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子》一口果

19、疾病

　　内城区，圣萨福街。

　　这条街道以圣萨福的名字命名，为了纪念他在恸天之灾后的贡献与牺牲，街道上种满了他当时用来救人的梭子杉，传闻当年圣萨福就是在这条街道上，救治那些发瘟病人的。

　　现在这条街道已经被许多高级公寓挤满，这里居住的大多是那些在国议会下有一份还不错的供职，但其出身还不足以让自己在内城区拥有整栋私宅的人。

　　在这些叠摞的住房中，不起眼的一户两居室内，原本的客卧被改造成了书房，这是许多单身职员惯常的做法，但这间书房的布置略有不同，那些被掩盖在墙纸与地板下的隔音防窥符文阵，可不是一个高等探员家中应该出现的。更何况是那个刚刚被拿出并摆在桌面上的远程通讯器。

　　“……他已经死了，并没有泄露问题。”正在使用通讯器的正是负责走私案的国议会高等探员马吉·维卡罗。

　　“留下的痕迹呢？”通讯对面的人问道。

　　“这被看做是走私组织的手笔。”马吉·维卡罗回答道。

　　“很好。”通讯里的声音夸奖道，“这值得一次奖励。”

　　“我同样犯下错误。”马吉·维卡罗谦恭地答道，“我没预料到教廷会同意赦免他与妖魔勾结的罪。”

　　“教廷……”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继续说了下去，只是那声音轻得几不可闻，“真的已经堕落了吗？”

　　“也许其中有干净的部分，但我不想让我的族人为了这点光亮继续付出代价。”对面的人简短地回答后，继续下出新的命令，“接下来，你需要……”

　　……

　　“我需要把外城墙的庄园收拾出来，”雷尼尔·诺盾苦恼地说，“法尼尔就要回来了。”

　　法尼尔是他的哥哥，从去年开始，便一直随同他们的父亲驻守边境墙，雷尼尔则留在圣城内陪同着他们的母亲。

　　“那家伙虽然在边境墙上还能忍耐，可一回到这里来，就讲究得要命。”雷尼尔的语调虽然是苦恼的抱怨，但他眼睛里的光却是愉快的，“我之前在庄园里举办过几次宴会，有些布置还没全撤去，如果不收整好了，这家伙非得跟母亲抱怨我不可。”

　　“然后，我今天偷偷带给你的小苹果馅饼，可就没有我的份啦！”

　　塔尔眯着眼睛微微笑起来，他的颊侧略微鼓起，烘烤过的水果甜味和酥皮香味在唇齿间鼓荡，泰多玛夫人的手艺就和她的美貌一样闻名，但自从她与佩恩·诺盾阁下结婚后，就少有人能够尝到这种美味了。

　　塔尔咬破一颗果肉，微酸的汁水溢出来，他就此把它们全部咽下，向雷尼尔问道：“北方的形式好转了吗？”

　　“既然法尼尔都要回来了，”雷尼尔说道，“我想应该是吧。”

　　“不过，”他的脸色严肃起来，“我和法尼尔通讯时，他告诉我，之前之所以情况紧张，是因为妖魔们手中出现了相当精良的攻城器械。”

　　塔尔皱起眉，虽然妖魔中不乏拥有智慧者，但它们即使收获了战利品，也只是直接使用，从不仿照又或改进以自己制造器械，虽不知是什么原因，但这是经过无数年验证的。

　　如果妖魔们突然拥有了新的攻城器械，这只证明，它们是从人类的领域流传过去的。

　　但边境墙依托大裂峡建立，墙壁与崖壁融为一体，仅有一处用于放逐堕落之民的索道，也被严密看守着，更何况，那窄细的索道根本无法容许大型器械通过。

　　“你知道，在关要处都布置有大型迷锁，任何传送术都无法通过那里。”雷尼尔继续说道，“但有些不那么重要的地方，是没有迷锁布置的。”

　　但那里同样有着坚实陡峭的边境墙与严密的守卫，如果想要成功运送出去那些器械，只有一个办法：在查瓦拉血脉彻底开启第五道力量之枷，成为“远足者”后，打开其特有的“旅行之门”。

　　但随着最后一位记录在册的远足者，艾拉·查瓦拉——她同样是西奥多拉·辛锐的母亲与斯拜因·辛锐的妻子，在她逝世后，查瓦拉主脉还没有哪一个达到打开第五道力量之枷的地步。

　　莫非是哪一支不起眼的支脉中出现了“远足者”？

　　但无论如何，这都等同于不可赦免的背叛，比起这样的罪名，莱纳德·芬奇与那个六臂蛇尾妖魔的勾结只算是小打小闹。

　　塔尔敛目思索，突然抬首看向雷尼尔：“最近的走私案你知道吗？”

　　雷尼尔当然知道，最近对那间会所以及杀人灭口者的盘查闹得沸沸扬扬的，但雷尼尔很快就反应过来，塔尔所指得并不只是这个。

　　“你怀疑……那些器械，与走私案有关？”他轻声问道。

　　“只是猜测。”塔尔摇了摇头，“他们应该很擅长将违禁品突破封锁，运往另一个地方。”

　　雷尼尔轻呼出一口气：“我会告诉父亲的。”

　　在雷尼尔离开后，塔尔将剩下的休息时间耗费在典籍室里，他翻阅着那些被整理出来的妖魔分类档案。

　　自人们熬过恸天之灾最初的艰难时间后，就再也没有停止过对妖魔的研究。

　　在数百年孜孜不倦的研究后，人们才算是对它有了并不完整的体系认知。

　　对妖魔有一个最简单的分类，那就是是否拥有智慧。在无数起案例的证实下，已经可以确认，只有拥有智慧的妖魔才能够以渗出的方式来到这个世界。

　　拥有智慧的妖魔并不一定是类人型，就像他梦中第三个妖魔，但类人型的妖魔一定拥有智慧。

　　塔尔曾在这些档案中寻找过是否有妖魔与自己梦中的三个一样，但目前他还没有寻找到过除了三目其他与常人无异的妖魔，又或是身如小丘、遍生鳞甲的智慧妖魔。

　　但四臂、六臂的类人妖魔却是时常出现的。这类妖魔往往力大迅猛，但在外观上除手臂外，并无其他与人类有异的部分。

　　半兽身妖魔也是一类，在七个月前，从西南方的托帕城中就有报上来过一个案例，在工人们采集托帕石与锡矿时，一个下半身形如蜘蛛的半兽身妖魔突然渗出，造成一人死亡、两人受伤的后果。

　　但在这些渗出事件中，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没有与妖魔勾结的人、没有牵涉到类似走私的案件、更没有写着诸如“大头朝下”之类含义不明的字条。

　　并非所有事情都会有一个结果，也并非所有疑问都会得到一个答案，塔尔早已过了为此叹气的年龄。

　　在傍晚的剑术课上，已经近两个月没有出现的西奥多拉再次出现在习武场。

　　她看上去很瘦，瘦得几乎脱了形，脖子上的筋脉撑起丘壑，两肩削窄得像一片险峰，锁骨几乎要刺破皮肤。

　　但她的眼睛很亮，背也挺直，整个人站在那里，峭拔得让人心生寒凉，像触到山顶的雪。

　　西奥多拉握着手中的窄剑，手背上筋骨分明。她的手仍然很稳，但她的剑已不是从前那样狂风骤雨般的迅捷。那使她消瘦下去的东西同样损害了她的体力，她已支撑不起那样迅捷的剑势，但她的剑同样也变得更加隐忍、耐心，也更加危险。

　　她更多地在埃涅斯的剑下躲避，试图以自己移动的方向与姿态引导对方的剑势，那柄窄剑只偶尔灵巧地击刺埃涅斯的剑面，使之发生偏斜供以自己逃脱。

　　哪怕是压制了实力之后的埃涅斯，也不是一个易于对抗的对手，但西奥多拉还是设法找到了时机，细瘦的手臂与窄剑融为一体，细窄的剑身像一道电光，它亮得就像她的眼睛，看不见即将刺入自己胸膛的利刃，只义无反顾地刺向埃涅斯的咽喉。

　　埃涅斯本该同时刺入西奥多拉心脏的长剑近乎不可思议出现在了自己的咽喉之前，以剑脊挡住了刺向自己的剑尖。

　　他握住西奥多拉腕骨支棱的手腕，它因过度用力与剑身之间的碰撞已经开始颤抖。

　　“可以了。”埃涅斯说道。

　　这不是一句夸赞，却也不是一句批评。

　　西奥多拉是辛锐血脉的继承人，她所需要的不是这样一往无前斩断退路的剑法，这是属于刺客的剑法，不应该出现在一个未来的血脉之长身上。但是在西奥多拉现在这样的身体状况下，没有谁能比她做得更好。

　　西奥多拉稳住了自己握剑的手，她苍白的面孔上涌着两团不正常的红晕，那不是正常运动后算产生的红晕，而更类似于消耗过度。

　　但她望向塔尔的眼睛亮得惊人，高耸的眉骨下像是燃着了两团焰火。

　　塔尔看了看埃涅斯，圣堂骑士默许地退到了一边，于是塔尔也放下那些许忧虑，持着自己的短剑走向西奥多拉的对面。

　　但在他们的武器交接的一瞬间，塔尔才觉察到剑身上所传来的力量相比起从前的西奥多拉有多么虚弱。

　　他已收敛了力道，但那还是过重了。窄剑的剑柄震荡出西奥多拉的手心，在地面上发出两声脆响。

　　西奥多拉垂下眼睛，她喘匀了呼吸，慢慢弯腰将剑拾起。

　　“你需要休息。”塔尔说道。

　　西奥多拉抿了抿嘴唇，她尝试握紧剑柄，但刚刚埃涅斯所提供的那点力量已经在刚刚的脱手中被消耗殆尽。

　　“谢谢。”她清越的声音已经变得低哑，“我该离开了。”

　　她向两人致意，转身慢慢离开。

　　塔尔看着她瘦削笔挺的脊背，慢慢皱起眉。

　　这绝不是普通的精神刺激，又或是疾病能够导致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