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熠流光相皎洁》羲和有梦

4、再遇容轩

　　天宫琼景殿，天后寝殿。

　　仙仆们整齐地伏跪在殿外，被里面摔杯砸盏的声音吓得哆哆嗦嗦，一动不敢动。

　　“容轩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诓本座。”天后随手便将手边一枚琉璃茶盏砸向进门的容轩，他没闪也没躲，生生接下了那只茶盏，额头顷刻便缓缓留下一缕鲜血。

　　“天后明鉴，容轩不敢。”容轩不顾额上留下的血，低头揖手道。

　　“你不敢？你还有什么不敢？你与本座是如何作保的？你说寿宴那日便能趁机拿下曼昭要挟魔界，如今如何？你不是没看到，那个乾熠是如何嚣张，不但没能擒下曼昭，本座还在众仙面前被如何羞辱，差点丧命。如今六界唯魔界马首是瞻，天界做很多决定都得顾虑这二人，成何体统！”天后一想到寿宴上的羞辱，气得又推翻了桌案上的一只花瓶，好好的寿宴差点就变成了自己的丧宴，搁谁都咽不下这口气。

　　“娘娘息怒，可别气坏了身子。”容轩身边的太白仙人佝了佝腰，拄着仙杖说道。

　　“娘娘息怒，容轩愿戴罪立功，一定将曼昭乾熠二人除掉，以泄娘娘心头之恨。”容轩一字一句的笃定说道。

　　“容轩，你还有办法能除掉乾熠和曼昭？”天后朝立于太白仙人身畔的容轩疑惑地说道，“他们二人可都不是省油的灯，更何况你当众拒绝了曼昭，你觉得她还能被你利用吗？”

　　“娘娘放心，容轩自有计策。寿宴之上的情况娘娘也亲自看见了，曼昭对我绝不是假情假意，只要先取得曼昭的信任，除掉乾熠是早晚的事。”白衣若雪的清瘦公子颔首说道，温润如玉的面庞看不出波澜，像在说着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一般淡漠。

　　天后冷哼一声：“英雄难过美人关，你若是跟曼昭暗生情愫，被这个妖女俘获怎么办？我凭什么相信你？”

　　“娘娘放心，容轩心里只有碧莹一人，此生非她不娶，只求在容轩帮娘娘除去心头大患后，能将碧莹许配于我，容轩只求能和碧莹过上闲云野鹤的逍遥日子。”容轩说道。

　　“没想到你还是个情种，本座答应你，只要你能帮本座除掉曼昭和乾熠，你与碧莹的婚事，本座亲自为你们主持。”天后欣然答应了容轩的请求。

　　出了琼景宫，容轩和太白仙人一同走着，太白仙人瞧着身边翻涌的云海，朝容轩悠然开口：“佛家有言，浮生有八苦，众生皆一色，神仙不可脱。神仙之苦非人间顽疾，这些苦难若自己揪着不放，只会酝酿出更多的苦难，唯独放下才得永世解脱。我虽道家出身，却独信佛家此言。”

　　容轩闻言不解地看着太白仙人，求他赐教。

　　但太白仙人爽朗笑笑：“天机不可泄漏，老朽点到为止，还要请六皇子自己参悟，及时止损，方为上策。”说罢，拄着拐一步一晃地离开了。

　　话说自从曼昭被乾熠从被子里揪出来以后，她日日勤学苦练，潜心修行，立志学成之日和乾熠决斗，一血黑玉床之耻。

　　但成功的道路往往不是一帆风顺的，每个人在追求成功的过程中都会遇到自己的绊脚石，而曼昭成才的绊脚石就是她的仇人——乾熠。

　　每当曼昭闭目打坐，要吸取天地之灵气调运气息之时，乾熠总能阴魂不散地出现在她面前，一把把她从打坐台上捞起来，不是说要去潜水就说要去钓鱼，反正总有理由带她出去玩。

　　曼昭不是一个容易分心的人，但也架不住乾熠话痨似的在她耳边念叨人间的说书如何如何有趣，戏班子唱戏是如何如何动人，凡人们搞杂耍不用法力就可以吞剑舞狮，冰糖葫芦吹糖人有何等美味……终是曼昭受不了乾熠的话痨，斗法也斗不过他，只能欲哭无泪地被拽去人间。

　　不去不知道，一去曼昭就着了迷，街边卖的发钗首饰，香囊折扇，小贩卖的糖葫芦和小糖人，无不吸引着曼昭。

　　乾熠果然没骗她，她喜欢的小玩意和小零食全被乾熠买了下来，曼昭开心得像个孩子，和乾熠嬉笑着跑来跑去。

　　乾熠又带她去听说书，她被说书先生逗得咯咯笑作一团，开心得几乎忘了时间。

　　乾熠出去给她买瓜子蜜饯时，她自己溜出茶楼闲逛，看到一个满是漂亮女子的馆子，也想进去看看，却被门口的女人们嬉笑着拦了下来，说不是她该来的地方，这更让曼昭好奇，她们也是女子怎么就能在里面，自己却不能进去？曼昭不服气，念了个隐身咒，溜了进去，一楼没什么意思，都是些搂着女人喝酒的男人。

　　她上了二楼，二楼全是一排排厢房，她听说凡间的女子都喜欢把宝贝藏在自己的厢房里，她想见识见识，于是悄悄溜了进去，曼昭正想好好参观一下凡间女子的厢房装扮，却被脂粉气熏得打了好几个喷嚏，她朝脂粉来源看过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拉着帷幔的床，里面不时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还有男女调笑嘤咛的声音，即便拉着帷幔，她也能看见里面的情况，一男一女光着身子赤条条地缠绕在一起，她正欲走近看得更清楚些，却觉得自己的胳膊被人使劲一拉，回过神时已经被乾熠带到了房顶上。

　　“你一个姑娘家的，怎么好意思偷窥人家的闺房之趣？”乾熠有点无奈，伸手点了点曼昭的额头。

　　“就看看而已，我又没干什么。”曼昭也知道自己偷偷进人家的厢房很无礼，但还是习惯性地嘴硬，她纵使再纯情，看到乾熠这么气急败坏把她拉出来，也差不多猜到了刚才闺房中的男女在做些什么，“刚才他们……”

　　“停停停，别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了，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乾熠打断她的话，为了转移曼昭的注意力，从身后变出一大包蜜饯。

　　曼昭果然被蜜饯吸引，拉着乾熠坐在了青楼的屋顶上，一边和乾熠吃着蜜饯一边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星。

　　“乾熠，人间的星星比魔界的还漂亮呢。”曼昭嘴里嚼着蜜饯，望着星星对乾熠说道，“可星星这么美有什么用，人的寿命不过几十年，能好好看看星星的日子那么少。”

　　“何况是人，就算是仙是魔，也都有沙化之命，身归混沌的时候，所以珍惜眼前重要的东西，是不分人仙魔的。”乾熠朝嘴里丢了一颗蜜饯，答道。

　　“那你呢？你最珍惜的是什么呢？”曼昭随意地问道。

　　“这还用说？当然是你……”乾熠瞟到了曼昭疑惑的目光，急忙更正道，“手里的蜜饯了，你都吃了多少颗了，这挺贵的。”

　　“嘁，小气鬼。”曼昭撇撇嘴，心里竟有些说不上来的落空之感。她觉得很是莫名其妙，乾熠陪着她的这些日子，他总变着法逗自己开心，虽然他和以前好像也没什么不一样，但自己对他却似是有了微妙的变化。细细想来，曼昭发现，自己每天起来第一件事，已经不知不觉地变成了期待乾熠今天会带她做些什么，她对于乾熠每天陪伴自己这件事，很是受用，即使二人哪也不去，只坐在一起钓钓鱼，下下棋，偶尔拌拌嘴，也让她觉得有趣且憧憬。

　　曼昭说不上来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只觉得她和乾熠之间变得似乎更亲密了，对，就是更亲密了，但这种感觉是从天宫寿宴乾熠来凌霄宫带她走开始有的，还是从那日在黑玉床上不小心的亲吻开有的，亦或是从某次他带她出来玩有的，曼昭委实想不明白，小芙前两日替她收拾乾熠送她的诸多小玩意时还笑话她，说她是红鸾星动遇上良人了，整天欢喜地像捡了宝贝似的。

　　红鸾星动？曼昭的脸有些烫，她瞧了瞧身边躺着看星星的乾熠，他与容轩一点都不一样，她和容轩在一起时常常觉得温馨，但也只有温馨而已，容轩不会同她争吵且总是什么都让着她，似乎什么都不会值得让他生一场气，因容轩是如此深明大义的神仙，曼昭在他面前也常常发不起脾气，总是很温顺，她觉得这样的容轩虽然很有神仙的派头，却常常怅然说不清他身上缺了点什么。

　　而乾熠不同，她和他大小相识，一起习武时就常常吵架互相捉弄，他不怎么让着她，她也蛮横不讲理，发起脾气来会和他斗法斗上大半日，直到两个人都累得气喘吁吁的躺在草地上为止，一起看着夕阳晚霞，数着寥寥星辰，最后被乾熠背回长行宫。为什么她会将乾熠和容轩去对比呢？曼昭皱了皱眉，有些想不明白，她将视线从乾熠身上收回，俯瞰着楼下熙攘的灯市和人群，嗅着凡间的花香和弥漫在空气中的糖人的甜味，她突然明白了，容轩身上缺少的，也是乾熠身上极富有的，是她喜欢的这人间烟火气。

　　“乾熠。”曼昭缓缓开口叫了声他的名字，乾熠回头瞧她，想问她是不是嗅着甜味想吃糖人了，不料曼昭先开口，他听到她不疾不徐地说道：“有你在我身边，当真是极好的。”

　　乾熠闻言愣了愣，她从不以这般柔和沉静的语气同自己说这种有些肉麻的话，他什么也没说，朝她温柔地笑笑，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将她的头轻轻拨到自己肩上。曼昭靠在他的肩头很是舒服，鼻息之间尽是乾熠身上淡淡的檀木香，平日里没个正形的乾熠此时在这檀木香下，倒是在曼昭心中莫名生出几分禅意，她深深地嗅吸他身上的味道，感觉自己的心无比宁静，周围的喧哗也仿佛消失不见，这样让她觉得舒适的肩膀，硬生生惹出了她的困意，自从凌霄宫回来，她不曾有过如此眼皮沉沉之感，她记得自己那时一整晚一整晚地难以入睡，瞧着黑夜中寝宫的屋顶发呆，脑子一片空白。

　　所幸所幸，曼昭沉沉地想着，这样难眠的日子终于要结束了。在乾熠的肩上睡着之前，她听到乾熠在她耳边轻飘飘地说道：“曼昭，我一直都在，以前是，以后也是。”

　　乾熠带着曼昭回到长行宫时，两个人还打打闹闹地追着跑着，曼昭追着乾熠抢蜜饯，乾熠灵活地躲来躲去。

　　“小昭。”

　　一个熟悉的声音让曼昭和乾熠的脚步硬生生停住，他们二人齐齐向长行宫门口看去，容轩着一身素白的衣衫立于长行宫宫门前，正定定地瞧着曼昭。

　　“你怎么来了，谁让你进魔界的？”乾熠一看到容轩就来气，没好气地说道。

　　“小昭，我想找你谈谈。”容轩仿佛当乾熠不存在一般，眼里只有曼昭。

　　“我数三声，再不滚本尊送你上西天，一，二……”乾熠虎视眈眈地盯着容轩，两手在身畔已然蓄力。

　　“乾熠，你先回去。”曼昭终于开口，打断了乾熠的话，“六皇子，跟我来吧。”她不再似从前唤他的名字，也不再似从前一见到他就迫不及待想同他讲许多话，她看到他出现在长行宫的门前，之前想到的种种质问也好，打他出气报仇的念头也罢，都统统没能涌上她的脑海，她的心没有什么波澜，只觉得眼前之人陌生且遥远，若非要追及她的心，多的不过是那一声轻轻的叹息罢了。

　　容轩闻言便随曼昭走去，翩翩衣袖擦过愣神的乾熠，似风一般轻飘飘的。

　　曼昭带着容轩来到了魔界的入口。“有什么话想说，你说吧。”曼昭背对着容轩，开口道。

　　“小昭，那日我在凌霄宫拒绝你也是被逼无奈，我断然不会娶那碧莹，我的心里只有你，我只想娶你一个人。”容轩见曼昭背对自己，急急开口解释道。

　　“六皇子，不必了，你的心意如何已经不重要了。”曼昭转过身，释然地朝他笑笑，“那日凌霄宫的情况你不是没看到，想必天后此时已经恨我入骨，天界众仙又岂能容我？我断然不会再与你回天界了。咱们的事，就此作罢吧。”

　　“小昭，别和我赌气了，天后和其他仙官如何想你我都不管，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容轩听到曼昭说“就此作罢”之时，慌了神，一着急抓住了曼昭的胳膊，急急地说道。

　　这一瞬间容轩的身体却突然不受控制的一下子飞往一旁，仿佛被一阵厉风击中了胸脯，不得已松开了手，不受控制地朝后连退数步，好不容易稳住身体之时，嘴角已经溢出了血迹。

　　乾熠虽然有些伤心曼昭就这么跟容轩走了，但又放心不下曼昭的安全，于是一直悄悄跟着曼昭和容轩。

　　当他看到容轩失控抓住曼昭的胳膊纠缠时，没忍住打了他一掌，但他怕伤着曼昭，只输出了三成掌力，看来这容轩着实太弱了点，连乾熠的三成掌力都接不住。乾熠在心里默默鄙视了一番容轩。

　　“说归说，六皇子请自重，我们长公主可不是你能动手动脚的。”乾熠现身，挡在曼昭前面，朝着容轩轻蔑地说道。

　　“你走吧，别来找我了，我不会再见你了。”曼昭看到被打的容轩，心里没有半点感觉，她以为自己多少应该有些心疼，再不济也应该觉得痛快，但这些全都没有。或许，这就是对一个人心死的模样吧，无恨亦无悲。她太知道自己对容轩的失望来自哪里了，不仅仅是他在凌霄宫字正腔圆的拒绝，也不仅仅是她回魔界这么久都没来找过自己的淡漠，更重要的是她被天兵天将围住时看到的他的漫不经心和似在看一个与自己无任何关系的热闹一般的冷漠，她给过他机会，她当时骗自己她看错了，其实她当时就想好，只要他肯接自己伸出的手，她就将他对她的种种都不再计较，骗她也好，利用她也罢，她其实统统知道，甚至早就知道。不过是她还想给他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罢了。

　　但结果是即便是她已经退而再退，退到自己都觉得可悲，她也没求来她要的结局。只有把一个人逼退到绝境了，才能彻底让这个人死心。逼到悬崖，跳下悬崖，才能有机会重生。曼昭即是如此。

　　想到在凌霄宫被众仙围堵时，毅然决然来救她的是乾熠，是此时站在她身边替她教训负心汉的乾熠，曼昭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她看着挡在自己面前的乾熠，突然觉得他此时的轮廓甚是清俊，这还是她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瞧着乾熠的背影，但是却莫名地觉得一点都不陌生。

　　她想起来了，这样挺拔的背影其实她见过无数次，小时候在师门学艺时，她调皮闯下的祸几乎尽数让乾熠背了去，师父严厉，惩罚弟子从不看谁的身份也不听谁的求情，一律按规矩责罚，乾熠也不多做辩解，一声不吭地挡在她前面，替她承受了不少责打。

　　容轩踉踉跄跄地离去了，曼昭将视线转向离去的容轩，瞧着离去的容轩的背影愣神，她多骄傲的一个人，却爱过这样一个软弱卑鄙的人，多么可笑。所幸所幸，这爱已经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