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秦》董三生

1、第1章

　　少年垂下如漆如墨的眸，满目惊疑，凝睇着他怀中熟睡的女婴。

　　风乍起，吹得少年腰带上串挂起来的两只小铜铃当当作响，虽是清脆悦耳，却惊醒了这皱巴巴的婴儿，她扭动起那颗小老头儿一般不甚灵动的小脑袋，哇哇大哭，直至满脸通红。

　　她真丑，将来定是没人敢娶的。

　　然少年却只小心翼翼将女婴圈抱在胸前，她小小的、软软的、香香的，叫人舍不得放下，更不敢放下。

　　妇人从破旧的茅屋中出来，高声喝到：“政儿，抱紧她，当心摔着！”说完便上了停在院外的马车,扯下来一帘窗幔,再又径直回去了破茅屋中。

　　风愈大了些，白昼蓦然失了光亮，太阳也不知夺去了何处，天空之中数条明晃晃的闪电纵横交错。少年不自觉将女孩儿更抱紧了一些，又发觉她止了哭泣，脸上的褶皱悉数消失，正转溜着一对漆黑灵气的大眼珠痴痴地望着他，像是从娘胎里带出来了前世的记忆，寻到了上辈子的良人，便片刻挪不开眼睛。

　　少年心下一软，竟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动容，他从来不知，在这样一个地狱般冰冷的地方，还会有如此美好的东西。

　　风卷起了漫天枯叶，闪电伴随着阵阵惊雷。初生的婴儿不明何所畏惧，不哭亦不闹，反对着少年笑。少年懵了半瞬，缓过神来，才又对着女孩儿不自知地微微扬起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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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251年，诸侯兼并，世处大乱。秦王孙异人质赵多年，终等来了一绢召他归秦的帛书。

　　那日，异人无意之间瞥见了赵姬耳鬓上一根新长的银丝，忽而百感交集，只说：“跟了我这些年，当真是苦了你。”于是执意要带着妻儿外出游玩。

　　寻常总是能赶在天黑之前入城，偏今日在路上出了岔子，耽搁了许久，再一策马，即是天黑之后了。

　　呛鼻的硝烟弥散开来，少年嬴政猛一抬头，顺着浓烟飘来的方向望去，便见一妇人拖着沉重的身子，以血肉之躯在前处的荆棘丛中撕磨。

　　那妇人连滚带爬，终是跪倒在异人的马车下，发狂似的大喊：“贵人救命！救救我的孩子！”

　　赵姬和异人这才看到，她的腹部已经滚圆，应是就要瓜熟蒂落，临盆在即。但这妇人来路不明，他们又是异国人质，本不该干预赵国之事，且这妇人能引得兵士深夜点硝烟追杀，想必不是寻常人家的夫人。

　　“母亲，我见过这位夫人，救她！”

　　这便是赵国名将司马尚的嫡妻，亦是大将军廉颇的族女，嬴政只在赵王宫的国宴中远见过一次，即牢牢记住。并非是他好留意无用之事，只因他自幼过目不忘，入了眼的东西，总是难以忘却。

　　犹豫间，妇人破了羊水。赵姬心下一惊，直道：“政儿说得对，再拖延下去，怕是会一尸两命！”

　　远处的兵士又追近了些，脚步声亦越发沉重，异人看看妇人，再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妻儿，心一横，说道：“扶她上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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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嬴政抬眼看天，心中只觉诧异，此时分明已是秋天，却有如此异象，电闪雷鸣之后，竟是大雪纷飞。风声凄厉，吹开了小院那扇残破的木门，一个跛脚老叟伛偻着身躯立在门框下，他的眼眶深深凹陷进去，神色枯涸如一具尸体。

　　异人放下热水盆子，将小嬴政往自己身后一掩，小嬴政却抱紧了怀中的女孩儿。

　　“门下何人？”

　　老叟脸上刺了字，看来约是因占卜事触怒国君而被伤残流放的术士。他不紧不慢地说：“我本是亡命之徒，余生不可期，今日有两句话说与贵人听，便作我命绝之前最后一卦。相信与否，贵人自便。”话到此，老叟稍作停顿，细细将小嬴政和女婴打量一番，才又说道：“此子天生帝王之相，日后必主天下。此女生来，天降异象，他日必嫁天下之主。”

　　疯癫之语绝不可信，然异人虽不得父宠，到底也是一国王储，对术士所说颇感兴趣，便好言追问道：“如此说来，应是我儿嬴政与司马尚的幼女可作姻缘？”

　　术士低头一念，摇头，说：“无缘。”接而大笑离去，神似疯魔。

　　若此，异人便不再将他所言放在心头，只小嬴政注视着女孩儿，心心念念着那一句“可主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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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日后，司马尚率轻骑赶来，女孩儿的生母廉氏见他四肢俱在，止不住涕泗横流，却问起了长子司马恕的下落。

　　司马尚说：“那日我与恕儿也遭了那奸人的追杀，险些丧命，得你族兄相助才得以逃离生天。我把恕儿安顿好便急着来寻你，你可吃了什么苦头？孩子呢？”

　　赵姬进屋抱起嬴政怀中的女婴，出门就朝司马尚喊道：“将军新得了女儿，孩子很是乖巧漂亮！”时隔四日，女婴的脸蛋儿已变得水嫩饱满，粉雕玉琢似绝世工匠精心雕刻出来的玉人。司马尚见了，喜欢得挪不开眼睛，喜极而泣道：“多谢公子救命之恩，如有来日，尚必以命报答！”

　　异人和赵姬与司马尚夫妻二人便寒暄起来。嬴政隔着木门远望那女孩儿，不知不觉陷入沉思，他身上也还沾染着初生婴儿的奶香气味儿，满脑子里都是女婴对着他时无欲无贪的笑颜。

　　他便不知所以地笑笑，一丝欢喜不知所起。

　　关于女孩儿的出世，史书上没有只言片语记载，嬴政却记得，那日是八月十六，已入中秋，白昼有暴雪和雷雨，顷刻即消止；入夜有圆月，皎白无暇。

　　那一年，嬴政九岁，还是一个清逸俊秀的少年。

　　那一年，女孩儿初来人世，睁眼所及，便是这满目惊疑的少年。

　　那一年，他抱着她蹲坐在破茅屋前的小阶下，同看这满天的飞雪和闪电。

　　那一年，一阵妖风吹过，少年捂紧了女孩儿的襁褓，对她说，我在，不怕。

　　那一年，故事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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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前几章要交代一些大背景，可能会比较无趣，后面就会有趣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