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子》一口果

3、圣典

　　塔尔站在圣坛的最上层，身前是年近半百的教宗冕下。

　　伦赛尔冕下自三十二岁那年上任，成为史上最年轻的一任教宗，但无论他的能力还是品行都无可挑剔，因此在他从上一位教宗手中接过权柄时并未受到多少质疑。

　　当然，这些都只是塔尔从其他人那里听闻来的，伦赛尔冕下上任时他还尚未出生，自然无法知晓当时的情况。

　　但就塔尔与教宗冕下这些年的相处来看，他的这位老师兼教父确实智慧卓绝，实力上同样深不可测，唯有品行上似乎略有瑕疵，而这点瑕疵正是来源于塔尔本人——十六年前，也就是伦赛尔成为教宗的第二年，这位冕下不知从哪里抱来一个婴儿，并难得强硬的将之捧上神子的地位。

　　要知道，在教廷数千年的历史中，可从未有过神子这一职位，其又被冠有“神”字做前缀，特殊性不言而喻。

　　这在当时引起了轩然大波，但都被教宗以种种方式按下，且得益于塔尔的优秀，这些风浪也逐渐平息。时至今日，唯有四圣脉之一辛锐家族的族长斯拜因·辛锐仍为此事耿耿于怀。

　　虽然大多数人都接受了塔尔的神子地位，但哪怕现在，也不知有多少人仍在私下里腹诽：伦赛尔冕下为塔尔生造了一个职位出来，这怕不是他的私生子吧。

　　且让这些陈年往事与闲言碎语止步，如今可正在进行圣典呢！

　　教宗冕下及塔尔的左右分别是数位庄严肃穆的长老，这一职位非得由实力、品行、智慧、荣誉缺一不可的人方可担任，而唯有时光才能予以人们最公正的考验，因此能够担任上长老这一职位的人无一不生有白发。

　　但在神力的滋养下，哪怕这些长老们都已年迈，却绝不体衰。至少对于现在的塔尔来说，他们与教宗冕下的实力都可称得上一句深不可测。

　　但这些人，包括塔尔此前遇到的圣堂骑士兼剑术老师埃涅斯阁下在内，都没有因今日的圣典表现出异样，仿佛只有塔尔自己记得昨天才刚刚举行过圣典。

　　没有人能够同时让这么多人忘却昨日，就算真的有这样的存在，那么长于星辰历法的睿纳达血脉也应当觉察出历法的差错，但之前塔尔在筹备赐福阵法时顺便向下层的圣坛望了一眼，睿纳达一脉的人正庄重地准备参加圣典呢！

　　况且，能够做到此事，恐怕是只有神明才会拥有的伟力了。

　　塔尔抬头看向前方，面容模糊的神像高坐于石龛，俯瞰众生的眼眸悲悯又威严。

　　不可直视神。

　　塔尔垂下眼睛。神像前摆放着四座石缸，里面分别盛放着清水、牛乳、油脂与蜂蜜。又有四个巨大的石盘，上面整齐堆叠着鲜花、果品、羊毛与洁白柔软的面饼。

　　除此之外，还有各种珍贵的香料、稀有的宝石、色彩鲜妍的丝绢等昂贵的祭品。

　　石缸与石盘中的是每次祭礼必不可少的祭品，由教廷准备，此外的那些则是国议会十二脉的人送上的祭品。

　　祭礼后，这些贡品中的一半会归属教廷，另一半则由各脉的人领回去。石缸与石盘中的贡品则会分散给普通的信众。

　　虽然没有刻意对这些事物进行过记忆，但塔尔本身就足够博闻强识。圣典对他来说只是昨天刚发生过的事，他对细节的印象还算清晰。

　　固定的祭品年年相同，十二脉送上的祭品却会有变化，塔尔大致看去，这些祭品却与他记忆中的昨日并无不同。

　　人们的记忆可以被迷惑，时间在物品上留下的改变却不会被迷惑。总不可能是教廷的人把才收入库房的祭品又重新拿出来与十二脉的那一半重新拼作祭品吧？

　　这样不符合常规的变动，怎么会没有人觉察出不对？

　　但难道真要塔尔相信时间倒转了不成？这可真的是只有神明才掌握的权柄了。

　　留给塔尔思索的时间并不多。当钟声最后一缕余韵落下，唱诗的声音随之响起，哪怕是最口拙的人，此时也会随着节奏念诵颂祭词。

　　浩大的声浪传遍整座圣城，空灵的歌咏在天空盘旋。

　　塔尔垂眉敛目心神安定，缥缈的神力随着歌声在空气中浮动，这是献给神明的第一道乐祭。

　　当歌咏结束时，四周浮动的神力已经浓厚到足以使普通人也觉察出不同来。

　　柔和清净的神力如同最细腻的水雾，浸润一切有形的与无形的。天空中的几缕薄云不知何时散去，温暖的阳光泼下一片神圣的金辉。

　　每一次圣典都会是一个万里无云的晴空，这不是历法的功劳或巧合，而是每次乐祭时所凝聚的神力将云雾冲散。

　　歌咏声已落幕，教宗冕下双手合拢念诵经文。塔尔、诸长老与第二层圣坛上的教士、骑士们亦开始念诵。

　　“神七次创造世界，将洁净的血脉赐予凡人。”

　　“神将能够上升的力量融到血脉中，但人的灵魂无法承载这力量，于是神就给这力量设下枷锁。”

　　“……”

　　浮散的神力随经文声开始向圣坛上凝聚，由柏木堆叠而成的香塔无火自燃，沉静柔和的香气扩散到广场上每一个人身边并继续向外散去，燃烧的香塔上却没有一丝烟气。

　　这代表神力已凝聚到足够的程度，接下来就是整个圣典最重要，也最艰难的部分了。

　　圣典的主持者们需要将凝聚而来的神力转化成对整个大陆的庇护神术与对圣脉册上所记载的血脉的祝福神术。

　　这其中所需要的恰当的配合、精微的引导与细致的掌控每次都会使塔尔在精神上感到精疲力竭，但这对他神力的修行与把控的益处也不言而喻。

　　光辉教团和圣堂骑士们修行更快与他们每年参加的这一次圣典也不无关系。

　　在太阳升至顶点，神圣的光辉第七次降下之后，圣典终于进行到了结束的部分。

　　在跪礼结束、教宗颂毕颂词后，塔尔在伦赛尔走下石阶前不着痕迹地搀扶着他。

　　虽然伦赛尔远比几位长老要年轻，但圣典最核心的压力全部凝聚在他身上，即使神术同样能够恢复主祭者的体力，但精神上的倦怠却会影响他的行动。

　　伦赛尔接受了塔尔的好意，并在即将下到第二层时松开了他的手。塔尔悄然退后一步，随着教宗与长老们走下圣坛。霍克已经在那里等待他了。

　　圣典这一整天的安排都很紧，接下来他们有短暂的时间进行午餐与修整，之后需要在小阳台上接见民众，这也是普通人少有的能够见到教宗的机会，他们见到塔尔的机会反倒能更多一些。

　　自塔尔十二岁开始处理圣城内的妖魔渗出事故后，恰巧在他前往路径上的人们就有机会见到神子殿下，而事故发生地的不幸家伙与他们的邻居如果还留有一些幸运，能够从妖魔手中活下来的话，就有可能与神子搭上几句话。

　　对普通民众的阳台接见与赐福通常会在下午四点的时候结束，之所以要加个“通常”，是因为许久之前的某一任教宗在进行这一流程时，下方过于激动的民众发生了推挤与踩踏。

　　虽然在教宗的神术下无人伤亡，但也使得教宗破天荒的在神诞日拉下脸来直接离去，徒留一群自觉犯错的民众面面相觑。

　　也是自那之后，教廷的骑士们开始参与维持秩序，而如果下方的情况太过混乱粗暴，教宗冕下便会提前离去。不过这种情况已经许久没有发生过了。

　　因此，通常在结束对民众的接见与赐福后，教宗——现在还要多加上一个塔尔，他们会有半个钟时的时间用来休息，然后在五点开始教廷内部对各区主教与枢机主教的接见和赐福，六点开始对新四脉与国议会十二脉的接见和赐福。

　　这个过程通常很快，并不真的进行议事，也不会有愣头青在此时报告恶信——那别有时间与会议，在神诞日只是作为圣典的一种祈福与象征。

　　在所有的接见都结束后，下午八点半会开始晚宴，此时主办者是国议会，而教宗与塔尔只需要露个面，少坐一会儿便可离去。

　　塔尔一边笑容温和地看着下方排队仰面接受赐福的民众一边沉思，教宗正站在小阳台上以长杨枝蘸取受过祝福的净水向下挥洒。此前塔尔借机搀扶伦赛尔冕下的时候并没有从他身上觉察出任何不妥。

　　而如果今天的一切都会与他记忆中的昨日相同……塔尔的眼神略略暗了一分，那么晚宴上的那场“羞辱”应当也会如期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