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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获麟 ...

  •   瓦片上的水渍沿着凹槽汇聚成线,再在檐边处凝结为珠,颗颗滑落。
      被大雨洗刷后的街道显得格外湿润净洁,一些之前关门了的店铺纷纷重新开门营业,行人也陆陆续续的多了起来。
      姜沉鱼收好伞,走进集市。
      这片地处卢湾东北角的集市是著名的商区,来自四国的商人们在此开辟出了一幕鼎盛的繁华景象,除了之前走过的隶属于赫奕的华缤街,另有三条南北走向的并列街道,而其中最东侧的,便是云翔。
      比起百货云集的华缤,云翔则以风雅昂贵著称,出售的货物也以古董字画、珠宝药品居多。因此,尽管在四条街中显得最是冷清,但放眼看去全是香车宝马,商客们也都服饰鲜丽。
      “云翔街蔡家铺子买迷迭香三斤。”
      这是父亲给她的密件里的话。
      也就是说,位于这条街上的蔡家铺子,是姜仲安插在程国的一枚隐棋。姜沉鱼望着眼前的街市,不禁开始钦佩父亲在间谍之术上的老谋深算与顾虑周全。众所周知,大隐隐于市,而人最多的地方往往也是消息最灵通之处,因此,设立情报收集点时,通常都会把它安插在市集内。然而,大家却疏忽了很大的一点——民间的消息,往往是最不准确的消息。
      正所谓流言蜚语,三人成虎,一起事件在传过多数人之口后,必定会被添油加醋最后甚至与其本意相悖,所以,茶馆酒楼得到的消息,过于杂乱,在时间上也拖滞太多。而蔡家铺子则不同,它价位昂贵,专门针对豪富开立,售卖的又是贵胄女眷们一日不可或缺的香粉胭脂、珠宝首饰。这批最喜欢道人是非、与当事人紧密联系却又置身事外的群体,将为它的信息补足带来最安全可靠的来源。而最最重要的一点是——这样的地方,才是她——一个璧国来的使臣即使去了也不会招致怀疑的地方。
      姜沉鱼举步走向十丈外的蔡家铺子。
      铺子的门大开着,半人多高的柜台边,一个掌柜模样的人正与一位老妇人聊天。老妇人手里还抱着个婴儿,婴儿哇哇大哭,老妇人就连忙边摇边哄。另一侧的货架前,两个伙计正招待一位贵妇看首饰,贵妇将盒子里的镯子一只只的取出来,往手腕上套,然后摇摇头,放回去,再戴下一只。
      姜沉鱼走的越发近了,那些镯子的花纹都可以看得很清晰,还有十步之远、九步、八步……
      贵妇拿起一对青钿白玉镯,慢慢地套进去,剔透的玉质映衬得她的手腕更加纤细柔美。
      还差七步、六步、五步……
      老妇人边哄着孩子,边转头对掌柜道:“我这孙儿不知怎的,这两天老哭个不停。”
      掌柜安抚道:“小孩子嘛,哭哭有精神……”
      还差四步。
      伙计道:“夫人,就买这副镯子吧,这镯子便宜……”
      还差三步。
      眼看铺门已近在咫尺,姜沉鱼突然一个侧身,走进了隔壁的铺子。
      立刻有店伙计迎上前来:“姑娘可是买琴?这边请——”
      蔡家铺子旁,是一家琴行。
      姜沉鱼走到一把雷我琴前,沉吟不言。伙计忙道:“姑娘好眼光,这把琴可是我们琴行的镇店之宝,乃一代铸琴大师雷文的生前力作,你且看它的琴身,乃是用最最上乘的桐木……”
      他的话萦绕耳旁,虚化成了背景,而在背景前鲜明浮起的却是——不对劲,蔡家铺子不对劲!
      作为一名祖母,却不知自己孙子的鞋子掉了一只;
      作为一名贵妇,却有一双带有薄茧的手;
      作为一名伙计,却完全没有推销技巧……
      一切的一切,都不对劲。
      这种种不合逻辑的细节,隐透出某种预兆,因此,迫得她在最后一刻,临时掉头,走进了另一家店铺。
      “不是自夸,这把琴的音色纵然不是举世无双,也可排名前三……”琴行的伙计犹在滔滔不绝。姜沉鱼突得扭头道:“我要试琴。”
      伙计一愕,很快反应道:“好的,没问题,姑娘请那边坐。”
      姜沉鱼在一张玉案前坐下,从她这个角度,正好可以看到街对面的情形:几家字画店外,有个卖糖人的小贩;再隔几步,还有两个懒洋洋的靠坐在墙下晒太阳的乞丐。
      她愈发肯定了自己的推断。
      这条街的客人谁会买那廉价的糖人?又怎会任由乞丐在此晒太阳?更何况,大雨刚停,地上尚有残水,乞丐只是贫穷,又不是笨蛋,怎会全然不顾潮湿的就那么大咧咧的坐下去?
      以上种种,结论只有一个——蔡家铺子出事了。
      因此,原本的据点如今变成了陷井。那么,对方想捕获的,是单单针对她,还是针对一切埋伏于程国的敌国奸细?
      不管是哪种,刚才只要自己一踏进门,就肯定会被擒拿。至于是不是抓错了人,就要经过刑讯后再判断了。
      想到这种可能性,她的脊背不由自主的一阵发寒。
      这时店伙计取来了琴,把琴摆到几案上,殷勤道:“弦已上好了油,也做了调整,姑娘请放心试吧。”
      姜沉鱼想了想,抬手,乐声顿时悠扬而起,弹的乃是一首《获麟》。

      麟兮麟兮,合仁抱义,出有其时。
      不陷於阱,恢恢网罟而无所罗。
      麟兮一角五蹄,时其希,气钟两仪。今出无期,食铁产金空其奇……

      琴声优雅低婉,徽宫交替、泛散错织间,悲愤若铿锵涛鼓,凄凉似叹息若虚,丝丝扣心,节节入骨,却又从头到尾溢含慈悲之意。
      相传鲁哀公时,有人捕获了一只麒麟,但使它受了伤。孔子看到以后,感到很悲伤,忍不住泪湿衣襟。
      此曲共分六段,姜沉鱼只弹了第一段《伤时麟兮》,但已引得店员为之侧目,路人为之驻足。当她停指时,一阵掌声从后厅传了出来。
      转头,锦帘重重,不见帘后人。
      掌声停歇,一个小厮掀起帘子走将出来,十三四岁年纪,圆圆的脸,不笑也带着三分笑意,长的像个泥娃娃,极为讨喜。
      只见他快步走到案前停下道:“我家公子说姑娘的琴弹的实在太好了,那个什么峨峨兮若华山……”
      帘后有人咳嗽,还有个声音尖声道:“泰山!是泰山啦!猪头!”
      小厮连忙改口:“哦对,是峨峨兮若泰山,那个洋洋兮若……若……若……”
      该尖细声音再叫:“江河!”
      “哦对,洋洋兮若江河,总之就是好得天上有地下无的那种。所以,我家公子为了答谢姑娘的这曲琴,请姑娘一定要收下这把琴!”
      姜沉鱼愕然,凝眸又看了看那重垂帘,问道:“你家公子是谁?”
      “这个……姑娘收下就好,名就不必留了。”小厮说着对店伙计道:“把这把琴包起来,再派个人给这位姑娘送到家里去。”
      姜沉鱼连忙起身道:“且慢,萍水相逢,不敢收如此贵重之礼。”这么一把琴,少说也要千两银子,不知送琴者的身份,她怎肯乱收?
      但那小厮仍是摇头道:“我家公子说,他送你琴,只不过是为了答谢你刚才弹的那首曲子,而且,也只有姑娘这样好的琴技,才配的上这把琴。”
      姜沉鱼还待推辞,帘后传出声响,步音远去,似是对方转身离开了。
      小厮露齿一笑道:“我家公子走了,我也要走了。姑娘你就别推辞了,虽说是那个什么水的相逢的,但是有缘自会再见。告辞。”说罢,转身一蹦一跳的也跑了。
      姜沉鱼看见一辆墨绿色车顶的马车很快的拐过街角,消失在远处。
      一旁的店伙计道:“那我就帮姑娘把琴包起来了,不知姑娘府邸何处?我好派人送琴。”
      姜沉鱼问道:“你可知送琴者是谁?”
      “只知是个富家公子,比姑娘早来一会儿,正在后厅看琴,没想到他自己什么都没买,倒是买了把琴送给姑娘。”店伙计说着,暧昧的笑了,“不过,姑娘的琴技的确是叹为观止,那位公子送琴酬谢知音,也算是一段佳话了。”
      姜沉鱼一时无言。她弹曲,本是想试探一下隔壁有何反应,看看父亲的那些暗棋是被一网打尽了,还是有漏网之鱼,也许他们听见琴声后,会猜到她到了,想办法传个讯。而今,没试探出隔壁的动静,反而莫名其妙收了把琴,真真是有意栽花花不放,无心插柳柳成荫。
      再看一眼依旧悄无动静的蔡家铺子,看来今天是试探不出什么来了,而她也不能待得太久,免得自曝身份。当下对那店伙计说了驿站的地址,然后自己走路回驿站。
      没想到刚回到驿站,就在前院看见了那辆墨绿色车顶的马车。
      她忙问道:“这是谁的马车?”
      一旁的李庆答道:“哦,姑娘出去两天了,所以不知道,这是燕国使臣的马车。”
      “燕国的使臣到了?是谁?”
      “说来难以置信,燕王竟然亲自来了。”
      姜沉鱼脚步顿停,惊讶道:“什么?燕王?”
      “是啊,谁都没想到,这下子,程王的面子可真是给足了,宜王和燕王竟然来齐了……”李庆叹息。
      姜沉鱼注视着那辆看似平凡并无出挑之处的马车,心中却感到一阵难言的悸动——四国目前的君主里,昭尹最年轻,登基时间也最短,外界评价他,多是羽翼未丰、受制臣子,乃至今年他突然一举铲除了薛家,亲握政权,这才转为坚忍刚愎、城府深沉;宜王的风评最好,开明亲民,幽默风雅,且执政六年,国内无大事发生,也就无失德之处;铭弓年纪最长,壮年时寡言无耻,出尔反尔是经常的事,而且喜战好功,为旁国所不齿,但程国子民却对他有种根深蒂固甚至可以说是盲目疯狂的崇拜,总之是个相当复杂的国君……
      然而,要说到真正具备帝王之风的,则是燕王——彰华。
      彰华一生,可以说是顺风顺水,乃正统国母所生,一出世就受封太子,无惊无险的长到十七岁,老燕王突然看破红尘,出家当和尚去了,因此顺理成章的就把皇位传给了唯一的儿子。而燕国又有一位忠心耿耿的好丞相,辅佐他到二十岁,事事成熟、内无隐患、外无外忧后就辞官告老,云游天下去了。而彰华本人,也正如他自己说的那样:“唯有赫奕,镐镐铄铄,赫奕章灼,若日明之丽天,可与吾相较也。”
      他统治下的燕国,兵强马壮、国富民强,综合实力堪称四国之首,他亲政六年,拔人物则不私于党,负志业则咸尽其才。从善如流,济世康民,功绩卓然。
      要说他如何有威望,有一事可以证明——
      燕国的死刑需三复奏复审批后方可执行。而在华贞四年,举国判死刑者共49人。恰逢过年,彰华下令命这49人全部回家团年,待来年秋收后再回来复刑,结果49人全部准时归返,无一人逃脱。
      此事传至其他三国,世人俱惊。
      昭尹立刻在年后派薛采出使燕国,也因此演绎出了后来彰华以绝世美玉“冰璃”相赠的一段佳话。
      如今,这个最负盛名的帝王竟然也来到了程国?而且,就在刚才,还送了她一把琴?
      绕是姜沉鱼再怎么沉稳镇定,一颗心还是不受控制的狂跳起来,再开口时,声音就明显的逼紧了:“燕王现在何处?”
      “燕王也住在此间,只不过就在刚才,宫里来人把他给请走了。”
      话音刚落,屋里跳出一人,带着几分哭腔的喊道:“搞什么啊,我才眯了一下眼的功夫,就又把我给丢下全都走啦?我……”喊到一半,抬头看见姜沉鱼,惊了一下:“诶?弹琴的那个……姑娘?”
      此人不是别个,正是刚才送琴给她的那名小厮。

  • 作者有话要说:  本节内,燕王有关于死刑犯的事迹取材于唐太宗李世民的贞观之治。特地说明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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