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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雾中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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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现在,景流山还是有些恍惚:一周前她在月光下的靠窗病床上醒来,却搞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甚至自己是谁、经历了什么都忘记了。一位年轻女医生过来问了一堆问题,最后却只是让护士联系家长,说之前的诊断没有错,要继续留在这做完检查再进行下一步。于是这一周经过了许多检查和心理咨询,但仍然搞不懂自己是谁。一星期就这样一晃而过了。
今天要转院了,据说家长和朋友后来都可以来看望自己……家人……自己的家人是谁?朋友又是谁?好像有那么一点印象,但仔细想却又一点头绪都没有了。
现在是夏末,正是夏天的尾巴梢。景流山穿着长袖的薄棉布条纹病号服,感觉温度挺合适,不高不低,只是这病号服有些大,把整个人都包裹在淡蓝色条纹里了。空气里水气很重,想必今晚又要下雨了。这雨从前天开始就断断续续下个不停,可能是到了节令,好在病房里没什么湿气,倒也住的舒服。
不过这么迷迷糊糊得过日子,也不会很开心。她从醒来就不太愿意跟人说话,怕扰了什么的清净一样,安安静静的,很让心理咨询师们担心。不过一想,也是正常情况,也就不那么在意了。苍白瘦弱的小姑娘,披着黑色的长直发,很孤傲的感觉,仿佛周围泛着股冷气。护士们是这样说的。刚开始还经常找她搭话,却总是爱答不理的样子,问一句答一句,挤牙膏似得,时间一久也就没兴趣讨没趣了。
这倒也不是景流山的本意。得了失忆症,看什么都莫名其妙,不知所以然,来个人问句话,她怎么知道搭什么啊。只能顺着问句回答,不知道怎么继续话题。到这时候竟然落了个“高冷”的印象。好在马上就可以转院,也不用太在意与她们的相处了。
得了这个病,说痛苦是痛苦,但也有轻松的地方。她常常偏头痛,那个年轻的女医生,哦,对,是被叫做安医生的那个。安医生说不舒服时可以在床上躺着。景流山很喜欢躺在床上,睡着了就不用管其他的了。做噩梦时除外。她这几天晚上睡不安稳,总是做噩梦,白天倒不会。梦里总是一片白茫茫的。她不怕黑暗,像是习惯了一般,把它当作可以躲藏的庇护所使用,却害怕一片空白。她在那里无处可藏,孤独压抑。四周的白慢慢都要向她压过来,压的她喘不过气,就醒了。每每醒来,都要长出一口气,想着终于结束了。然而梦醒了,四周除了月光照出来的明就是黑夜席卷去的暗,自己仍然是寂寞的,迷茫的,不知所措。
她正在走廊边靠着栏杆看下面的绿化带。绿的小叶女贞旁边有两只小紫蝴蝶追逐嬉戏。它们有名字吗?它们是朋友吗?她正这么想着,安医生走过来了,轻轻敲了敲铁栏杆。这声音让景流山回过神来,看向安医生。她今天仍然穿着白大褂,里面却换了件深绿的体恤,衬得她皮肤更白了。一头不长不短的卷发被长发夹禁锢在脑后,只留鬓边两缕侥幸逃脱,在末梢打着卷。一副金丝眼镜架在鼻梁上。她伸手把眼镜扯下来一点,从上面用两只大眼睛看人。眼神很温和。“一会就可以走了。”她说,“家长会来接你去附院,我仍然是你的主治医生。以后也多多关照哦。”
景流山点点头,又有些犹豫地说:“医生,我的家长……”
“没关系,他们都知道情况。你可能不记得了,也可能会有点印象,不用勉强自己。”
“嗯……”景流山微微笑着摇了摇头,“不会的。”
斜后方的楼梯口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听起来像是有些劣质的鞋跟与医院没清理干净的楼梯阶相碰撞的声音。是一个人,急匆匆地跑上来了。景流山有些诧异:住院部是不允许喧闹奔跑的,平时也一直很安静,这是谁呢?她于是一直看向楼梯间。不多时一个中年女人的脸就出现在眼前了。她气色不太好,看起来是白的但底色却发黑青,看得出来打扮了一下,但粉底糊在脸上实在不好看。上衣是绿色圆领针织衫,有些紧身,包出胸部和腹部松弛的轮廓。下衣则是不知穿了多少年的黑色职装裤,裤脚洗得微微泛白了。脚上穿着肉色短丝袜和黑色坡跟鞋。鞋子的鞋底连接处已经开胶了,却没来及补。一个不甚体面的中年妇女。
女人一跑上来就拉起景流山的手,激动——也有可能是累得喘着气。她的手十分粗糙,没修好的指甲划拉着景流山的皮肤——很不舒服。景流山刚不知该说些什么,女人说话了:“流山,我是妈妈!”说罢就松开手,扶着景流山的肩上上下下观察了一遍,动作有些夸张。景流山更加不知所措了,转过头来看安医生。“哦,这是你妈妈。”安医生这样说道。景流山转回去,仔细一看:女人的眼睛确实和自己的很像,这才将信将疑地叫了一声妈妈。女人又激动起来,眼角都泛起泪花:“流山,你不记得妈妈了吗,没事,我们慢慢恢复。”
迷迷糊糊跟着这个完全陌生的女人办了手续又出院坐上汽车,景流山还是很迷茫。她不知道该怎么跟“妈妈”这个角色交流。这么几天没见女儿一定很着急,该用什么开场白呢?景流山再三思量,终于开口:“妈妈,为什么我会失忆?”
开着车的女人一时没有回答,只是盯着前面的车屁股看,要盯出个洞似的,脸色也不好。景流山有些担心自己说错了话,但女人马上回答了:“我们也不知道。医生说是心理压力过大,要用心理治疗——需要心理治疗的都是神经病!你那么优秀怎么可能是神经病?!你从小就懂事,学习又好又讨人喜欢,就是到初三时候突然说什么都不学习了,像中邪一样——我这么说你可别笑话我。整天玩手机,要么就是跟那个……那个林萧晗在一块。我跟你爸说你一句你就不高兴,动不动把门一锁不吭声了——我们可都遵循这你的意见!过了几天又天天说想死——我看这就是因为我们吵你你不开心了想威胁我们!我跟你爸天天累的跟啥一样就是为了供你跟你弟弟上学,你们一个个还这么不懂事——当初我们都是从农村出身的能做成这样,在城市里买车买房把你们养这么大已经很不容易了,一点也不知道体谅一下我们。这不,没考上好高中就算了,高一又突然晕倒送医院就说失忆了——这又不是电影电视剧咋这么多矫情事?!你说,你是不是装的?”
景流山没想到自己的母亲如此健谈,刚想回话澄清却又被打断:“你说说我们给你施加了什么压力?大得让你失忆了!我看肯定是因为你之前天天抱着手机看,还有那个林萧晗,我看她也不是什么正经女孩子,天天跟你一块瞎玩,家人怎么也不管管?一定是被她带坏了……”
景流山原本没什么想说了,就静静听着。但不知为何,说到林萧晗时她就忍不住想要反驳。不过……林萧晗是谁?跟自己关系好吗?先不管了吧。“不是她吧。”景流山小声嘀咕着。“还不是她?!——你说你是不是装的失忆,就不想上学所以才装了这么长时间?唉,反正我们说什么你也不听了,以后你想怎样就怎样吧。”
景流山感觉莫名其妙的同时也觉得有些想哭。更加莫名其妙了。不过好在母亲终于住口。再想起她说的那一大段话,她又觉得头很痛。钝钝的痛感让她很难受。她脑海中飞速闪现出几个画面碎片:黑夜、卧室中央的床、上锁的门,还有疯狂压抑住的微弱哭声。这些东西让她胸口一闷,喘不过气来。于是她转头看向车窗外;外面有很多车,也有很多人。他们可能互相认识,也很可能只是同路的陌生人。她看得有些痴了,没留神就到了分院。这里比原来的医院小了很多,设备什么的却看起来很新。又是迷迷糊糊跟着母亲办了住院手续,当晚就住下了。
安排的护士有一个她比较熟悉的,好像也是安医生的妹妹,叫安然,二十多岁刚毕业的样子,很爱说笑。刚来就跟自己打了招呼,现在已经单方面相熟了。母亲已经走了,安然正帮自己收拾着病房,突然被叫出去,然后笑盈盈地又进来,身后跟了好几个人。一个女孩一个男孩,还有一位戴眼镜、看起来有些死板的成年男人。三人很像是师生关系,两个孩子跟自己年纪相仿。他们各自小心翼翼地打了招呼,然后又简单地自我介绍了一下。景流山这才知道。女孩子梳着马尾辫,脸型圆圆的很福相。这是她的高中同学李眠眠。男孩子个子很高,五官也很清秀,也是高中同学,之前关系比较好,叫孟泽。而成年男人则是他们教语文的班主任李秋实。他们说着的全是景流山没一点印象的往事。她也不好打断,再者也很想听听以前的自己是什么样的。
半个小时了,时限到了。李老师站起来提议回去,李眠眠跟出去了,孟泽却请求再等一会。
“流山,你真的失忆了啊?”
“是啊。”景流山不知如何回答,只好报之微笑。
“你知道我是怎么肯定的吗?以前的你,不管遭遇了什么,在大家面前都是笑着的,很开心的样子,让人跟着也开心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