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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1

      梧烟终于到达了长安城。
      正是黄昏时分,残阳如血,映照在长安城灰色的城砖上,铺陈在长安城宽阔的街道上。
      这炫目而苍凉的城。
      这是她三年来魂牵梦萦的长安吗?这是在她心里早已飞升为仙境神苑的长安吗?
      梧烟哭倒街头。
      纷乱的脚步熙熙攘攘杂沓而过。

      长安是父亲故去后,母亲为梧烟和她自己选定的家。

      2

      母亲原是长安人,当年,她跟随新婚的丈夫到了苏州。在那座风景如画的城市住了二十年,那里的美景并没有打动她的心,她双目所及唯一的景色是丈夫和女儿。
      一旦丈夫撒手人寰,苏州纵然是遍地罗绮鱼米富足,于她也不过一座陌生的城池,陌生却又遗留给她最刺痛记忆的城池。
      料理了丈夫的后事,她即刻想到长安。
      “梧烟,我们回长安可好?”摇曳的烛火下,母亲脸上的憔悴更添了几分枯槁。
      梧烟的心里当然更亲近苏州。水榭清雅楼亭富丽,柳丝妖娆丝竹悠扬,这些都是她习惯了的;南窗外荷塘里挨挨挤挤涌向天边的荷花,墙上装裱起来的她的字,都是她割舍不下的。
      但她还是立刻点了头。
      筹划了几日,洒泪而别。
      已是深秋,田野一片清冷,早上的一弯淡月垂在青色的天际。她们雇了一辆马车,没有折柳送别,没有长亭把盏,只是两个人,两个包袱。
      虽清冷,但不算清贫。
      父亲在世时,靠教授塾书维持生计,他好扶危济困,钱财随来随走素无积蓄,不过变卖了日常之物,母女的盘缠倒也充足。

      3

      一路北上,田野便一路萧瑟下去,风景由江南的柔婉转为北方的苍凉。
      十月底,到达洛阳。
      洛阳街头的树,树叶已经落尽,光秃秃的枝桠瘦弱而单薄。
      赶马车的脚夫早已十分不耐。
      出了苏州没有多久,母亲即一病不起,这一路走走停停,多耗了许多时日。梧烟好话说尽,许给脚夫比原定价钱多出许多的车资,才勉强走到此地。倒也没有诓他,她们原备的盘缠固然都花在了母亲的病上,但长安有母亲的姐姐,一位孀居的贵妇人。母亲保留有她的一幅画像,画像里的夫人容貌雍容端庄,衣着华贵炫目。找到姨母,她自会为她们支付车资。
      到了洛阳,母亲再也无力上路了。在一处小客店耽搁了六七日,脚夫也终于舍弃梧烟许诺的重金,弃她们而去了。
      三日后,母亲亡故在异乡简陋的小客店里。
      客店的墙壁漆黑如锅底,房梁上垂下一条条的烟灰,床铺上悬挂的帐子早辨不出颜色了。
      母亲躺在栗色的棉被里,瘦得几乎看不出轮廓。
      店主怎敢让梧烟停尸店内,这不是明摆着砸生意吗?
      梧烟跪地苦苦哀求,柜台前的灶台上熬着粥,腾腾地热气扑在她脸上。
      店主终于叹口气,无奈地答应她暂时将母亲抬到了后院的柴棚里,一床棉被竟然盖不住母亲瘦小的身躯,干枯的头发露在棉被外。
      梧烟的荷包里连一锭碎银钱都掏不出了,她唯有下跪街边俯首尘埃,身前的草纸上写着四个大字:卖身葬母。

      “这字可是你自己写的?”终于有一双穿着黑色便鞋的脚停在梧烟面前,是一位约六十上下的老者。
      “是。”
      “你且等等,我去请我家少主。”老者弯腰提起地上的草纸拿在手里,急急而去。
      约一炷香的时辰,老者带了一位年轻公子回到梧烟面前。
      “姑娘,我家公子愿出资安葬你母亲,你往后可陪伴我家少夫人左右。你可情愿?”老者代替他的少主人对梧烟说。
      你可情愿?这样原本也许是出于尊重的四个字,此刻在梧烟听来仿若讽刺。
      她点头,心房酸胀难耐。
      “令堂现安厝何处?”那公子俯身搀扶起梧烟,轻声问。
      梧烟浑身无力,泪如雨下。
      “少爷问你话呢?”老者提醒她。
      “在……”梧烟哽咽地说不出话来,回头看了看不远处的小客店。
      “安伯,您去处理吧。”那公子吩咐老者,“务必妥帖。”

      安伯处理得十分妥帖。
      母亲的遗体暂时安置在郊外的一座小尼姑庵内,以便他日梧烟找到姨母时再择地安葬。虽是暂时寄放,使用的却也不算是薄棺,待到将来正式入土时也不必再另换棺木。

      梧烟在母亲棺前磕头作别。

      4

      她随了主人进了孟府。
      府邸并不轩敞,但青瓦青砖红廊绿窗让人安稳。
      她的主人孟靖轩,长安的富户人家,在洛阳城中开着若干家绸缎庄。
      这处府邸是孟家老宅,此刻除了公子和老管家安伯之外,并无其他主人。
      孟家的主仆二人及府中上下没人当梧烟是下人。
      她的房里被褥帐帘一概都是素色,桌上一个小镜奁里有两朵白花,枕边还有素白的孝服。
      梧烟将白花插在鬓边。
      这哪里是待丫鬟,分明是待客的礼数。
      也许是因当日说得清楚,是要她伺候少夫人的——少夫人此刻在长安。
      “水姑娘随我在此地暂留些时日,年底完了这里的事情,我们便回长安去。到时,你可去寻你姨母,若寻不到,少夫人也是宽厚之人,不会慢待姑娘。”公子孟靖轩对她说。
      梧烟默默点头。
      没人安排她做事,她自己也可以找些事情来做,自忖不宜干登堂入室的眼前活,她便每天到厨房帮忙,厨房的张妈乐得有个人陪她说话,也不阻拦。

      “水姑娘闲时可到书房中坐坐,那里有家严昔日置备的书籍,或可解闷。”一天傍晚,孟靖轩在回廊下碰到她,递给她一把铜钥匙。
      “多谢公子,梧烟识字不多……”
      “你?识字不多?”孟靖轩笑了,“水姑娘若识字不多,我恐怕好称为‘睁眼瞎子’了。”
      梧烟局促尴尬起来,不知该如何应答。
      “其实,水姑娘大可不必如此多心,厨房里的事情也不多,若真需要,安伯不会客气的。”孟靖轩又对她说。
      “我没……”梧烟赶忙辩解。
      孟靖轩轻轻抬手制止了她急切的解释,将那把铜钥匙放在回廊的木栏上,转身离开。
      西天的暮云急速变化,橙红大红血红紫红,瞬间又转为黛色,再暗下去,终于暗到升起几点星光……
      铜钥匙的颜色也渐渐转深了,深得在红色的木栏上几乎看不清了。
      梧烟拈起钥匙放进荷包里。
      但她直到离开孟家老宅还未来得及到书房里去看孟老爷的藏书。

      第二天,梧烟再到厨房去,张妈笑着夺过她刚刚提起的菜篮子:“水姑娘,你是客人,少爷知道了会不高兴的。你陪我坐坐就好,陪我坐坐就好。”
      客人?梧烟手足无措地在厨房捱到午饭时分,向张妈告辞出来,回到自己的屋子里,汗水已经濡湿了内衣。下午,她不敢再出去,更遑论到书房去看书。

      夜里,梧烟梦到了母亲,这是母亲下世十二天来梧烟第一次梦到她,倏忽似已隔了百年。
      “娘,你可来看我了,我想死你了。”
      “为娘不放心你。”
      “娘……”
      “你在此处可好?”
      “娘,我好。”
      “孟公子待你可好?”
      “孟公子?他待女儿好。”
      “那娘放心了,你好自为之。”
      母亲转身走了,越走越快。
      “娘!娘!娘——!”梧烟声嘶力竭地唤她,她头也不回地去了。

      “水姑娘,水姑娘……”有人轻轻在耳边唤她,梧烟惊醒,身边围了好几个人,孟靖轩也在。
      不知为何,见到他,她突然感到耳根火辣辣的,面颊也呼呼发烫。
      “怎么一下子就病得这么厉害了?”
      “哦……?”病了?梧烟这才感到四肢酸痛,口中苦涩。
      她这一病,倒是更像个贵客了,孟靖轩派了丫鬟穗儿专门来侍奉她。她过意不去,挣扎着要起来,一下地便软倒在床边。
      还是孟靖轩又大步上前把她抱到床上去。
      梧烟再不敢造次,乖乖躺在床上休养,早日好了才是正经的。

      5

      三四天后,官府有消息——范阳节度使安禄山谋反。
      原定十二月初十启程返回长安的计划可能要略略推迟几天。孟靖轩须将绸缎庄里的各项事务再安排得更细致一些,总归是在打仗,对生意难免有影响。

      夜,骤降大雪。
      晨,整个洛阳城银装素裹。

      “送你个雪景吧。” 孟靖轩在一只木托盘上堆了一个小雪人端进梧烟的房里,躺在病床上的梧烟惊讶异常,亏他想得出来。
      “好吗?”
      梧烟点点头。
      “让它陪你吧。”
      “放这儿太热,一会儿就化了。”
      “那就趁它还没化,赶快欣赏。”孟靖轩将托盘放在梧烟床头,“我到铺子里去,等等让穗儿给你熬粥喝。”
      他退出去了。
      梧烟用手从托盘里沾了一点雪放进嘴里,清凉沁心。她抱起托盘放在膝头,看着小雪人一点点瘦下去,软下去,化为一滩冰凉的雪水……

      范阳虽遥远,但洛阳城里的气氛开始一天三变了。早上坊间有消息说安禄山的部队势如破竹,朝廷在河北境内无御敌之兵,街市惶惶;下午又说朝廷的东征军已经出发,东征军大帅荣王李琬可是皇帝的儿子,于是人人又都将恐惧丢到脑后——难道皇帝会拿自己儿子的性命开玩笑吗?必定是胜券在握的。
      种种议论甚嚣尘上,连卧床的梧烟都由丫鬟穗儿替她带进了不少消息。
      “我已经安排好了,若有什么变故,王参军自会知会我。”孟靖轩听到梧烟对他说那些坊间流言,轻描淡写地解释,“再说顶多六七天,咱们就启程回长安。你快些痊愈才是真的,别理那些流言。喝粥。”
      孟靖轩用手试一试粥碗的温度,送到梧烟手里,看着她喝下去。

      是日乃唐天宝十四年十二月初八,距离梧烟和孟靖轩分别还有二十二天。

      病了这些日子,梧烟竟习惯了听孟靖轩的话,她不再提叛军,第二天也不许穗儿去外面听那些乱七八糟的消息。
      也再没有什么消息了。
      所有的消息都不及兵临城下这个事实更具说服力。
      王参军没有给他们任何帮助,他已随河南府尹达奚珣投降安禄山。

      “我一定要回长安去。”孟靖轩郑重地对梧烟说。
      洛阳陷落,绸缎庄已在洛阳城破时毁于大火,在洛阳除去这处老宅再没有什么了。原本十分乐观的孟靖轩立刻对未来看得十分悲观,据说,安禄山的大军还会继续西进,要打到长安去呢。他得立刻回到父母妻儿身边去,动荡的时刻,人人都会想同家里人在一起,哪怕死也要抱在一起死。
      孟靖轩、梧烟、安伯、穗儿、庄成,一行五人是在十二月底一个寒冷的早晨启程前往长安。
      纷乱的街道上众人杂沓的脚步已将前几日的雪踩成黑色的烂稀泥,城里到处是焚毁的房屋,经过孟家的绸缎庄时,灰烬里还有一星半点未燃尽的布丝。

      6

      洛阳城外还看得见白色的雪,枝头、农舍的房顶、人迹未至的田野都还是一片雪白。而且天是高远的,路是不断向前延展的,空气虽凛冽也沁心。
      一行人虽都沉默无言,但摆脱了洛阳城内压抑的气氛,心情也略放松了些。
      “梧烟,你看树上是什么?”穗儿拉住梧烟,指着远处枝头上一团红红绿绿的东西。
      “是,好像是风筝……”梧烟话没说完,突然听到一阵急乱的鼓声。
      “梧烟!”孟靖轩喊她。
      她已经被人撞倒,枝头的雪急速坠落,天空旋转,路飞上了天,沁心的雪野中即刻布满呛人的汗臭……

      “我看你是找死!”
      “等我自己搜出来,你就没命了!”
      “把他的小娘子卖到万花楼去!看他还嘴硬!”
      梧烟耳边陌生的声音乱糟糟地吵成一片,她睁开眼,眼前一片漆黑。
      “醒了!醒了!问她!”
      “梧烟!”是孟靖轩。
      一双硬邦邦的手将梧烟从地上拎起来,挤在墙角。
      “你说!那块玉你们藏哪去了?你不说,我就杀了你当家的!”汗臭混杂着宿酒的臭味钻进梧烟的鼻子。
      “梧烟!”是孟靖轩。
      “梧烟!”穗儿安伯也喊她。
      “你放开她!我说。”是孟靖轩的声音。
      那双手又把梧烟甩到另一边,梧烟跌在一个人身上,她闻到了淡淡的熟悉的皂荚味。
      “梧烟,别怕……”
      梧烟听到他有力的心跳声,恐惧顿减。
      “少啰嗦!快说!”一个粗暴的声音打断了孟靖轩的话。
      “我早说得清楚,玉并没有在我手里。”
      “没在你手?谁不知道你孟大少爷大张旗鼓地买下了那块玉?”又换了一个声音,不再那么粗鲁。
      “我手边没有,你放我们其中一人出去,拿玉来赎其他人。”
      “你别蒙我,才几天,你竟把东西送出洛阳去了?”
      “我在洛阳还有处宅子……”
      “我早去过了,那宅子空无一物,我要个死宅子来干什么?我要玉!”
      “宅子也能变钱……”
      “我看你就是想找死!我们不要钱,要玉!”孟靖轩的话又被先前问梧烟话的人打断了,“老子先宰了你婆娘再说!”
      说着,他一只手拎起了梧烟。
      梧烟只觉得耳边呼呼风响,脑浆在头里乱转。
      对方的另一只手里似乎有兵器,梧烟听到钝器划过地面的声响。她奋力地挣扎,使出的力气却像被对方化了,不起半分作用。
      “你找死!”
      那男人突然一个趔趄,梧烟重又落地,她听到他怒骂了一句,手里的兵器挥起带风,接着是一声沉闷的撞击声,有人旋即倒在她身上……浓烈的血腥味迅速扩散开来,温热粘稠的液体渗进梧烟的衣裙,沾在肌肤上粘糊糊的。
      “公子——!”
      “梧烟——!”
      安伯、庄成、穗儿乱成一片,唯独没有孟靖轩的声音。
      梧烟反应过来,是孟靖轩合身扑上前撞到了那个男人,倒在她身上的是孟靖轩,浓烈的血腥味掩盖着若有若无的皂荚味。
      “少夫人,一块玉而已,再好也是身外物,你想好,别送了你当家的性命。”有人搬开了孟靖轩,放缓了语气对梧烟说。
      “他怎么啦?”梧烟挣扎着向她说话的人问。
      “放心,眼下还死不了。”此人说着,解开了梧烟绑在背后的手和蒙在脸上的一块布。
      房子十分昏暗,梧烟一时什么也看不见,等她适应了房子里的光线,看到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男人蹲在面前,孟靖轩躺在她身边,蒙着眼睛的破布已经被鲜血布满。
      “给他包上吧。”络腮胡子又丢了一块破布在梧烟身边,“那玉有帝王之气,即便你们是豪门富户也消受不起,倒不如给了我们。”
      梧烟根本没听他说什么,她手足无措地用络腮胡子丢过来的破布包住孟靖轩不断涌出鲜血的伤口。
      孟靖轩昏昏沉沉了三四天才清醒过来。
      梧烟也哭了三四天,孟靖轩醒过来,看到她双目红肿,脸颊浮肿。
      他想要安慰她,梧烟摇摇头,在她而言,已不需要任何语言了,他为她置自身安危于不顾,早远胜过人间一切言语。

      7

      络腮胡子们一天来轮流逼问数次,每次都少不了辱骂推搡,除了孟靖轩,其他人身上也都带了伤。
      然而,逼问了几次得不到结果,终于急了。
      络腮胡子们认定他们要找的玉就在洛阳城内,无论孟靖轩如何苦苦辩解,保证只要让人出去送信,必会有人送玉来赎人。但他们说什么也不肯放一个人出去,似乎惟恐出去的人会耍什么诡计。
      他们满以为杀人是管用的。
      庄成和穗儿被杀了!
      结果还是一无所获。
      他们不得已只能相信了孟靖轩的话。
      商量了几日,络腮胡子们终于同意了孟靖轩的提议,放一个人出去拿玉。
      “你们谁去?”
      “梧烟,你去。”孟靖轩看了看安伯,安伯萎顿地靠在墙角也看着正在话的孟靖轩。
      “我?”
      “当然是你。你以为他们肯放我走吗?你看安伯走得动吗?”孟靖轩不给梧烟喘气的时间,貌似轻松地说。
      但他的眼神是急切的。
      天天被逼问着玉的下落,其实,梧烟对这件事情完全一无所知,她根本不知道孟靖轩到底有没有络腮胡子们要找的玉,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一块什么样的玉,值得络腮胡子们如此费事。
      “我知道你们会派人跟着她。”孟靖轩起身来到络腮胡子们面前,“记住,我要跟着她的人与她保持二百步以上的距离,我要她毫发无伤地回来,否则,咱们一拍两散。”
      “好,你说话可得算数。”
      “当然。现在你们出去,我有话跟我娘子说。”
      “别耍花枪。”络腮胡子们对孟靖轩的这个要求显然不满意,互相交换眼神。
      “玉我都答应给你们了,我还耍什么花枪?除非我不想活命。”
      络腮胡子们料定他们也翻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全部退了出去。

      孟靖轩轻轻将梧烟揽入怀中,在她耳边悄声说:“你到苏州去找‘通达’货栈的王老板,但是必须甩掉跟着你的人,否则不仅会给王老板带来灭顶之灾,也会要了我和安伯的命。我给你个信物,记住两个字,‘宝髻’。我的至亲都会明白的。”

      络腮胡子们又用破布蒙住梧烟的双眼,将她塞进一辆马车,东拐西绕了半个多时辰,才到了洛阳城外。
      那天,安禄山在洛阳称帝。梧烟隐隐明白了络腮胡子们为什么要得到那块所谓有帝王之气的玉。
      下了车,果然有两个健硕的男人在她身后。

      8

      从当日离开洛阳到此刻到达长安,那是一个冗长而沉重的噩梦。
      恐惧叠着恐惧,疲惫摞着疲惫,思念缠着思念,担心压着担心。
      兜兜转转多绕了两倍于到苏州的路,终于甩掉了身后的尾巴。当她重又返回到苏州,已经是第二年的夏天,苏州依然是水绕楼榭风穿亭台,柳丝缠绵街市富庶。
      梧烟虽算得上是苏州人,但并不知道苏州的“通达”货栈在什么地方。
      当她在苏州街头寻找打听了七八天也没有一个人知道“通达”货栈时,她才想到了孟靖轩是在骗她,是为了让她逃出生天。
      她明白了之后,恨不得立刻插翅飞回洛阳。
      回来的路远比去时更为艰辛,北方正是战火连天,而来时络腮胡子们为了控制她并没有给她多少盘缠。
      战乱兼身无分文,她能到达洛阳继而到达长安是个奇迹。她回到洛阳,早已无处去寻孟靖轩和安伯,她只能到长安去。
      即便,他已经不在世上,她也只能到长安去了。

      9

      此刻,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到了长安。
      孟家在长安果然名声响亮,一提孟靖轩三个字,立刻有人指引她到了一处富丽的府邸前。

      这就是他的家了!

      拍开了那扇黑黝黝的大门,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厮出来打量梧烟。
      “我找孟靖轩孟公子。”
      “我家公子不在家。”
      ——他没回来!
      梧烟耳中轰然巨响,身子晃了晃,勉力整个身子靠在大门上才没有摔倒在地。
      “那孟老爷孟老夫人呢?”
      “老爷和夫人都在。”
      “请通传,孟公子要我带一句话给二老。”
      “带话?”小厮很惊讶,退后一步,再次细细打量梧烟,“我家少爷要您带话?”
      “是……”
      “什么话?”小厮警惕地问。
      “宝髻……”梧烟费力地从干疼的喉咙里挤出这两个字。
      “宝髻?”小厮疑惑万分,但还是进去通报了。
      是一场梦吗?
      也许。
      梧烟醒过来时,眼前是藕荷色的绣花帐顶,身上盖着藕荷色软缎被子。
      孟靖轩就在她面前!
      这是一个梦,母亲马上就会来叫她起床,父亲马上要查问她昨天的功课。
      “梧烟!你醒了?谢天谢地,你还好好的。”
      不是母亲溺爱的声音也不是父亲慈爱的声音。
      是孟靖轩温暖的声音。
      “梧烟,梧烟,你知道我是谁吗?”
      “水姑娘才醒,你别着急啊。”一盛装少妇站在孟靖轩身边,眉目如画秀发如云,她阻止他。

      梧烟终于彻底清醒过来。

      “我知道……”
      “我派了很多人到苏州去找你,都没有消息,我以为……”
      “我在洛阳……”
      “洛阳……”

      梧烟闭了闭眼睛,泪水沿眼角悄悄滑落,她迅速用锦被一角拭去。

      10

      孟靖轩倏忽一瞬便陌生了,他依旧直呼梧烟的名字,依旧对她很好,却少了真实,像一个模糊的影子。
      他的身侧是温婉的妻子伶俐的女儿,他每天早上到上房屋问候二老夜里睡得可好,他在中厅里吩咐下人打点新年祭祀的物品。
      梧烟远远地看着他,觉得他越来越远。
      从不曾真正亲近过吧。
      梧烟努力回忆他们的过往,某个傍晚西天变幻的云霞,洛阳城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他渗进她衣衫里温热的血……
      往事少得可怜。
      “梧烟就是不爱说话。”少夫人总是这样对孟靖轩说,梧烟听到过许多次。
      孟靖轩听着夫人的话,默不作声,梧烟突然不知道以往的记忆是真实的,还是她自己的幻想。
      孟少夫人确如她丈夫所说的那样,是宽厚之人,待梧烟无微不至,又怕她寂寞,常常陪她闲聊。关于那块玉,关于梧烟的字,关于孟靖轩如何逃脱,都是她告诉梧烟的。
      “安伯一看到你写的字啊,就猜你是老爷的恩人之女,只是连恩人姓字名谁都不知,他到底有没有女儿,便更不得而知。宁愿认错,也不能错过啊,所以安伯才叫了靖轩。”
      “那块玉,当真不在靖轩手里,当日买下来,就有人说那玉原非平常人震得住的,王参军有意要,他就给了人家了。据说王参军要了也是要送来长安的,他也不敢供出人家来,唯恐牵扯愈大,殃及更多无辜。却白白害得自己受了那么多罪,穗儿、庄成、你、安伯都跟着遭殃。”
      “你走了之后,他也没了什么牵挂,他给了你那两个字的信物,原也是拼着一死了。你若逃得掉,必会来长安送信的,凭着我们夫妇之间的这句戏言,我也猜得出他是要我们照顾你的。”
      “什么也都算安排妥贴了,反倒得到了老天垂青,有一天那帮家伙喝醉了酒,竟忘了锁门,他同安伯逃了出来。半路上,安伯下世了,他回来也剩了半条命了。”
      “他后来几次派人到苏州去找你,都没音信,我们渐渐也心凉了,以为你已遭了不测。”

      梧烟斜靠在窗边,静静地听着少夫人讲那些同自己有关的事情,却像在听别人的故事。她的心恍惚在寒冷的洛阳,水一样的苏州,青砖青瓦的孟家老宅徘徊,进不到这长安。
      “梧烟,你累了吧?那你歇着,我走了。”少夫人见她懒懒的,连忙起身告辞了。

      11

      第二年秋天梧烟风光地出阁,孟家嫁女儿一般热热闹闹地办了一回喜事,夫家也是书香世家,同少夫人还沾着远亲。
      亲事是少夫人向梧烟提的。
      “妹妹双亲若在,这终身大事原也轮不到我们妄言,如今……”少夫人轻叹一口气。
      梧烟明白,这非主非客寄人篱下的生活终归是要结束的。孟家也曾替她到处寻找姨母,几乎不曾把个长安城翻过来,却始终没有消息。也许是天宝十五年夏天逃离长安城了。
      但寻到了又怎样呢?莫非守着一段模糊的往事终生不嫁么?
      “宝髻”恐怕在别人那里已成笑谈,又何必再作这样的姿态?徒引人议论而已。

      出嫁前,梧烟沿着长安城转了一圈。
      这也是一座陌生的城,陌生得连刺痛的记忆都没有,它只是一座陌生的城。

      婚礼当天,孟靖轩以娘家兄长的身份送嫁。
      梧烟在花轿里轻轻挑起轿帘一角,看到他的向人拱手致谢的一个侧影,落了轿帘,她摸到荷包里那枚铜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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