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江山好处故人归 ...
-
公元1936年，正逢乱世，南北几经交锋，政权更迭频繁，人心动荡，国破家亡。觅姒便是踏着一地的萧瑟抵达南京的，留洋归来，本该衣锦还乡，只是内里的腐朽，却无人瞧见。
从东洋归国，一路并不太平，觅姒早已托人买好了通行证，多年的独自生活，让她总是习惯提前做好准备，本以为万无一失，可她孤身一人，又容颜姣好，到底免不了招惹麻烦，竟惹出不少祸事来，万幸有惊无险，终是安全抵达。拒绝了谢方清的邀请，觅姒打算独自浏览一下这与她记忆中已是千差万别的古老城池，十年的时间足够发生很多事，譬如她幼时最爱的那家面摊已经不开了，鳞次栉比的老房子也不见了，新建的洋房在一众古老的建筑中显得突兀又新奇……她沿着熙攘的大街往前走，一种物是人非的悲凉情绪笼罩了她，世事变幻无常，不知那户人家如今又当如何？明明是不愿意在与他们有所牵连的，脚步却还是不受控制的向记忆里的地方走去。到底是诗书簪缨之族，世代传承，纵然时局动荡，也不曾波及这宅院里的一草一木。贺府的牌匾依旧高悬于顶，这座宅子还是老样子，碧瓦朱甍、层楼叠榭，一点不随时间流逝晦涩暗沉，也不因战火纷飞褪色凋零，一如当初她离开时的模样。只是十年前这扇门不曾为她和母亲敞开，如今也不曾迎她归来，想必这宅子里的那个人也早已不记得她与母亲的了吧。毕竟，她们与他而言本就是无足轻重的人罢了，不过是他光明人生里的一个污点而已，是阻碍，更是累赘。怎么值得他费心去记？呵，骨肉亲情，何其讽刺！只是如今她既已归来，便不会放他们继续潇洒快活下去。她欠的，必会报答，赴汤蹈火亦不推辞；欠她的，更不会忘，时过境迁也要偿还。她且等着他们把抢走的东西双手奉回！觅姒在这宅前站了半晌，到底是没有上前一步，距离定好的日子还有两天，她心里的愤懑、委屈、畅快、悲哀……尽皆交织在一起，死死拽住她前行的脚步，幼时的记忆再次涌上心头，不知门里的人看到她如今的样子会是怎样的表情，她很是期待！转身拦了一辆黄包车，“去老东门西巷。”车夫很诧异的看了她两眼，又确认了一遍才满腹狐疑的跑了起来，西巷可是不折不扣贫民窟，环境差得很，便是他们这种“下等人”也是不愿意常待的，这位小姐看起来身价不菲，怎么会去那种地方？他实在不解。坐在黄包车上，觅姒还在回想，哪一家到底是不如从前了，连看门的小厮也省去了，这个结论让她高兴，心底又觉得悲哀。可惜没那么多时间让她细想，车夫的脚程很快，几个街巷打眼便过去了，老东门已近在眼前。付过钱，觅姒独自提着箱子向里走，车夫走前还颇为不放心的叮嘱她小心一些，他又怎知她的自小长于此地，这巷子里最不堪的经历她全都亲眼所见，如今这些，于她而言都算不得什么了。巷口的圆碣上坐着几个玩闹的小孩子，瞧见她，纷纷停下手里的活计，齐齐拿眼睛盯着她看，时光仿佛一下子回溯到从前，那些母亲牵着她的手在这狭窄巷子里彳亍的日子还在眼前。物是人非，大抵都是分外凄凉的。直走74步，再右转直行7步，左手边的旧房子，便是觅姒的“家”了。觅姒在手提包里翻找，钥匙还在，她尝试打开这扇门，可惜屋子年久失修，门锁已锈的无法使用了，觅姒无法，只好放弃。房子太过简陋，连一扇窗户也没有，觅姒绕着房门细细走了一圈，又倚着房门慢慢怀念了一会儿，背井离乡十数年，如今好不容易重回故土，竟是有家不能回。她嘴角慢慢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也罢，不能进去也好，免得她看见那些旧物又捡起些慈悲心来，反倒误了她的大事。昔年的事物便该随记忆一起尘封在心底，今日的她才是现在的把握者。眯了眯眼，将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从脑海中挥去，再次抬头的时候，又是一个无懈可击的觅姒了。
将钥匙藏在墙角的砖缝里，又欲盖弥彰的塞了几根草叶掩藏。觅姒再一次提起行李箱，施施然向外走去。也许她现在应该考虑一下投奔谢方清的可行性了，不然，感受一下露宿街头的潇洒生活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太阳已经快要坠下天幕了，夜色一点一点侵袭着人间，原先熙攘的巷子陡然渗出一种深刻的空寂来，渐渐同她在东洋时走过的那些夜路重叠起来，麻木而空洞。好在巷子并不很长，她只走了短短一段路便看见巷子口处透出的灯光，暖暖的，并不激烈，却让人油然而生出一股子安心来。觅姒原也不甚畏惧，只是光的存在总是令人愉悦的，她于是加快了步伐，刚才纠结的问题很快得到了回答。巷口站了四个恪尽职守的男子，并不做守卫状，正闲散的聊着天，看起来就像是相熟的邻里朋友聚在一起闲话家常，即使在这样破败的巷子前也并不显得突兀。见觅姒出来，其中一个瘦高的男人立刻上前接过她的行李，“觅姒小姐，谢先生让我们在这守着您。请您吩咐。”觅姒微微颔首表示知道了，抬步往前走,四个男人很快跟了上来。瘦高男子应该是四人里的领袖，又凑上前来问她打算去哪，他们好派人知会谢方清一声，也叫他莫要担心。觅姒并不假意矜持，既已无处可归，回贺家她更是不愿，那么借住在谢方清家中也无甚么不好，至少不必为自己的安全担忧。她也不担心谢方清对她有什么图谋，左右他二人交情摆在那里，等闲事物是撼动不了的，何况，谢方清的人品贵重更是毋庸置疑。想来谢家对下人的调教也是自有一套体系的，瘦高男子显然训练有素，觅姒不答他，只垂首向前也不曾更换表情，只一直谦卑的弓腰跟在她身后静待着。觅姒对他的表现很是满意，也不欲多加刁难。“带我去找谢方清。”语罢，瘦高男子显然有些诧异，许是不曾见过像她这般大胆肆意的女子，好在不过一会儿便反应过来，及时收敛了情绪。“好的，觅姒小姐，请跟我来。”微微上前几步替她引路。觅姒静静跟在他身后小步向前走，不时向街道两边张望几眼，一别经年，这故土独有的风土人声到底是牵着她神魂的，夜幕下的金陵城依旧流光溢彩，人流诚然不如白天一般喧哗鼎沸，只有零丁几个行人匆匆而过，还有些小摊贩坚守着赶夜路的客人不愿收摊，此外，城中零零散散分布着的数十个销金窟里霓虹灯光愈发夺目。再一次沉默的走过一个街巷时，觅姒的目光被一个穿着破旧的老人所吸引，他戴着一顶开裂了的破旧狗皮帽子，笼着袖子靠坐在巷脚的墙壁上，面前摆了一个看不出颜色的陈年摊子，有丝丝缕缕的香气溢出来，走近了可以看见造型别致的六边形器皿里安置了不少锥形糕点，红枣嵌在金粉中，显得十分可口，是梅花糕！觅姒已有十年不曾品尝过这一美味了，馋虫一下子被引了出来，看了一眼身旁瘦高的男子，男子闻弦歌而知雅意，不待她开口，便将行李箱递给身后的男人，自己已然上前打算付钱，“都买下吧。”觅姒轻轻开口，声音清冽而空灵，男子微微一怔，纵然困惑，但还是依着她将剩下的糕点全数买了回来。老人家大概没想到今晚的生意会如此顺利，很是高兴的替她打包好，临了还热情的送了她一小块糖堆。
这梅花糕估计刚出锅不久，隔着纸袋捧在手里依旧发烫，热意从指间流窜过经脉脏腑，直通到她的心尖，仿佛将整个人都温暖过来。觅姒不敢贪多，只微启樱口咬了一小块，淡淡的甜在口中漾开，松软可口，并不似其他糕点腻人，还是记忆里的味道。觅姒突然开心起来，美滋滋的捧着梅花糕，也不顾它是否烫口了，像孩子似的大口吞咽着，心中却豁然明朗：你瞧，这世间万物转瞬即逝，沧海桑田白云苍狗不过尔尔，多么铭心刻骨的情感也会被时间不屑一顾，如何难以忘怀的人也会渐渐模糊了轮廓，无数的英雄人物竟都败给了这小小一块梅花糕,就像她一样，侥幸的像封存琥珀中沉睡千万年不变的蚊子，渺小又伟大，于是便成了这为数不多的幸存者。不喜悦，不悲哀，将所有意趣都消磨，只剩下一点涟漪也无的平静，像每一天日升月落，无情又无理，洒脱的令人发指而天经地义。
觅姒跟在高瘦男人身后慢慢的走，并不能辨清方向道路，只觉得路上的人越来越少，光渐渐暗下来，他们像一步一步走入更深的黑暗里。“他到底在哪？”觅姒终于不耐，她的鞋跟实在高了些，这番路程走下来也着实并不令人愉悦。“小姐见谅，就在前面了。”觅姒顺着他指尖的方向看去，一派楼阁高束，霓虹光耀，端是风流尽泄，倒也的确是他的风格。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江山好处故人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