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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   景时

      走在老北城的街上,我想象过许多次我们再次相见的情景。俗艳而又时常故障的霓虹灯,狭窄弯曲而又时常泥泞的道路,仓促搭建于是又像毛坯又像草稿一般的建筑群落,以及生活在里边密密麻麻如蝼蚁一般的人群,这一切都没有变。
      这里的一切,我既熟悉又陌生。
      我去了美国之后,考了SAT,凭借着网球运动员的身份进入了南加州大学,之后我断断续续在美国的俱乐部当了几年教练和陪打,在欧洲和澳洲玩了几年。

      有的时候我在想,假如没有十年前的那场车祸,让我的髋关节受伤,我也许会站在温布尔顿的中心球场,或者开一家网球学校,或者在十八岁后加入中国国籍,成为中国的一个传奇人物……但是一切都在十八岁定格了,然后上天让我遇见了你。

      我整个十八岁都像裹在蜂蜜里的樱桃派,尖锐和刻薄被奶油覆上,也显得有些可爱,许多高亢的时刻都在遇到你之后,做出选择也是因为你,更多的幸福和充实也在于你;像在落日晚霞草坪上躺了一年,没有什么着急的,火山在远处迸发,我一翻身就可以抱住你。

      我其实猜到了,你会在这里生活继续生活,所以在钥匙打开老旧的门的那一刻,我没有感到诧异,诧异的是你儿子的出现。
      我无视他同样的诧异,开始打量屋子,一点变化都没有,让我回到了十年前用诺基亚手机的那个时候。透过窄小的客厅,看到卫生间毛巾架根部生锈,透出一圈圈黄渍,上面只有一大一小的毛巾,底下还有着“港桥市纺织厂成立40周年纪念”的红色花体字,也不知道你家里有多少条这样的旧毛巾。
      我的心突然放松,我知道,你没有男人。

      我在阿正复杂的目光中告诉他,“我叫景时,是你妈妈的朋友。”
      我为什么能确定阿正是你的孩子呢,他和你长得并不像,他的大眼睛和黑皮肤一定都来自于他的爸爸,但是他警惕的眼神和紧抿的嘴唇,让我看到了小小的你。

      你的教育很成功,阿正展示出了同年龄段少见的冷静,虽然焦急的声音还是出卖了他。我看着他紧皱的眉头,想着电话对面的你的样子。

      我当然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你急促又窘迫,趴在地上的样子就像是一只小狗。你的长发顺着两侧散下去,露出洁白的脖颈。我那个时候不知道你在偷东西,看着你红着脸跑出去后,笑了笑,等着售货员拉着我的胳膊说你还没有付钱的时候,我的笑容变得更大。
      你真有趣。
      所以我在发现我的前桌是你的时候,忽视了周云峰的问题。

      阿正在写英语作业,他侧着头,略长的头发垂下去挡住他的脸。我和他说,你当时英语很不好,但是他没有理我,一个很有个性的小孩,我笑笑。

      你当时被英语老师拎起来,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所以任凭老师怎么问,你都没有说话。低头安静地站着,夏风吹起你略短的校服,阳光下若隐若现,是洁白而又窄小的肩带。你的沉默把老师逼急了,破口大骂让你坐下,下坠的动作露出你纤细的一节腰肢。你似乎没受到一点影响,只不过把头埋得更低了。
      我意想不到的是,你竟然也是体育生,专项是女子长跑。
      果然,体育生没有什么好学生,不然你不会在我的注视下,蹬上桌子,翻出围墙逃学,只留下隐藏在裙摆的阴影下圆弧形的洁白底色,让我朝思暮想。
      然后我捡到了你的学生卡,上面的你皱着眉毛,像是被逼迫照相的一样,你五官都是小小的,揉在一起,迷人极了。
      沈槐南,我摩挲着这三个字,这个名字和你的气质很相符。

      我本来还想和阿正说点什么,陈宏宇来了,他看到我之后,整个人就像停滞住了一样,眼中的惊愕一览无遗。他老了,变黑了,眼角的皱纹让他也逃不过岁月。阿正一见到他就跑了过去,嘴里喊着“干爸”,他溺爱地摸着阿正的头,但是眼睛却看向我。
      他给阿正带了文具礼包,告诉他当了小学生要好好学习,阿正很开心,跑到一边拆包装。

      他挑了一下头,示意我出来。
      他在前面走,我跟着他,九月的港桥太阳还是很足,光圈下他公安蓝色衬衫背后湿透成深色,汗碱像是一圈白色的湖泊。他找了个荫凉地,从后兜里摸出一盒烟,递给我一根,我扫了一眼牌子,很廉价,要是从前,我是不会接受的。
      他给我点上火,我深吸了一口,吐出烟雾,蒙蔽了对面小作坊的招牌,大红大绿的字就像是白日的焰火。

      陈宏宇问我怎么回来了,我说我想你了。他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他问我以后有什么打算?我轻笑了一下,看到他的目光瞥向我的手腕,那条猩红的疤痕一定很刺眼。我说,你怎么过我就怎么过。他又没有说话,在白烟不停起伏中,我似乎听到了他的叹气。

      他和我解释了你失败的婚姻和那个毕业就抛弃你出国的男人,他说地很委婉,似乎在极力为你辩解和袒护,眼神似乎还在躲闪中扫向我,我笑笑,把烟头丢到地上,用脚碾灭,其实我并不在乎。
      我想结束这个话题,我问他,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他愣了一下,说,“是在港桥一中的网球场?”,我摇摇头,说,“在你爸的派出所里。”

      刚回国的时候,我和裴子君那帮狐朋狗友天天过着逍遥生活,裴子君当时已经保送港桥大学,而我只不过是个回国休整一段时间的华侨。开学前一天,我开着我舅舅的淘汰的奥迪A6,在老北城倒车时和一辆桑塔纳出租车碰了一下,虽然我们未成年开车不对,但那司机明显也是讹诈,找到交警,拽着我们去了派出所。

      陈宏宇刚和他爸□□吵完架,□□白背心外面披着公安蓝色衬衫,怒气冲冲大步流星地走来,我看到他全是褶皱的皮鞋配红色长袜,上面有黄色福字的时候,情不自禁讥笑了一下。
      他看到我们的时候,似乎是把对儿子的失望全都转移在我们身上,他语气很不耐烦,甚至带着些恨铁不成钢的味道。
      他吐出了好几个问题,“叫什么?多大岁数?哪个学校?家住在哪里?”一连串的质问中是遏制不住的怒气。

      我拦住不屑的裴子君,上前一步,说,“车是我开的,我是美籍华人,有国际驾驶证。驾照和归国华侨证都在车上,现在可以去取。”
      □□之前盛气凌人的眼神一下子暗了下去,像我们这样的孩子,他们并没有资格以家长的身份来对待和评价我们。他不过象征性地教育了几句,嘱咐我去换考中国驾照,然后跟那个司机说了说私了,那个司机还不饶人,明摆着是要钱,被裴子君塞了五百,才隐藏不住勾起的嘴角,走掉。

      我就在出门之前,看到了陈宏宇,一般的男孩,廉价起球的T恤,肥大的短裤和一双人字拖,吊儿郎当地坐在□□的办公椅上,眼中吵架完后的怒火还没有熄灭,像是一头刚刚被放出来牛犊。
      我没多看,我知道我们不是一路人。

      我又接过来一根烟,谁能想到,此时此刻,我正在和他在这样混乱又破败的地方,抽着廉价的香烟。我弹了一下烟灰,问他现在过的怎么样,他家人呢?
      他说,姑姑还是老样子,□□辞职后做货车司机,姐姐陈晓桐调到分局里,自己前年结的婚,媳妇也是公安的,怀孕五个月了。我问他现在还打球吗?他告诉我,他上大学时候教学生打球赚赚生活费,上班忙了就不怎么打了。我点点头,对话陷入了沉默。

      立交桥下面印了一大片的水,风摇动路边混着土黄色的树叶,公交车发出短促闷响的刹车声,街边餐饮店的人擦着流汗的脸进出,夏天的老城北给人一种虚无的压抑。

      他轻微地咳嗽了一下,等到烟头燃尽,他才开口,像是等待着某个仪式,他说,“景时,过去的事……”
      我说,“提那些干什么?”
      他说,“其实这都是上一代的事,但是……”
      我说,“我理解。”
      他又说,“我们要争取的东西不一样。”
      我转过头,笑着说,“陈宏宇,你现在挺会说的啊!”
      他不再讲话,我抽完最后一口烟,说,“其实我也挺佩服你的,选择和你爸爸一样,考港桥警察学院,还有,我还得谢谢你呢,要不是你,我早就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他愣住,没有什么表情,单薄眼睛里的东西我看地一清二楚。

      回去的时候,阿正再看电视,直播美网的四分之一决赛。我坐到他旁边,沙发一下子陷了进去。我告诉他,我曾经也在这个球场里打过球。阿正转过头,第一次用打量的眼神看着我,他一定在想,没有留长发的运动员。
      我说,“你要是喜欢网球,我可以教你。”他没有理我,随即把电视调到了动画片的频道。我瞥了一眼他紧抿的嘴唇,他真可爱,和你很像。

      狭小的客厅里只有两只搞怪的熊发出的声音,尖锐而刺耳,我百般无聊,只想着你能从门后出现。
      突然,阿正问,“你是我爸爸吗?”他的眼睛还在盯着电视,没有看向我。
      “我不是。”我说。

      阿正的神情没有什么变化,仿佛刚才的对话不存在一样。这样隐蔽的早熟让我有些心堵,我站起来,问他饿不饿,我去给他做个面条。
      我走到小橱柜旁,翻了几个抽屉,发现了半包挂面;打开小冰箱,里面很整洁,鸡蛋一个挨着一个地放着,我取下一个,回头看了一眼阿正的后脑勺,他还是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毛绒的小脑袋一动不动。

      夕阳从玻璃上射入,整个房间笼上一层黄色,多了复古的感觉。我的目光落在台面上的那个陶瓷缸,白瓷蓝边,磕坏的地方露出黑色的痕迹,古早的画风是纺织厂的大门旧址,下面依旧是红色花体的“港桥市纺织厂成立40周年纪念”,这是承包了你我青春最难以启齿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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