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秦》董三生

5、第 5 章

　　盛夏时节，只刚过了清晨便燥热起来，大地上冒起热气，好似要给人烤熟了似的。

　　赵姬没料到嬴政会突然赶回来，眸子定定地望了他片刻，竟出口责怪道：“你平白跑回来，耽误了课业可怎么好？这里有我就够了，你自己该干什么，切不可耽搁！”

　　嬴政却不回赵姬的话，径直往她处走了去，一把夺过她手里的锄头，抗在肩头上，牵起了耕牛往地里走去。

　　自家的孩子脾气倔，赵姬是最清楚的，她不知该如何与嬴政说，只能自顾自伤心落泪。

　　嬴政朝前走着，心里并不踏实，再一驻足，发现赵姬并未跟上，回过头去，才见她已经哭了起来。他这才停下手中的活计，拍拍水牛的头颅，又走回赵姬身旁去。

　　赵姬见儿子瞧见了，立马止了哭，抹了眼泪，含糊说道：“政儿，我，我就是着急。你是读过书的，见识可比我多了去，一向是有主见的……是我多虑了。我们一起把这些活儿干完，早些回去，我给你蒸糕吃！”

　　眼前这形容憔悴的妇人，曾也是那般风华绝代，令人过目难忘，而今，她的双手，再不似白葱根一样纤细，弱小的身躯更是扛起母子二人的生死荣辱，为了她深爱的丈夫，更为了她血浓于水的儿子。

　　嬴政木了会儿，只好叹了口气，丢了锄头，拉着赵姬坐到田坎上。

　　“你常说，这世上就余你我二人相依为命，你为我好，我都知道。”他默了一会儿，又说，“可我若是连自己的母亲都照顾不好，习再多的本事，也是徒劳。”

　　“政儿……”

　　赵姬别无他想，只求着上苍垂怜，好让她将嬴政平安顺遂地抚育成人，偏她运气也不算坏透，虽做了阶下囚，却胜在儿子争气，文武皆有造诣，还懂得心疼自己。她破涕为笑，点了点头，说：“好，那这里的事交给你去做，我这就回去做饭。”

　　在她起身走出数丈之后，嬴政忽而喊住了她。

　　“母亲……”

　　听到这坚定的呼喊声，赵姬即刻转身回看。

　　“是你说的，这世上，就余你我二人相依为命了……”他看赵姬的目光，像极了孩提时期，别样渴望，“我会保护你……”

　　他想保护她，直到她化作黄土那一日。

　　看到赵姬溢于言表的感动和她不再年轻的面容，嬴政发觉，原他比自己想象中那般，还要依赖生养他的母亲。他比任何人，都更害怕失去赵姬。

　　如若能一辈子这样紧紧相依，纵是清贫凄苦，也未尝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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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了夏之后，天色沉得越来越晚，直至戌时，母子二人的房中才掌了灯。

　　嬴政不谙女儿家的针线活儿，只能蹲在赵姬身侧负责掌灯，眼睛却片刻不曾挪动。

　　赵姬剪下一个线头，侧眼去盯着嬴政，问道：“司马将军家的嫡女儿，要什么没有？怎会稀罕我给她做的骑装？”

　　“她稀罕。”嬴政浅笑，答得坚定。

　　赵姬似乎觉察到一丝异样，她养了嬴政十三年，朝夕相处，总是难得见他一笑，今日她只问起了司马家的女儿，就见他笑得如此轻松，实在难得。

　　“其实……女孩儿都不怎么喜欢玄色的。”

　　“是么？”嬴政轻皱了眉，“我也确实不知，女孩儿都喜欢什么颜色。”然很快，他的眉心就舒展开来，道：“无事。启伽与旁人不同，我喜欢玄色，她必定也会喜欢！”

　　司马启伽，是嬴政在这里唯一信任的人。

　　她说过的，政哥哥喜欢的，我都喜欢。

　　她说过的话，嬴政就信了，他自己也不知，为何启伽说的话，就如此让他深信不疑。

　　赵姬看向嬴政，忽而蹦出一句让她自己都吃惊的话：“你喜欢那个小姑娘？”此时启伽年不足四岁，嬴政也不过十三，她所问及的喜欢，自然不会是关乎男女之情。

　　小嬴政亦没往那处去想，颇有些害羞地答道：“的确是很喜欢。在司马家的日子里，她时常到我那儿去，给我的生活添了许多乐趣。”

　　而这可悲的少年郎，就只余这么点儿乐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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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政回将军府那日，启伽起得比往日都早，端端正正坐在大门下，为了等她心心念念的政哥哥。

　　她死活不肯穿花衣裳，不肯梳双环髻。她对保姆说:“你们去把政哥哥托人送我那身骑装拿来，我的头发也要梳得和他一样。我们说好了，等到他一回来，就可以看见我和他穿一样的！”

　　原来她日日往小袋子放一颗黄豆，就是为了计算着日子等嬴政农忙之后回到将军府。她不过四岁，连昼夜交替都只能勉强分得清楚，却这样精心算计着能与政哥哥在一起的日子。

　　保姆阿思爱怜地抚摸她的头，指向镜中那个粉嘟嘟的女娃，问道:“你看，你穿骑装梳单髻的样子好看吗？”

　　不过四岁的小女娃娃，哪里知道什么好看不好看？启伽瞅了半天大铜镜，也没瞧出有什么不同来。她单手托起自己肉嘟嘟的腮帮子，问:“思婆婆，我今天，像政哥哥吗？”

　　她所在乎的，只是像不像嬴政而已。

　　阿思说:“像，像极了！公子政爱穿玄色的，求赵夫人给你做的骑装也是玄色的。他可真疼我们小启伽！”

　　听了这话，启伽乐开了花。她一乐，就住不住仰着头咯咯大笑。廉氏告诉过她，她现在慢慢长大，该知道女孩子是不能再这样笑的，太过失仪。启伽嘟嘟囔囔地，只说:“可是政哥哥说，我笑着讨人喜欢。”

　　那年她人小，心眼儿也小，被人说一句就想哭，一哭起来就止不住。

　　那年，司马启伽小得可怜的心眼儿里，满满的，装的全是果子点心，和政哥哥。

　　那年，少年嬴政看她穿上那身玄色骑服，一个人奔来跑去，逢人便炫耀，沾沾自喜，洋洋得意，他亦低头看向自己身上那一模一样的玄色衣衫，心里很暖。

　　那年，启伽缠着嬴政追问了好些天，非得要问个究竟出来。

　　她问：“政哥哥，我穿这身，像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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