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秦》董三生

56、第 56 章

　　入了夜过后的契守殿彻底静下来。白日里还好些，有小扶苏和簌簌她们追逐玩耍，暂不感冷清。可夜里不一样，静得像她刚来秦国那会儿。
　　她替扶苏掖了掖被角，再凝睇着他安然的睡颜。
　　这孩子不知道在他身上发生了些什么，秦王说启伽是他的母亲，他便当真以为启伽是他的生母，成日里“母亲”长“母亲”短唤得人总是想哭。她很庆幸能替杜若保护扶苏，但她也自责歉疚。她总觉得这孩子是她生生从杜若那里抢过来的。

　　启伽想着为扶苏好，想要扶苏以为她自己当真是他的生身母亲，可她更害怕扶苏真的忘记了杜若。
　　她说:“人在这世上活一遭，到底什么都带不走。你看这宫里，还有几个人记得她？杜若从来不记挂什么，唯独放心不下的就是扶苏。若……若扶苏也不记得她了，那她就真是白活了。”
　　姣姣给她梳着头，听她说起好些杜若的事。
　　“姑娘，你别想太多。逝者已矣，现下你要做的就是好好抚育公子扶苏，你护好了他，才算对得起杜若姑娘。”姣姣笑叹，“许是秦王有些日子没来，你闲得慌了，才如此多愁善感。”
　　粗略算了算日子，秦王的确很久没有来过，也没让人来接她去正宫。

　　那日他们闹了些不愉快，秦王记得，她却早忘了。

　　秦国已与韩国开战，启伽只当是秦王又忙碌起来。想来又有些心疼，也不知他忙成什么样儿了，有没有按时吃饭？
　　是不是很晚才睡？
　　有没有对着宫人乱发脾气？

　　秦王看过今晚最后一卷书简，听到外头有异声，心头一惊，接而窃喜。
　　他故作不屑，刻意不抬头，眼里的期待却是藏不住。他冲门外喊道:“进来吧！别鬼鬼祟祟的。”
　　结果是蒙恬。
　　他脸上没了先前的柔和，目光淡漠得使人心虚。

　　“这大半夜，你来找寡人干什么？”
　　蒙恬认为秦王气他深夜入宫，才面色不善。
　　“大王见谅，本不愿深夜烦扰，有件棘手的事，须得求大王帮忙。”
　　“何事？”
　　蒙恬从未主动向秦王要求过任何东西，他这样说，激起秦王不少好奇心。
　　蒙恬说:“大王，明日一早我就要去韩国。从前上战场没个牵挂，如今有了妻小，反多了顾虑。若是我有个万一，一门孤弱皆托付于大王了！”
　　秦王只知蒙恬不愿回家与他的妻子同处在同一屋檐下，不料他也会忧心她们母子二人今后的生计。
　　“好。寡人一定好生照拂你蒙家老小。”

　　继位以后这一路走过来，他很孤独。那时司马启伽在赵国，太后忙着秽乱后宫，没有人真心顾惜他。
　　十几年，他就蒙恬一个朋友。
　　蒙恬虽然古板迂腐，对他总是最忠心的。秦王待蒙恬也有所不同，有很多不涉及 朝政的事，他都愿意说与蒙恬听。
　　蒙恬要走的时候，秦王叫住他。
　　他回头那一刹，秦王竟有些不舍。
　　纵然知道将军理应上阵杀敌，纵然知道秦国向来崇尚建功立业……
　　“你给寡人活着回来，不许你冲到最前面去。”
　　蒙恬惊讶不已。

　　“我把韩国的版图给你带回来。”

　　男人的情谊与女子一向不同。他们从来不会轻易与对方任何说那些肺腑之言，一旦说出，必然相关生死。

　　第二天一早，秦王举行大典亲送秦国将士出征伐韩。
　　启伽只听秦王对蒙恬说了五个字:“一定要回来。”
　　蒙恬也只答了一个“好”字。
　　而两个人更多的情怀，都落在不可言喻的眼神里。即使在千军万马的拥护声中，他们也显得孤傲冷寂。

　　傍晚时分，秦王一个人立在城楼上，还盯着大军出城的方向。他的背影高大而孤单，像一抹深黑色的剪影。
　　天空中是绚烂的晚霞，红得好似熊熊烈火燃烧过后的希望；它们在天际出无限蔓延开来，更似永无休止的欲望。

　　启伽在他身后不远处，她觉得自己又离他远了一些，又更想扑到他怀里去。
　　那样的感觉太过矛盾复杂，就像一个饥寒交迫的乞儿突然拥有了一件价值连城的珠宝，既是欣喜若狂更是不知所错。
　　她走到秦王身边去:“你还在担心么？”

　　他有段日子没听到她的声音，心头酥酥麻麻，更暖意四散。
　　“你怎么不在自己宫里待着？”
　　她轻轻拽住他的袖角:“我想你了。”

　　夕照下的剪影终于不再孤单。秦王搂她入怀:“我更想你。”
　　他像个小孩子一样嗔怪她，既骄傲又卑微:“我早就想去找你了。我就想看看你会不会着急，可是我发现我比你更着急些，我一直在想，今晚得去找你，你记性那样不好，我真怕你见不到我，就忘记了！”

　　夕阳渐渐沉没，晚霞也消散。嬴政的胸膛总是可以给人一种强烈的安全感，她靠在他怀里的时候，分外心安。

　　“嬴政，去看看我长定姐姐吧？杜若没了，她是我在这里唯一的亲人……”见他神色微变，她又说，“就当是替我去瞧瞧她。我不是不在乎你。”
　　这是他第一次听她表露心意，难免喜不自胜。
　　可他沉默片刻，道:“启伽，我还是不能答应你。我给不了她的东西，就不该让她还揣着希望。这一生苦短，每个人都要为了自己活。她不该为我，我也不该再去招惹她。”
　　启伽看他说话好认真的样子，尤其他说起长定时那样波澜不惊，仿佛在说及一个陌路人。她差点都信了他当年重礼聘娶长定一事确实是被赵太后调包的说法。

　　但她不愿意相信秦王，因为世人常说君心凉薄，她初入秦宫那会儿又没少吃他给的暗亏，再经历了雨姜和杜若一事，心里总是害怕。
　　嬴政说得很对，人生苦短，她司马启伽于天地万物只不过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女子本就凄苦，身在哪里由不得自己决定，若将所有念想全托在一个男人身上，那该有多失望？

　　还有件更糟的事——她明知秦王对长定薄情，对杜若猜疑，对雨姜机关算尽……她还是爱他。
　　无法自拔。

　　夜里，他还一如往常给她梳头。
　　她慵懒疲惫，像小猫一样软绵绵地瘫坐着。相处久了，在他面前也愈加轻松。启伽主动将脸贴在秦王肩下，懒洋洋地说:“嬴政，我饿了。”
　　“我让人给你做点吃的。”
　　他放下梳子，转身欲走。
　　启伽挽住他的臂弯，不许他离开:“我不要旁人做。我记得在赵国时，你都会自己烤东西给我吃!”
　　他刮了下她的鼻子:“傻丫头，现在毕竟不一样了，这是宫里。”
　　启伽问:“有什么不一样呢？同样是你和我。”
　　这句话很合他的心意。他一直以来追寻的，仅是她能像过去一样依赖他、仰仗他而已。
　　“好，你要吃什么都可以，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久不沾琐事，又穿着华丽，秦王在膳房里异常笨手笨脚，看得启伽都好着急。
　　她却对秦王说:“你自己想法子，我才不会帮你!你自己说过的此生此世疼我爱我，别这样一件小事都不肯为我做。”
　　“我没忘。”他笑说，“我还怕你净添些倒忙!你自己寻个干净点儿的地方坐下等我。”
　　在她面前，秦王的脾气快磨没了似的。 但他很享受司马启伽这种在他身边侍宠而骄的感觉。

　　后来膳房被烧掉一小半，他们逃出来时均灰头土脸。他还一直保持着用身躯掩护她的姿势。

　　“都怪我，现在没吃的了！”他挽起袖子，将裸露的手臂伸到启伽眼前。
　　“启伽，我赔给你。”
　　她看着秦王认真的表情，红了眼眶。她只轻轻咬上秦王的手臂，到底没舍得下重口。
　　“饱了!”她映着火光的笑脸纵使狼狈，也是绝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