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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惊蛰(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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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不死将手探入胸口,手指拂过十四岁那年通过最后选拔时苏明月送给她的那块玉佩,接着长长地叹了口气。
“以后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要一起活下去。一直一直。”
言犹在耳。誓约的发起人,却已成了最先背约的人。
不知道苏明月接到庄主发出的追捕令的时候,会是怎样一副表情……
想到这里柳不死心下微微一疼,她握紧了缰绳,驾着飞冰在热闹的大街上一路狂奔。一路骂声四起,她却全不在乎。
自打懂事开始,柳不死就一直住在莲动山庄之中。那时候,莲动山庄连绵的群山与一望无际的荷塘便是她眼前唯一的风景。父亲柳瀚海忙于公务。不知道由于什么原因,山庄的仆人对她避之唯恐不及。所以,她永远只能是一个人。没有玩伴,没有朋友。
那种让人连呼吸都不能的寂寞一直持续到八岁那年,那年,她遇见了苏明月。
那一年苏明月十二岁。他是和一百多个差不多年龄的孩子一起到达莲动山庄的。第一次看到这么多差不多年龄的孩子,柳不死兴奋莫名,不知不觉间竟走到了那些孩子之间。等她反应过来时,她已经跟着那些孩子一起,堕入到了地狱一般的世界之中。
她伸出手去向自己的父亲求救,得到的却只是不带丝毫感情的淡淡一瞥。眼睁睁地看着父亲的身影消失在缓缓闭上的大门之后,她痛苦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绝对的服从,是师父教给大家的第一堂课。
摆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只洁白无瑕的小白兔,外加一把匕首。他们的任务是用那把匕首杀死兔子。
柳不死固执地不愿动手,最后师父的剑抵在了她的脖子上。
那一刻,坐在她身旁的苏明月一刀砍下了那只兔子的头。
“她的那一份,由我来完成。”
那是柳不死第一次听到苏明月开口说话,童稚的声音里却带着不符合年龄的决绝。
“你不可能做到。”师父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带着残酷的笑容。
“我能。”苏明月没有抬头看他,只是冷冷地抛出了两个字。
最初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他大概根本没想过他所要承受的一切,然而他还是遵守了自己的诺言。
整整六年,他们的目标从兔子变为豺狼,又由豺狼变为老虎,最后又由老虎变为人。所有的杀戮他一力承担。
明明被作为杀手而训练,明明熟练地掌握了每一样技能。柳不死手中的剑却从未沾过一滴血。
苏明月倔强地坚守着自己的诺言,哪怕遍体鳞伤,哪怕只剩下最后一口气。
六年训练期满,那一百多个孩子中活下来的只有三十个。苏明月却奇迹般地完成了两倍于常人的训练量,带着柳不死一起成为了那三十分之一。师父最后给他的评价也是两个字——妖怪。
然而,柳不死的剑最终还是饮了血,而且还是一起训练了整整六年的同伴的血。
那一天刚好是她十四岁生日。多年后的今天,她想起那时的寒冷与绝望依然会浑身冰凉。
作为最后的选拔,他们被扔在一片寸草不生的茫茫雪域之中,每人配给的食物只有三个干窝头。他们唯一的任务就是活下来。
严寒,饥饿,漫无尽期的长途跋涉……
白色,眼前除了白色,还是白色。
冰冷,彻骨。
没有人知道下一刻,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
如果说之前的六年是地狱,那么,十四岁那年的发生的一切便是地狱的最底层。所有人都知道跨越了地狱的最底层便能看到期盼已久的阳光。
那三个干窝头很快便吃完了。饥饿到极点的人们很快发现,除了雪以外雪域上还存在着第二种食物。
于是,自相残杀便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两人忍受着饥饿苦苦支撑了三天。他们没有想过要去残害同门,然而,却没有想到虚弱的他们却已成了别人的目标。
那是一次极为成功的伏击。
对方精力充沛,体力不支的苏明月为了保护柳不死生生地挨下了对方一剑。
不反抗,两人都会成为对方的食物。
最后关头,柳不死朝敌人刺出了致命的一剑。温暖的鲜血溅了她一脸,闻着浓浓的血腥味,她惊奇地发现自己竟然有种说不出的释然。仿佛,终于完成了一桩非她不可的神圣使命。
她鬼使神差地从尸体上割下一块肉,捧给了苏明月。
就在那一刻,再苦再累甚至面对着死亡的威胁都没有流过一滴泪的苏明月终于泪如泉涌。他不停地朝柳不死摇着头,但最终,他还是从她手中接过了肉。
没有火,两人只能乘着肉还没有被冻硬,合着血和泪生吃。
一边呕一边吃。
从那天起,柳不死洁白如雪的手上染上了无论如何都洗不掉的血腥味。
柳不死闭上眼长舒一口气,好不容易才将那令人窒息的画面从脑海中驱逐出去。
柳不死在另一个小镇安顿下来的时候已近傍晚。站在窗口可以清晰地看到街上步履匆匆的人流。对面屋檐下玩耍着的孩子们听到母亲的呼唤,纷纷一哄而散回家吃饭去了。曾经喧闹的街道忽然间变得有些清冷和寂寥。
站在窗口,柳不死忽然很羡慕这个小镇上的居民。羡慕他们可以享受安静平凡的生活,羡慕他们有可以回去的家。
柳不死对于母亲的记忆早已在时间的冲刷下渐渐模糊,只剩下左脸母亲用金簪划过留下的长长的伤疤和“不死”这个令人感觉匪夷所思的名字。闭上眼睛,脑海中再度浮现出母亲一动不动躺在满地鲜血中的情景。
柳不死呆呆地站在窗口,直到窗外的一切彻底被黑暗所笼罩。她不记得自己是怎样上床睡觉的,只知道醒来时已是第二天一大早。
温暖的阳光从依然大开着的窗口倾泻而入,无数的灰尘在光幕下跳跃,翻腾。街上不时传来卖花姑娘清亮的吆喝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由刚出锅的食物和新鲜的花朵混合在一起组成的说不出的味道。
柳不死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忽然有些不想离开这个小镇了。
洗漱完毕,柳不死漫无目的地在小镇上闲逛着。虽然曾经无数路过这样的小镇,但每一次都是因为有任务在身匆匆而过。从来没有仔细地观赏过小镇的风景。现在的柳不死恍如一个第一次被大人带出门的孩子,街上任何一样事物都让她感觉新奇。
柳不死的目光忽然买花姑娘手中的一篮丁香所吸引,她犹豫了一会,最后从包里拿出了一锭金子。
“我要买花。”
卖花姑娘吃惊地后退了两步。周围的喧嚣声戛然而止。
每次出门都是苏明月打典好一切,从来没有用过钱的柳不死当然不知道自己拿出的这一锭金子已经远远超过了整条街上所有商品的总价值。
“我要买花。”柳不死以为姑娘没听清自己的声音,立刻大声地重复了一遍。
卖花的姑娘望望她手中的那锭金子,又望望她的脸,发现她脸上的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姑娘,你的花我全包了。”
那锭金子的旁边忽然出现了一串铜钱。出乎柳不死的意料,那卖花姑娘竟接过了那串铜钱,将花连同篮子一起递给了铜钱的主人。
柳不死刚想争辩,来人却把整篮丁香全塞到了她的手中。
“送给你了。买花不需要那么大一锭金子。”
柳不死转头望向声音的主人,那是个俊秀的白衣少年,约莫十五六岁的样子。此刻,少年正抿着嘴朝她微笑,一双丹凤眼眼角微翘,清俊无双。
“谢……谢……”柳不死好不容易才勉强挤出这个对她来说无比陌生的词。
少年微笑着摇了摇头,低下头温柔地摸了摸怀中听到动静抬起头来的虎斑猫。
柳不死诧异地打量着眼前的少年,少年的怀里虽然抱着一只肥嘟嘟的虎斑猫,柳不死却断定他并不是小镇上的人。不仅因为他的肩上还背着包袱,更是因为他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气息。
少年从容的气度让柳不死想起她狩猎过的一个世家公子。小镇的粗茶淡饭是养不出这样的人的。
“小哥难道和我一样?”少年忽然羞赧地问了一句。
柳不死怔了一怔,随即恍如大悟。
少年不等她回答,兀自道:“我刚出来的时候和小哥一样,买一个馒头都用银子。结果被一伙强盗给盯上了,还差点丢了性命。幸亏有位大侠救我。小哥还是谨慎些好,不要轻易将黄白物件拿出来示人。”
柳不死点了点头,心下却忍不住暗笑。如果真有强盗盯上自己,应该自认倒霉的应该是那伙强盗才对。
“咳咳咳……”
少年忽然弯腰放下了虎斑猫,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刚刚还苍白如纸的脸霎时间涨得通红。
“你……”
“我没事。”
少年抬头笑吟吟地朝柳不死摆了摆手,接着却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神色极是痛苦。
无法对好心帮自己的人置之不理,柳不死弯下腰去,搀起那少年径直回了自己栖身的客栈。
那少年被柳不死搀回客栈后不久就昏了过去,那只虎斑猫很通人性不停地用头蹭着少年的脸,叫声凄厉。
柳不死曾经学过一些简单的医术,忍不住替少年把了把脉。没想到少年的脉相竟令一向镇定的她惊出了一身冷汗。
少年的脉相紊乱而诡异,十二经络竟全都不同程度地受到过损伤。按照这样的脉相,少年根本就不可能活着站在大街上。
柳不死不得以去医馆请了个大夫回来。那大夫明显不比她高明多久,给出的诊断竟然是让她准备后事。
无奈之下柳不死只好担当起了照顾少年的责任。直至半夜时分少年才终于醒来,少年醒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连声向柳不死道歉。
柳不死苦涩地撇了撇嘴,不置可否。她本来是不想守在少年身边的,无奈那只虎斑猫自从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就开始凄厉地叫了起来。那声音与其说是哀鸣,不如说是惨叫。住在隔壁的柳不死被吵得根本就睡不着觉,于是才不得不回到了少年的房间。
令柳不死气愤的是她一进门,那虎斑猫就停止了惨叫,自顾自地打起了盹。然而等柳不死溜出门去,它又撕心裂肺地叫了起来。那声音撕心裂肺,仿佛正面对着极度可怕的场景。反复几次终于令柳不死睡意全无。
那少年嘴上虽然说着道歉,手却毫不客气地从衣服里拿出了一张药方。于是,柳不死又不得不担当了药童的角色,抓药煎药,一阵忙乱。等到忙完一切回到床上时竟已是日落西山。
迷迷糊糊地盯着窗外被晚霞映得一片通红的天空,柳不死沉沉睡去。不知为何,那一觉竟睡得比任何时候都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