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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十)(十一)(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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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开扉页,一行小字唬住了他——“献给一九九五年永眠在亚马逊的战友们”。
看一眼作者栏,赫然印着沙晶这个名字!
转身看看正和纸张奋战的沙晶,韩永勖立刻肃然起敬,连忙找了个舒服的地方坐下开始看起。
“四月的亚马逊平原,展示着她最生机盎然的一面……里斯里小镇,处于巴西和委内瑞拉西北交界处,五个月后,被永远地遗忘在地球的版图上……”
“强劲的属于亚马逊流域的南风,夹带着不知名的致命病毒,残酷地吹拂着里斯里。所有的人,存活的人,都被驱逐到西北偏北的沼泽区,那是南美洲军事管辖区。荷枪实弹的士兵强压内心的恐惧,在胸前画着十字,那些信奉耶酥的和不信奉耶酥的……”
“我留在街道上,不透气的衣服被汗水粘在身上,汗臭味熏得我想吐。我干呕着,胃里早已没有食物了,谁也不敢吃东西。在疫区,食物是最不可信的东西……
周围都是在烈日下正在发酵的肿胀尸体,没有一具尸体的眼睛是闭着的,黑色的眼球从眼眶里凸出来,看不见眼白,随时都有从眼眶里弹出来的可能……
又一具发酵的尸体在我身边爆炸了,飞溅的□□沾到了我的头盔上。我面无表情地撇下一枚□□,实际上我饿得连恶心的表情都做不出来了……”
只读了几行字,韩永勖便浑身发麻,房间有暖气很暖和,他却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偷偷抬眼望了下沙晶,白皙沉静的侧脸,柔和地被笼罩在电脑显示屏发出的蓝光里。这书里的“我”是她本人吗?韩永勖不敢相信地用力咽了下,接着读下去。
“大火燃烧着,氢气□□威力很大,它红色的火焰吞了半条街,尸体在火中劈啪作响,不时发出‘嘭嘭’的爆裂声。我有八枚□□,足够我毁灭这个已经死亡的小镇了。是的,我想和这个小镇一起毁灭吧。
一只大手从天而降,抓住了我的机枪带,我便悬空了。抬头一看,队长站在直升机绳梯上,隔着头盔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对讲机响了,我听见他严厉地吼着:“你在发什么呆!想被烧死啊!
我抓住绳梯,直升机把我们带出了火海。向无边的沼泽地带飞去。我眼中可能有泪吧,因为我突然分不清方向了,哪边是火海哪边是沼泽……
十九岁的我,第一次迷失了方向……”
有些颤抖地摩挲着书页,韩永勖猛地灌下一口茶。十九岁!那时的她只有十九岁啊!果然军人的世界是不能想象的,他太震惊了。以至于看着书桌边那略显稚气的素净的脸,都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现在这本书成了开到荼靡的罂粟花,艳丽而危险,让他想看又不敢看。这是现实中的残忍,比电影还要戏剧化。犹豫再三,他决定饮鸩止渴。他早已被她吸引,不是吗?
不知不觉过去了两个多小时,十二点了。沙晶扔掉键盘,揉了揉发酸的脖子,视线短暂地停留在屋内某一个已被遗忘了的人身上,眨了眨眼睛,确认不是幻觉后,她脱口而出:
“韩永勖?你怎么在这里?”
被遗忘的某人正揪心地沉浸在书中的情节,担心着在死亡线边缘的医疗小组。冷不防听见这么一句,抬眼对上一脸惊异的沙晶,在心里无奈地叹了口气。果然把我给忘了啊,真是个工作狂,亏我还那么担心你,书里的你和现实的你,还真有点不一样。
沙晶话一出口就十二万分地后悔,她终于记得是怎么回事了。人家送她回来,然后她就把人家丢在一边了。
尴尬的沙晶看着面无表情的韩永勖,以为他生气了。连忙说:“对不起!你看……我,我一忙起来就……不知不觉的,都半夜了。哈哈……”她很不好意思地小声笑着。
韩永勖当然没有生气,他看着沙晶这副有趣的样子,心想这是那个在十九岁就可以用机枪扫射人群,独自穿越充满死亡气息的危险森林的人吗。
他合上看了一半的书站起来,活动一下僵硬的腿,他维持这个姿势不短时间了,都没想过要换个姿势。说:“哎呀,我这么显眼的人,在这么小的屋里,都没能引起你的注意啊。我还真是悲哀呢。不过,我也是看书都看忘了时间,忘了向你告辞了。哈哈。”
“哦?这里有你喜欢看的书?对对,我这里有很多大众医学,都是生活常识,看看还是很有益的。”沙晶说着就起身到书架前,抽出好几本书,一股脑儿塞到韩永勖手里。
“我想我该告辞了。这些,我都可以带走看吗?”韩永勖紧紧抓着那本《四月风》。
“可以可以!”沙晶用力并使劲地点头。那神情就是一个犯了不大不小错误后,想竭力弥补过失的孩子。淡绿的眼睛纯净的一塌糊涂。
韩永勖几乎是失神地在想,十九岁的少女应该在父母的宠爱中撒娇,而不是踏着尸体前进,不是躺在臭气熏人的淤泥里睡觉。她是真心喜欢这样的还是身不由己。她那个只知道满世界跑的哥哥,到底有没有关心过她。
他现在的心里混合了很多感受,不知是怜悯还是疼惜或是敬畏,或者什么都不是。他突然很想给她一些能够感知的平凡的快乐,鬼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韩永勖抱着那一堆书说:“在这里等我,我十五分钟后回来。等我。”他向沙晶挤挤眼,跑了。
留下沙晶在那里不明所以。
(十一)
跳上车,韩永勖发动引擎开出学院。他缓缓行驶在街道上,搜寻着路边的小店。虽然已是寒冷的深夜,仍有不少通宵小店灯火明亮。
平凡的能感知的快乐,他早已想到要给她什么了。他微笑着,停在一家音像店的门口。
重新回到沙晶的办公室,沙晶与其说是在等他,不如说还在伏案工作。
微笑着走近,他的双手背在身后。听到声响,沙晶抬起头来,略带倦容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好像在说:你在玩什么?
“嗨,饿了吧。”韩永勖说着伸出左手。手上拎着夜宵。
“是是!”沙晶一看是吃的立刻不客气地接过来。今晚只喝了一肚子的水,早就饿得咕咕叫了。她也不问,还以为韩永勖出去就是买这个的。大张旗鼓地准备开动,一个包装精制的方型礼盒出现在她的眼前。
她疑惑地抬头,韩永勖右手托着礼盒送到她眼前,然后是一个放大了的微笑。那笑容让礼盒上的大红缎带都黯然失色,几乎让沙晶迷失其中。
真是的,我都要饿死了,你还在笑个什么。沙晶在心里言不由衷地抱怨。
“这……是什么?”她放下夜宵。
“送给你的,作为感谢。”韩永勖搓搓手,有些不好意思。
“感谢我什么?”沙晶很认真地问。
韩永勖仿佛被人泼了盆冷水,笑容也僵硬起来。这人咋就这么健忘呢?咋就这么不浪漫呢?他想。
他干咳几声:“咳咳,上次你救了我,这次又给我那么多书。作为答谢,送给你。”
沙晶不再说什么了,不然她自己也会觉得自己太健忘,太不浪漫了。一位英俊的,笑容如同天使般的男子,在寒冷的深夜不辞劳苦地送你礼物,就算是炸弹也要接。
小心翼翼地接过礼盒,好像那真是炸弹一般。她低垂着眼帘,在想这里面是什么,又不好意思立刻拆开,这红色缎带包扎得那么漂亮,真不忍心撕开。
韩永勖看着她白皙细长的手指摩挲着大红锻带,长长的睫毛微颤着。带着倦意的脸上升起了少许红晕。这好奇又欣喜的样子,也许还有一点不好意思吧,不然她怎么不再抬眼看他。直叫韩永勖热血沸腾,他觉得自己的脸是不是也红的像熟透的石榴,和刚才那音像店的年轻老板娘第一眼看到他时一样。
“很贵重吗?”沙晶没来头地问了一句。
“不贵不贵。很平凡很普通的东西。”韩永勖说。音像店的年轻老板娘给他打了对折,还叫他常来光顾,说着话的时候她的脸是红了又红。
“唔,我走了,你早点休息吧。”韩永勖乘沙晶还没来得及抬头看到他红透的脸,逃似的奔出去。就像在音像店,乘老板娘正想问他是不是某某某时,逃出音像店一样。
“哦……”沙晶茫然地看着他仓促的背影。唉,这个人啊。说他什么好呢?习惯地耸耸肩,她看看礼盒又看看夜宵。先把夜宵干掉吧,她想。
(十二)
逃到车上的韩永勖稳定了下情绪,脸还在发烧。他自嘲地笑了笑,关掉暖气,因为他觉得都要冒汗了。自己怎么会有这种反应?暗红色的《四月风》静静地躺在身边。是因为这书么?还是因为她?
他一手掌握方向盘,一手放在书上,感觉它的厚度和温度。我看到哪里了,致命病毒还未解密。九五年,那是七年前,那时的我在哪里?
车行出学院刚转了个弯,车灯的黄光扫过潮湿的地面,打在一个人的身上,距离如此的近,吓得韩永勖赶紧急刹车。待他看清是谁,他吃惊得眼珠子差点瞪掉下来。
“沙……先生?!”韩永勖惊奇地叫道。
“嗨!请叫我艾瑞斯。”
名叫艾瑞斯的人随意地扬扬手,算是打了个招呼。然后打开车门跳了上来,还随手打开暖气。韩永勖才注意到他仍然穿着酒会上的单衣,外套也很单薄,没有围围巾,衬衫的领口还敞开着,露出一大截锁骨。天啊,他不冷吗?
“你……怎么在这里?”韩永勖问。是啊,都凌晨一点了,这个仿佛天外来客的人出现在寒冷的街上,他的车前。
“我来看看你有没有把我妹妹送回家。”低沉的语调,磁性的声音,配合声音的主人似笑非笑的神情。韩永勖觉得自己在发梦,还真是不能用常人的思维来理解这位“哥哥”。
“是吗?”韩永勖在回味他的声音,反而忽视了他对问题的回答。
“我的回答不合理吗?韩永勖先生?”艾瑞斯半明半暗的脸转了九十度,认真地看着他,嘴唇带着微笑,一只在明处的淡绿眸子亮亮的,另一只在暗处的眸子虽然看不见,却也能感受到它发出的精光。
“啊!不……不是。”韩永勖赶紧转头看前面的马路。美男子韩永勖看得多了,他自己就是一位。但这个男人实在太有气势了,真不愧是沙晶的哥哥,多看一眼都会觉得眼睛会被灼伤。韩永勖从第一眼看到他就觉得他很危险,果真如此。
“哎?你的脸怎么红红的?”艾瑞斯发觉了韩永勖的不自在。
“啊……是吗?”韩永勖不知该怎么回答,觉得自己的脸又红了一圈,是因为沙晶还是因为眼前这位仁兄,他竟然都分辨不清了,大部分是因为沙晶吧。想想沙晶纯净的眼睛,和这位仁兄颜色一样,味道却相去甚远。
“是因为我的缘故吗?”艾瑞斯还在打趣。
“是因为我把暖气打开让你觉得热的缘故吗?”他把脸靠近了一点。
“还是因为我妹妹的缘故?”他把脸靠得更近了。近得韩永勖感觉到他的鼻息吹到他的脸上,冰凉。让韩永勖顿时气息不稳。
“别开玩笑了,艾瑞斯。”韩永勖尴尬地笑着。
“我妹妹她美吗?”艾瑞斯冰凉的鼻息还在折磨着韩永勖的侧脸,反而让韩永勖越发觉得脸烧的紧。
“她美极了。”无意识地反射性吐出这句话,韩永勖顿时想挖个洞钻进去。什么啊!在她哥哥面前说了什么啊!
“哈哈,你的脸怎么那么红?老实说吧,你是不是吻了她?”
“你……”韩永勖立刻呛到一般,猛踩刹车,车轮划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叫嚣,在静夜里显的特别尖锐。车停了。
“够了,别开玩笑了。”韩永勖冷冷地看着那个刚才粘在他耳边,现在倒在座位上笑得快断气的男人。
男人止住笑,满意地打量刚才满脸通红现在一脸煞白的俊秀青年。那眉头若有所思地皱起,黑色的眼睛深深地盯着自己,闪烁着一点点愤怒,更多的是疑惑。看来自己的玩笑开得过火了,还真是纯洁啊。
“你不会把我赶下车吧,这太残忍了。”艾瑞斯恢复原状,磁性的嗓音低沉地响起。
“唉,说吧,你要去哪里,我送你去。”叹了口气,韩永勖心想我可不像你那么危险。
“麒麟酒店。我目前住那里。”
发动了车,韩永勖拒绝去看那个危险的男子,虽然他知道那人一直在看着他。眼角的余光都能感觉到那男子的眼神,如同千年名剑,华贵凛冽。
“你喜欢晶吗?”许久,艾瑞斯出声。
“晶?哦,沙中尉吗?”韩永勖因为这一问又微微红了脸,但他努力不让自己显露出来。
“晶是世界上最美丽,最独特的人,你喜欢她吗?”
“我……我。”韩永勖沙哑着嗓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那么私人的问题让他有些不悦,但艾瑞斯认真的语气让他发作不起来。
“没人会不喜欢她,对吧,你也是被她吸引了吧?”艾瑞斯替他回答了。
韩永勖沉默,他说得没错,他没必要反驳。
“唔,你的摸样还算英俊,虽然和我比起来还稍显逊色。配我妹妹还是你赚了。”
艾瑞斯懒洋洋的话语差点没让韩永勖晕死过去。他努力抑制自己想把这个自恋狂踢出去的冲动。
可那个自恋狂还在自说自话:“你也应该很有钱吧,养得起我妹妹,虽然钱对她来说是多余的废纸。”
“有这样拿自己妹妹开玩笑的?”韩永勖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阻止他继续说下去。沙晶对他来说是女神一样的人物,是高不可攀的所在。即使是她的亲哥,韩永勖也不容许开这样俗气的玩笑。
“请听我说完。”艾瑞斯语气一凛,本来就如同罄石相击般悦耳的声音,顿时蒙上一层寒意。他有如千年名剑一样的锐利眼神扫过韩永勖的脸,让他顿时感觉锋芒在喉,似乎稍微用力就会有血渗出来。
“你是位公众人物,是位明星,知名度很高,也很受欢迎。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认识我妹妹的。我想你的时间一定很紧凑吧,或者说,你根本就没有多余的时间吧。我想问问,你能够抽出足够的时间陪我妹妹吗?关怀她,爱护她吗?”
韩永勖一听顿时血气往上涌,他一向是个温和的人,但实在不能忍耐了。他喜欢谁,有没有时间,关他什么事?怎么把自己的观点强加给别人!即使是出与对自己妹妹的关心也不行。
他下意识地想停车说个明白。脚刚踩上刹车,一只手就猛地拍在了他的大腿上,阻止了他的同时也把他吓了一跳。
那是艾瑞斯的手,苍白修长,有力地捏着他的大腿。那手冰冷,透过裤子都感觉得到。那低温一瞬间传遍韩永勖的全身,他僵住了。
“放手!你想出车祸吗?”韩永勖慌了,紧紧抓着方向盘。他调整呼吸,努力不去看那个危险的男子。
“别紧张,也别停车。我让你感到讨厌了吧,我不该随便臆测。请当那是个玩笑吧。我这个人一向是有话就说的。我只是关心我妹妹,希望你不要被我吓跑。哈哈……”
艾瑞斯拿开了他的手,眼神中的锋芒也退去了,他仿佛好戏上演完了,戏谑地轻笑着。
韩永勖脑中一片空白,不知该说什么,觉得自己像个白痴似的。好脾气如他,他也就不想再和这个阴晴不定的人多说什么,只想赶快把他送到目的地然后走人。
瞟了一眼身边的《四月风》,韩永勖突然气闷。他扭头看看身边安静了许多的人,微长的刘海遮住了他的眼睛,看不清表情,似乎在看着窗外。双手抱在胸前,似乎是感觉到冷了吧。看到他完全露在外面的颈项和一部分锁骨,颜色是苍白,自己都想打寒战。
到底是“世界游侠”啊,连衣服都不屑于多穿。当自己最爱的妹妹在尸体堆里都能睡着时,你又在哪里?不会是在南极和企鹅合影吧。
“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韩永勖主动开口。
“哦,说吧。”艾瑞斯动了动,好像刚才睡着了被吵醒了一般,打了个呵欠。
“你一九九五年在哪里?”
对方没有声响。
“是在努力回忆那一年去过的地方太多了?”韩永勖歪了歪嘴角,扭头看了他一眼。
对方没有看他,沉默地看着前方,没有表情,睡着了一样。许久,唇边浮上一丝不知是不是苦笑的纹路。
“你问我一九九五年我在哪?是因为那本书吗?”他指指那本暗红的书,“可是,你又能知道多少呢?千万别以为自己知道啊,其实什么也不知道。呵呵……”
韩永勖语塞,什么知道不知道,什么意思啊。
后来一路无话。
到达麒麟酒店后,韩永勖送他到房间门口,实在不忍心把穿得这么少的人一扔了之。
“谢谢你。”艾瑞斯伸出一只手,淡绿的眼睛在明亮的灯光下终于有了一丝暖意,和沙晶的一模一样。
“不客气。”韩永勖握住依然冰冷的手,他一直觉得他的声音动听胜于他的容貌俊美。现在发现两者根本是齐平的。
“你是个单纯的人,我觉得我妹妹会喜欢上你的,虽然她告诉我你们只是认识。还有,看那书会吓坏你的。晚安。”一个狡猾的微笑。
“哦,谢谢你。晚安。”韩永勖怪不好意思地转身离开了,脸又开始发烧了。
目送他颀长的身影走远,艾瑞斯浅浅笑道:“还真是个单纯的人。”
回想起他深不见低的黑眼睛,比暗夜更黑,比黑洞更吸引光芒,却没由来地让人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