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秦》董三生

88、第 88 章

　　一
　　那一年，蒂嬴还在秦王膝下承欢。
　　太后离世那晚，他又踏入那座令他恨爱交加的宫殿，依然寻不到半点气息。
　　推开寝殿的门，看到的，是空荡荡的窗台，还有满阶的落红。
　　他拿起妆台上的梳子，木然地笑起来。
　　四下寂静，再没有了欢声笑语。
　　他立在庭中，哀声乞求道:“别闹了。”

　　二
　　秦王再想不到其他方法，他从前不信鬼神，但他想，若鬼神能还给他一些东西，倒不是不值得敬畏。
　　那夜，他独自跪在大殿中央，敞开着殿门。
　　身后是富丽冰冷的王座，仰头是浩瀚无垠的长生天。

　　他将双手合十，左手指尖搭在右手上，双手贴于额前。

　　嬴政从来没有这样虔诚地去信赖除他自己以外的任何人与事。

　　“政妻司马氏，少不更事，傲慢轻狂；未工妇容，难登正堂；泼悍善妒，不入大雅；有妇若此，徒增烦扰。乞神明将其归还于政，政自当竭力教诲。”

　　“政，愿以天下相酬！”

　　他爱她，终是胜过了爱这天下。

　　三
　　始皇帝崩逝后，公子扶苏不得不暂缓寻亲之事，带着军队回到始皇帝的驻地。
　　天下缟素，百姓皆夹道跪卧，以示哀伤。
　　一女子容貌清丽，年不过十八九。不知怎的，竟觉无比伤怀 尤其是看到公子扶苏失落萧然的背影，她忍不往前挪动身子。
　　随同的男子攫住她的胳膊，问道:“你不要命啦？快跪好!”

　　她恍然道:“我看公子扶苏，总觉似曾相识。阿隆，你觉不觉得，他很像我兄长？”
　　“傻丫头!你怎么又犯糊涂病了？这是公子扶苏，怎会是你兄长？”
　　“可是……”
　　她知道自己又开始胡思乱想了。
　　她出世那日，母亲因难产而亡，不久家乡又遭了水患，相士说她是不详之人，满月之后她便被父亲送到远离会稽的雍城去。
　　直到她八岁那年，抚养她的那家农户被人灭门，她侥幸逃出，才被闻讯赶来救援的兄长救回。
　　不过，自那以后，她再不记得以前的事情，只存有几个散乱的片段:有个高大的男人抱起她，他的胡子很扎脸；还有个温柔的小哥哥，总是带着她在某个地方奔跑……

　　阿隆看她压低了纤眉，知道她又想起以前的事情犯了头疼。
　　他打趣道:“就说你脑子不好使吧!要不怎么会喜欢项将军那样的人呢？你都不及他肩膀高，而且他年纪轻轻，就留胡子，哪里好看啦？”
　　她几乎是脱口而出，未加片刻思量。
　　“我父亲也是如此，他很高大，也留着胡子，他可好看啦！不行吗？”

　　“你又说胡话!虞大哥寻到你时，你父亲已经去世一年多了！你哪里见过他？”
　　她正欲反驳，却被护送公子扶苏赶回奔丧的士兵呵斥:“让开，别挡道!”
　　二人起身后退几步。她却忘记了再跪下。

　　看着渐行渐远的送丧队伍，不知不觉就泪湿眼底。

　　她凝睇着扶苏一身素白的背影，不自知地轻唤了一声:“父王。”

　　四
　　那日他穿的是一身玄色骑装，就和当年在咸阳城下一样。

　　“双手微曲合十，左手搭在右手上，高举过额头。你是女子，应该右手搭在左手上……这样不对，须得再把腰弯得低一些!”

　　他深深鞠躬，朝着咸阳的方向，回了一个最恭敬的揖礼。
　　那串陪伴他多年的铜铃孤零零地躺在案几上，再不能发出声响。

　　嬴政口吐鲜血，却粲然微笑——他这一生，从未如此刻轻松。

　　朦胧之间，仿佛看到她穿一身玄衣，梳男子单髻，还和她及笄那年，他们在赵国相遇时一样。

　　她问他:“你看，我今日，像你吗？”

　　嬴政微闭双眸。
　　“像。”

　　似乎有个熟悉的声音陪他入眠。
　　政哥哥？
　　政哥哥。

　　而他终于可以，穿一身玄衣，陪她看花，教她读诗，教她行礼。

　　死生契阔。
　　与子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