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第十三章 为君一击,鹏搏九天。 ...
-
“鹰!”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天际一只鹰振翅疾飞而来,闪电一般,已到龙马上方。极快地盘旋一圈,清亮一唳。随即以百死不悔之势,直冲而下。居然也就未遇到任何阻拦,一头撞在了龙马身边的地上。
血光乍起。与此同时,龙马所布之阵却也光芒大盛,不可直视。
迹部下意识地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却见到乌云的边上透出了银色,所有的灰暗都在为辉煌所取代。
——是龙神要降临了么?
龙神将要降临,难道是意味着……
迹部在这一瞬间,想到的居然不是他的天下,他的国家。
龙马,龙马要死了吗?
在坛下众生的眼里,他们的王沐浴在辉煌的光芒中,耀眼如神祗。可谁又知道,这一刻竟是迹部一生中,最为茫然失措的时刻?他们的王,英明天纵,谈笑乾坤,翻云覆雨,所向披靡……
可是,迹部景吾是人。只不过是个人而已。
越前龙马也只是人。
没有人想过。所以在他们看来,迹部景吾是他们的希望。
——龙神要降临了!
以龙子为祭。迹部景吾将成为真正的天下主。
——天下之王。
光芒越来越强。白色的光芒,清澈纯净,决不刺眼,却莫名地有种安宁而平和的力量。苍天之下,乌云之上,降临的是,龙。
这片大地上最尊贵的图腾。
但是这光芒却让迹部无法确认越前龙马的情况。他看不清,更无法走近。
迹部景吾第一次体会到了名为“不知所措”的心情。他从小就无所不能,别人也认为他完全有能力,也有责任引领一切。他喜欢被人注视,也喜欢掌控一切。也许连他自己也忘记了,他并非是真正的无所不能。
“你想要什么?”
苍老的声音在迹部耳边嗡嗡回响。迹部惊讶地抬起头。
眼前巨大的躯体,威严不可言喻。所有的故事传说绘画雕塑都符合此时他面前的高贵,却又无法表现出其万一。
“我要龙马!越前龙马!”迹部冲口而出。
灰白色的眼睛注视着他。
“你是认真的吗,我的子民?”
目光如能穿透一切,洞彻天地,巨细无靡。
“……不。”
迹部闭上眼睛。再睁开时,那个无措的迹部已经消失。他骄傲而高贵。
“请给我安定平和的天下,永远的。”
“永远?以你短暂的生命,你能看到何谓永远?”
迹部挑起眉毛,挤出一丝笑意。
“我当然没有期待过你可以给我什么永远的安宁。所谓的天下,是要靠自己来抓住的。有你的神迹,已经够了……我只是希望我的人民,他们能够相信,你可以给我永远强大的帝国和永远的和平。”
龙神露出了可以称之为“笑容”的表情。
“那么,被你们称为‘龙子’的人呢?”
迹部的笑意一点点淡了去。
“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我就不再有拥有他的资格了。他也不是赏赐……不是你能给我的东西。如果下一次……下一次可以遇到他,我希望我们的身份,都不再跟你有任何关系。”
龙神微笑了。光芒大盛。
迹部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浮在了空中。龙神的幻象缠绕在他身体周围,光芒万丈。银色的光辉之中,他开始缓缓下降,衣袂飘飞,高贵庄严。
坛下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直到迹部的脸上出现了熟悉的睥睨天下的笑容,并缓缓地举起了一只手,直指天空。他周围的光芒都随着他这一指,流星般飞回了云中。只余迹部高高立于祭坛之上,意态雍容。
所有人这才敢肯定,他们的王是在人间。
“万岁!万岁!”
欢呼声如潮涌雷动。
没有人关心越前龙马如何,他为他们换回了太平就够了。人们将会把他和王的故事写成传奇,编进歌谣……然而,那只是他们心目中的故事。
“下雪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真的下雪了。一瞬间,由小到大,鹅毛般的雪片飘飘扬扬,不时便白了一片山河。
雪在冰帝本是吉物。于是欢呼声不减反增,仿佛可以盖过世间所有的遗憾和悲伤,回忆和过往。
迹部在这欢呼声中,寂寂萧萧深深长长地微笑。尔后扬起了头,注视着天尽头处,这无根无垠无情无忌的雪,潇潇溶溶地落。耳边,欢呼声都变得遥远,仿佛只有方才龙神消失前留下的那句话才是真实的。
“有人在帮他。他可以活下来了。”
“他”是谁?
答案不言自明。
迹部生平第一次,有了这么复杂的落泪的冲动。
感激的遗憾的安心的悲伤的喜悦的失望的不能回头的……泪水,终于还是流进了嘴里。味道复杂,可以辨认出的一味,是苦的。
就这么一回,反正这么大的雪,没有谁会看到吧?
神景五年。各国遗老遗少们陆陆续续的小股作乱都被平定。人民安居,百业初兴,政治清明,天下升平。
“没仗打的日子可真是无聊。”穴户不满地望着窗外的雪抱怨。窗外即是街道,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一窗之隔的这留迹楼里,却是温暖如春。
凤长太郎微笑:“这是好事啊。又下雪了啊……一转眼今年也是第六年了。”
穴户沉默一下,收回视线,大声道:“喝酒喝酒!”却再这一瞬间,猛地站起朝窗外看去。
大雪之中,方才那辆马车已经有些看不清了。至于对那马车上掀帘人的惊鸿一瞥,更是印象茫茫。
凤惊讶地问道:“怎么了?”
穴户重又坐下道:“我以为我看到了……大概是看错了。”他自嘲地一笑,长长的头发微微飘起,可以看得见下面左半脸划过眼睛从额头到下巴的一道伤痕,“受了这破伤之后,好像就总有点看不清楚。”
凤微笑道:“喝酒吧。”
穴户端起杯子,却又放下:“你怎么不喝?”
“等你给我倒啊。”
穴户碎碎念着:“你明明可以用左手的嘛……”却还是自动自发地为凤满上了酒。
凤微笑了。用左手端起了杯子,一饮而尽——右手的袖管一动,里面竟是空的。
——他们现在很幸福。
马车迤逦出城,轧了新雪,吱吱作响。
“那,佐伯,下雪了。”马车之中,娇小的少年斜斜地倚着车厢,有一下没一下地往窗外张望。
“嗯。”灰蓝眼睛的青年微笑,点头。
“好大。”
“嗯。”
“特别大。”
“嗯。”
“和那时一样大。”
“嗯。”
车夫一甩鞭子,划过空气发出清晰的脆响。刚开始还被这两位搭车的客人吓了一跳,一个是用斗篷套得严严实实只余眼睛,顾盼之间竟然有暗金的颜色;另外一个则是年纪轻轻头发就全灰白了,虽然行动无碍,可眼睛似乎也……
“那,那时也下了很大的雪。”少年此时早已经摘了斗篷,露出柔软的头发和白皙的肌肤,眉眼精致如梦。而最慑人的,却是那一双伶俐凌厉,光华流转的眼睛。
“嗯。”
“佐伯,那时你已经看不见了。”
“嗯。”
“你不知道吧,你的头发也白了。”
“是雪染白的。”佐伯勾起嘴角笑。
“明明是你的使令的那一撞去了你半身气血,还要拚了命把我移出祭坛……”
“雪·染·白·的。”
“……佐伯,我一直想问你,你都不觉得遇到我真是一个错误么?如果没有我的话……”
“不。”佐伯极缓地摇头,“遇到你之前,我很自由,却自由得令人心里发慌……你不明白吗,龙马。我想要的自由,就是你的束缚。我没有济世救人的大家胸怀,只有为你一人的小肚鸡肠。这样你都愿意在我身边的话……”
“是啊。我是个没人要的,你是个早衰的瞎子。”龙马一笑,笑容却极尽桀骜,“你还说要和我去游遍名山大川呢,不准反悔。”
“嗯。”佐伯亦笑。
放眼群山,正是一片苍茫无限。
独漉水中泥,水浊不见月。
不见月尚可,水深行人没。
越鸟从南来,胡鹰亦北度。
我欲弯弓向天射,惜其中道失归路。
落叶别树,飘零随风,
客无所托,悲与此同。
罗帷舒卷,似有人开。
明月直入,无心可猜。
雄剑挂壁,时时龙鸣。
不断犀象,绣涩苔生。
国耻未雪,何由成名。
神鹰梦泽,不顾鸱鸢。
为君一击,鹏搏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