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南一梦》水化贝

15、第十五章

　　沈槐南

　　你回美国做手术的那段时间，我把重心全部放在了模拟考试身上，也许这次不是我希望的高考，但是我知道人生有多种可能，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每一次机会都要把握好。

　　那些天我一直没见到陈宏宇，我以为他也开始发奋学习了，结果那天他去我家找我，我看他的神情不太对，欲言又止的样子挂在脸上。最后他还是挠着头发，一口气说出，“小南，你能不能去带我去一趟景时家？”
　　我皱眉，以为他在开玩笑，说，“陈宏宇你犯什么病？”

　　我根本不知道，这个看上去普普通通的男孩子，竟然能保持这份执念。他告诉我，上次周云峰说变压器厂下岗，他无意中查询了一下，发现这次低价入手，高价卖出的操作和纺织厂倒闭的时候一模一样，他怀疑是同一拨人操作。和同样是下岗家属的孩子堵在门口，看到了那个女人。他见过这个女人，因为他热爱网球到把你的那场决赛看过很多遍，连观众席上的镜头都没有放过，他知道，那是你妈妈。

　　我缓了好一阵，然后甩开他的手，说，“陈宏宇，你别瞎猜，你这是诽谤……”
　　他把那部旧手机拿出来，上面是你妈妈模糊的身影，说，“刘大爷说她以前是城北区副区长，官商勾搭，最容易出现这样的事情！小南，现在严查贪污腐败，是最好的机会！”
　　我心一空，似乎在期待什么，又在害怕什么，我说，“我不能这么做。”
　　我们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点头，说，“我理解，小南。”他露出大男孩一样的笑容，“小南，你好好准备高考吧，我一定会把这件事情搞清楚，还姑姑和你妈妈一个公道。”
　　他走出去了，屋子里只剩下我，我一下子坐到了床边，我告诉自己，这不可能。

　　一切比我想得还要来得快，我不知道陈宏宇使用了什么办法把这些老老少少聚集在一起，有变压器厂下岗的员工，有技校的学生，还有纺织厂爆炸的受难者家属。他们手拿喇叭，高举横幅，上面用红色的油漆写着“还下岗工人一个公道”和“祭奠纺织厂爆炸遇难者”，聚在城北公安分局的门口
　　我远远地看着陈宏宇，他一边举着拳头，一边喊着口号，带领着后面的声音此起起伏。他不再是一个十八岁的男孩，他像一个骑士，内心高举一面旗帜要和命运一番搏斗，从所有的光明和黑暗中寻觅未来。
　　接着砰砰几声，炮打青天，黄白色的纸钱在半空开花，又纷纷扬扬的落下，迎着雾气与黄昏像一场悠长宁静的雨。

　　事情一下子闹大了，几辆警车驶过，□□下车，气冲冲地拉住陈宏宇的手，我想跟上去，但是没有迈出步子。
　　□□大喊，带着愤怒和怨气，“陈宏宇！你在这里干什么！回学校上课！”
　　后面的示威群众也在和警察们争着，不少人在挤闹中摔倒，不过他们马上起来，自动地在旗杆后面站了一排成为人肉盾牌。
　　陈宏宇和□□抢着喇叭，□□怒不可遏，“你这个小子！给我滚回学校！”
　　陈宏宇不应，举着喇叭仰着头高声喊，“还下岗工人一个公道！还纺织厂爆炸遇难者一个公道！”就像大合唱一样，后面的人一起高喝。
　　人声人浪中，陈宏宇含着泪水对□□说，“爸爸，老子不能做的事，让儿子替你做！”
　　我看到□□愣住了，停止了动作。不一会儿，又来了好几车的警察，硬生生地把人都给驱散了。

　　街上变得空荡荡，远处的□□提着柳条扫帚，将碎石烟头，纸钱和落叶一并堆在一起，点着火。风很大，火星漫天飞舞，水泥地面上残余的灰烬被吹散，我走了，只剩下坐在马路上，边抽烟边抹眼泪的□□。

　　我跑掉了，我跑到公交车站，坐上了车，我看着破旧的老城北从我眼前经过，这里曾经包含了我童年最好的记忆，那个时候纺织厂一片景胜，工厂每天中午都发放橙味汽水，装在玻璃瓶里，晶莹剔透；夏天组织家属一起去海滩玩，我和陈宏宇像是一家人；还有工厂嘉年华，那是整个老工业区最令人向往的年代，我们被称为“共和国长子”的后代，那是无上的自信。后来，爆炸是时代的声音，工厂被一个个炸掉。
　　公交车路过了老纺织厂的旧址，现在这里已经成了一个手机配件加工厂。我的视线开始模糊，原先这里是人来人往的热闹劲，妈妈每次下班在淋浴喷头下洗去满身的亚麻碎屑灰尘的爽快，蜂花洗发水清凉的薄荷味，湿漉漉的头发，同伴们的双辫子，棉布花裙子，友谊雪花膏，万紫千红雪花膏，纺织厂门前拥挤的自行车排成行，那是来接姑娘们下班的小伙子。

　　我闭上眼睛，那么一瞬间，含有亚麻纤维粉尘微粒的空气突然燃烧爆炸膨胀，一尺厚的水泥盖被击碎、拱起，手指般粗的钢筋和水泥浇铸的墙壁被炸得变形倒塌，十几吨重的机器被抛向空中，强大的气浪把锯齿形房盖的玻璃冲成碎渣，连同窗框飞到百米之外。
　　我妈妈和所有的女工的生命再那一刻停止了，伴随着被烈火烧灼的嘶喊声，被重物和机器压住的呻.吟声，害怕的尖叫声，冰雹一样的塌陷声，大火的呼啸声……

　　我睁开眼睛，凉意顺着脸颊流过，我一边喊着“下车”一边向前冲去，我不顾别人的眼神，一直在跑，跑到那曾经有着我们美好回忆的公寓，拿出你给我的钥匙，在门打开的一刻，我知道，我们所有的一切都完了。

　　我把有你和妈妈合照的那张照片给了陈宏宇，陈宏宇张嘴想说什么，但是我掉头就走，路上遇到了裴子君，我只是低着头匆匆路过。

　　这件事在当年格外激烈，下一次我路过公安局的时候，陈宏宇不见了，而代替他的是脱掉了公安蓝色衬衫的□□，他同样卖力地喊着口号，挥舞着拳头，我似乎在他身上看到了陈宏宇的影子。我那时候还不知道，他为了这件事情和儿子坚定的眼神，含着泪递交了辞职信。
　　陈宏宇花了很长时间调查，找资料，找各种各样的证据，罗列出了一个厚厚的本子，每天都往纪委或者是公安局跑。然后结果很快下来，我看到电视里你妈妈被带下飞机和你作为儿子举着奖杯一闪而过的身影，我转过头，假装自己没有看见，可是这谁都骗不了。

　　我知道你回来了，不然我的座位不会每天早上都出现一张改好有备注的英语模拟卷子，我也知道你每天晚上都送我回家，知道你会躲在巷子里直到我亮灯再走。但是我没有去找你，就像我没有告诉你在面对卷子或者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一个人默默地掉泪。
　　我告诉自己，坚持到高考结束。
　　可是上天开了一个多大的玩笑啊，我辜负了你所有的付出，没有参加最后一场英语考试。
　　赔偿金一次性付清了，可是我的妈妈永远离开了我。
　　我们也再也没有相见。

　　也许这就是命运。

　　我们把阿正从陈宏宇家接了回来，你带着他去打网球，他小身子拎着大拍抡来抡去有些可笑，打完球我们又一起去吃了麦当劳。回到家陪他看了会儿动画片，小家伙就打上了哈欠。把他打发去睡觉后，我躺在你的怀里。
　　我们都没有提中午那一场不欢而散的聚餐。我们经过这场盛怒，我就好像净除了痛苦，空乏了希望，面对这布满象征的星空，开始接受世界温柔的冷漠。感受到这世界如此像我们，总之亲如手足。
　　但是不一样的是，我觉得自己从前幸福，现在仍然幸福。

　　我枕着你的手臂，看着你毛茸茸的大眼睛。我的手指触摸着你左手腕上的伤疤，它崎岖不平，蜿蜒盘旋，猩红的颜色在灯光下格外狰狞。我来回摩挲，问你到底怎么弄得。你没有告诉我，只不过把手抽走了，然后把我抱得更紧了。

　　我跟你说，我下周要去考教师资格证。你问我准备得怎么样。我说还是怕唱歌。你摸着我的头，说没事，不行就豁出去瞎唱，吓死他们。

　　我被你说地逗笑了。我盯着天花板昏暗得灯，开始规划我们的未来，我说我们再攒一些钱，然后换一个大一点的房子，最好在城中区，这样去哪里都方便。你闭着眼睛，点点头，说，赚钱这件事情你来负责，让我不要操这些心，还说你在海外有些积蓄，不过还需要周转的时间。

　　我又向你怀里蹭了蹭，身子扭动中，听到你在我耳边说我这是在引火上身。我心里一暖，没停下动作，你也动了动身子，说我现在胆子变大了啊。我说，我一直都很胆大。你笑出了声，一边吻着我一边说，之前怎么没发现。

　　我被你吻地喘不过气，把头埋在你的怀里，感受着你的胸肌。我小声说，景时，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你低头看向我，捏着我的耳垂，说，我们有阿正一个孩子就够了，一家三口不是很好吗？
　　我的心跳乱了一下，又埋进了你的胸膛，我说，景时，谢谢你。你捧着我的脸，说，谢什么。我说，真的谢谢你。你轻吻了我的额头，说，傻瓜。

　　时间缓缓流淌，在这样的温暖里，我想一直沉浸下去，我渐渐有了困意，我迷迷糊糊中小声喊了一句，景时，你没答应，我感受到了你均匀的呼吸，我也渐渐地合上了眼睛。

　　我知道，两个灵魂不会偶然相遇。你是我生命中独一无二的过客。你留下自己的一些印记，然后也会带走我的部分气息。我需要你，无论现在还是永远。

　　我睡着了，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我们还是错过了这个黄昏。
　　今天下午没有人看见我的手牵着你的手，当蓝色的夜正在世界降临，我从我的窗口看到，落日于远山中狂欢。
　　有一枚太阳，就像金币在我的双手间燃烧。
　　我忆起你，用你所熟悉的悲伤，逼压的灵魂。
　　我在找你，那么，当时你在哪里？和什么人在一起？说了些什么话语？
　　我伤悲，感觉你距我遥远，为什么所有的爱就要远离？
　　总在黄昏时分翻阅的书跌落在地，眼泪滚落在我的脚边。
　　总是，你总是在下午时远离，走向黄昏奔跑着抹去记忆的地方。

　　我醒了，可是你已经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