣女子抹去晶莹泪，跌跌撞撞地跑出喜堂，对着如洗晴空朗声呼唤：“西墨！西墨你出来啊！素水在这里，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她没有看到，不远处，满脸悲伤的男子为这一句呼唤，落了泪。

　　可笑，苦心寻找的涓灵之水，竟是银鲤历经凡间情劫之后，流下的眼泪。

　　可悲，鱼的泪痕，只存在于命途搁浅时。记忆解封之时，便是命途终止之日。

　　玉帝曾说，天命既已如此，逆其道而行，必将求而不得。这残酷审判，终成现实。

　　西墨第一次，如此憎恨这薄幸的苍天，这凄凉的宿命。

　　素水渐渐失去力气，连呼吸都盈满了疼痛。倒地的一刻，却没有迎来预想的痛。西墨牢牢地将她锁在怀中，温热的唇吻上她冰凉的额头，传递着疼惜珍爱却难以挽留的深重无力感。素水却依偎在他的怀中，静静地笑了。

　　若是知道再次被他拥在怀里已是生离死别，她还会不会任性地离开天宫别苑，还会不会冷绝地应允安王府的亲事？不会。

　　却回不去了。

　　可她不后悔亲手将自己推入干涸之境，这是她应该偿还的罪。

　　“素水无悔爱上你，我的西墨……”她伸出手，想要触碰这眷恋千年的容颜。

　　素水多想站在千年生命的尽头，与他夫妻交拜。

　　然而还未来得及再看他一眼，还未来得及对他说，其实她也舍不得，素水便颓然失去了呼吸，黯淡了眼眸里最后的一点星光。

　　最后的最后，西墨隐约听到她说——

　　“只是，苦了你了……”

　　素水，你到底还是不懂。唯有失去你，才是最难以下咽的苦。

　　百年后，上仙西墨端然独坐于天宫别苑的采莲池边。万顷雪莲间，一条陌生的银鲤摇摆着鱼尾，悠哉游来。清贵温和的玄衣男子静静看着它，却忽然衣袖掩面，泣不成声。

　　眼泪滑落时，他对自己说——

　　西墨，认命吧。

　　你终于，失去了她……

　　（本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