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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美杜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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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地下的石室中再次见到了恩里克。雪白的殓布盖住了五具静止不动的躯体,菲利波修士走过去,男孩们的脸孔出现在掀开的白布后。保罗、路易吉、马西莫、卡雷托,都比他们更年幼,都是从附近城镇中拣选出的孤儿,在前年与去年分别来到这里,都对神父满心感激。保罗总是把这句话挂在嘴边:如果没有被带来这里,他迟早会饿死在某条排水沟里,成为老鼠和乌鸦们的晚餐。如果他能预见自己的死亡,也许很难判断究竟哪种死法更好。尤金想。
最后是恩里克。
那张小小的、苍白的圆脸早已开始发青,尤金小心地碰了碰,铁块般的触感让他立刻缩回了手。他的弟弟应该是温热柔软的,这怎么会是恩里克呢?“你昏迷了整整一天,”在他身后,神父贴心地说,“但我想应该让你们再见最后一面……”
仿佛一切已悄然退隐,他什么也没有听见。他专注地看着恩里克的脸,他紧紧蹙起的眉,绷紧的两颊,每一处都是痛苦凌虐后的痕迹。他轻轻拨开恩里克的头发,两处青紫的淤痕赫然印在男孩雪白的脖颈上。“我们试图减轻他的痛苦,”神父低沉地说,“但是……”
他轻轻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很遗憾,”神父再度说。他将手搭在尤金肩上,低声说,“但他是光荣的。我们一般将他这样的人称为‘殉道者’。”
尤金背对着他,一动不动。
“美总是伴随着牺牲;荣耀的路,也总是苦路。”他慢慢地说,“也许你现在还不明白……但总有一天,你会知道,和你拥有的东西相比,现在付出的只是微不足道的代价!我们填补的是神留下的空缺,有谁能像你一样,同时拥有两面的美?仿佛你歌唱过的阿提斯,草木与生命的神,永远生机盎然,是春日里永恒的少年……就像那些罗马的祭司,只有他们才能为神献歌,因为只有像他们一样的人,才是世界上最接近神的存在!……”
他的语气逐渐热切起来:“看看现在的你!女人们会玷污圣殿,男孩们会长大,就像被逐出伊甸园的亚当;而你将永远保有命运的礼物,就像饮下了传说中的永生之泉……”
“如果我在年少时就知道这个方法,”他遗憾地说,“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首先拯救自己的——可惜已经太迟了。但我知道我能创造出什么样的奇迹。尽管发生了许多可悲的意外……神的选择总是残酷的,但我知道你一定可以。”
尤金垂着眼,眼睫投下的浅影在光中轻轻地扇动,让他想起他那些名贵的鸟儿——如今它们都已经无关紧要了,他已经拥有了世上独一无二的造物。满足感瞬间充盈了他的心,如同一阵暖潮:“在我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明白你会是那个命运选中的幸运儿。你……真像我。”
神父握住他的手,目光温柔又诚恳。“最初我只留意到你的长相。黑头发,绿眼睛,就像再现的我,重生的我,一个来自往昔时代的,年轻美丽的倒影。但后来你让我看见更多,”他动情地说,“你可能都不明白,你拥有怎样傲人的天赋!在遇见你之前,我已经数年不曾写出新的篇章——我找不到任何一种能匹配它的乐器。但现在它已行将完成,是你给了我灵感与希望……我在你身上发现了太多了不起的可能性,你明白,我比爱护自己更爱惜你,你是神赐给我的机遇,我必须要抓住这次机会。我老了……但我可以留住你的青春,就像留住我的一样……”
“仿佛我们原本就应当是一体的,”他叹息道,“我们在一起,可以创造出了不起的奇迹。”
“你能理解我么?”缓缓地,他抬起一双湿润的眼睛,“你能原谅我么?”
少顷。在他殷切的目光下,尤金轻微地点了点头。
他的脸上没有多少悲哀,如同一张白纸。神父仔细地凝视着他,试图分辨神情中的真假。他了解尤金有多么棘手,也一向很清楚是什么把他拴在了这里。在他原本的设想中,尤金会对此充满抗拒,几名卫兵就在门外,准备着镇压一切激烈的反抗。当然,现在可能不一样了:即使鸟笼碎裂,鸟儿也已被剪去了翅膀,一个阉人,再加上他长期打磨出的声音,拥有这样明显的特征,他还能逃去哪里?无非是从一个笼子辗转到另一个笼子。
“你一直是个聪明的孩子。”他说服自己松了一口气,“未来才是最重要的。再过几年,等你变得更好的时候……”
“ 你会震惊世界的。”他用一种宣布秘密般的语气说。
他轻轻地吻了吻尤金的手背。少年毫无血色的面孔上,那对墨绿的眼珠轻轻一颤,终于抬起眼,与他对视。
如同风卷走了迷雾,贝利尼鬓边的白发、眼角的细纹、瘦削的手,都在他眼里忽然清晰。假如对他所拥有的权柄视而不见,那么他也只是一位普通的中年男人而已。他注视着神父的脖颈,肩膀,手腕,他瘦得像一只鸦,看上去并没有多少力气。当神父的手试探着握住他时,尤金轻轻地回握了他。
“谢谢您,”低轻声说,“能让我和他单独待一会儿么?”
稍顿,他补充道:“可以吗,先生?”
“当然。当然。”贝利尼说,“我在门外等你。”
他站起身,退出了门外。
*
尤金低下头,将脸轻轻地贴在恩里克颊边。
铜盏里的烛火倒映在石壁上,如同一轮幽微的圆月。在这万籁俱寂的一瞬间,他记起了太多从前的“恩里克”:刚出生满身是血的、又丑又皱的一个肉团,他却一见就喜欢;黑暗中和他一起缩在壁橱里的弟弟,苹果般的圆脸偎在他手边,口水流在他的衣袖上……回忆在他脑海中翻腾:和恩里克一起躲避夏洛塔扔来的鞋——那鞋头可真够尖的;一起用弹弓打对街那位满嘴流脓的屠夫,他说他们是“婊/子养的小婊/子”。后来他被屠夫吊着打得半死,是恩里克难得机灵了一回,跑去叫玛达莱娜太太把他救了下来。“哥哥!”他奄奄一息地躺在长凳上时,恩里克握着他的手掉眼泪,喋喋不休得活像只小麻雀,吵得他头更疼了,“你别死,你能听见吗?你疼不疼疼不疼?……”
“疼不疼?”许多年后,尤金也很想这样问问他。
他的伤口仍在火辣辣地疼,每次挪动身体都如被再度撕裂,但至少此刻,他奇异地失去了一切痛觉。恩里克双眼紧闭,没有回答,他想起几年前劳拉巷的孩子们一起做的游戏,恩里克扮演一位阵亡的士兵,当游戏结束,其他孩子都跑开之后,他仍尽职尽责地躺在原地。尤金一边笑一边将他拉起来,他嘟着嘴说:“可我已经死了呀……”
如果可以,他也想再次将他拉起来。
恩里克的左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尤金费了一番功夫才终于分开他的手指。一枚小小的银十字从恩里克僵硬的手心滑落,陷入砖石的缝隙中。尤金尽量不去想象,他是在什么时候握着它祈祷,又是怎样痛苦才能把它从颈间的银链上扯了下来。
他没有去捡那枚十字架。如果说这一切让他真正明白了什么,那就是:
这世上根本没有神。
“交给我吧。”他在弟弟耳边说。
*
一墙之隔,贝利尼神父背手站在门外,远远望着这一对兄弟。月晕般的烛光下,他们的姿态如同梵蒂冈里的那尊《哀悼》,圣母抱着刚从十字架上解下的孩子,没有眼泪流下,却是对“绝望”最好的诠释。
真可怜,他叹了口气。
少顷,他仿佛恍然察觉到了一道窥视的目光,向右看去。地窖的另一端,修院墓室的上方,神龛里的圣母子像正无声地见证着这一幕。他与他们对视片刻,摇了摇头,如同一位得胜的将领,从前方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