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鬼又见酒鬼》颜朵

1、上

　　这一年的雪下得格外大。
　　傍晚时分，客栈前高高挂起的灯笼摇曳着。它的红，在阴天雪地屋瓦白墙的画面中显得格外醒目，让人第一眼就心生暖意。
　　客栈的厅堂里的炉火也一样红。
　　厅堂里很热，人多的地方总是又热又闹。
　　很少有人喜欢呆在小房间里对着寒窗飞雪独自体味，这个时节里，住客们往往都聚集在大堂，点上几碟小菜和煨着的小酒。说书人在说陈年的段子，仍旧是一门七进士，父子三探花，但众人都听得兴致高昂。

　　大堂的角落里坐着一对父女。
　　也许不是女儿，因为孩子还太小，小得仍裹在厚厚的襁褓之中。但她的脸蛋从襁褓中露出来，干净得就像一片细弱的月光。见过的人都会想——这要是个女娃儿就好了。
　　孩子正吮着它父亲的手指，在杯中蘸了一点点水酒的手指。白净的小脸渐渐地有了红晕，月光也似笼上了层淡淡的红纱，但她还是那么安静。
　　父亲便笑了。
　　他的笑，又可爱，又神秘。

　　炉火晃了晃，有人掀开厚厚的棉帘子踏进客栈，外头的寒风就跟着卷了进来。
　　挨着门坐的客人们不禁要向他翻白眼，可他们扭头一看，却又都忍不住在心里赞了赞。
　　好个眉清目秀的年轻人。
　　年轻人正伸脖子嗅着，然后展颜笑道：“好香！”
　　他的声音并不大，但大堂角落的男子却听见了，于是回头也朝他笑笑。
　　客栈里的味道并不好闻，太复杂，但在任何复杂的气味里他都能辨认出酒的醇香，就像他总能认得酒鬼眼中渴望的光芒，因为他们本来就是同类。
　　年轻人拍拍腰间的酒葫芦，小二马上心领神会地迎他坐下，殷勤道：“客官要些什么酒菜？小店里的好酒可是方圆百里都有名的哩！”
　　他郑重地将葫芦塞给小二：“要半壶黄酒。”
　　小二疑问：“只要半壶？”
　　看年轻人的眼神，阅人无数的店小二绝不相信那仅仅是半壶黄酒能够满足的。可他只是叹了口气，点头道：“我身上的钱也只够买上半壶。”
　　小二悻悻转身，对面那客人却突然开口，扬声说：“这位小哥的酒我请。”
　　年轻人面上一喜，没有什么能比在这大冷天里遇到一位酒友更开心的事，而且是有钱又大方的酒友。他移身跟那人同桌坐了，因为那里不仅有酒，还有大碟的酥脆的腰果和可爱的小孩子。
　　有孩子的地方总有一种奇妙的气氛。这种气氛，年轻人很小很小的时候曾经体会过，可他后来失去了。
　　如今他的生活已经彻底贡献给公门里的追捕、追杀、追命，他的名字就叫追命。
　　那男子开口问：“你也是被大雪阻了么？”
　　追命用腰果塞满了嘴，他的吃相像个不知拘礼的孩童，声音含糊着答：“不，我来这里找一个人。”
　　男子又招呼小二要了一只烤鸡、半斤卤牛肉和几个小炒。看对方眼里放了光，他笑得露出两个酒窝，比手势道：“我请你吃！”
　　追命连说：“好，好，好！”
　　他正冷，正饿，身上的白衣已沾满了仆仆风尘，闻言后，整个人快活得忍不住要拿起筷子敲碗了。

　　小二很快端上了现成的酒菜，他刚刚下手，几个打扮得极富贵的汉子也进了客栈。
　　一个汉子四下望了望，瞧见追命后，不禁一叹：“比轻功，我们果然输了。”
　　又一人冷笑：“那又怎样，我家的狗闻到酒菜香也能跑这么快！”
　　几个人大笑，他们一笑，整个大堂蓦然静了下来。
　　因为所有人都发觉，自己的胸腔也在随着这笑声震得一抖，一抖，连梁上的灰尘都簌簌地震了下来。
　　有些住客瞧见形势不对，已经开始往客房与门外溜。
　　可追命仍在埋头吃着菜，天塌下来也不能阻止他慰藉自己的肚子。他自然没有发现那些人说话时，眼睛都不住地朝他旁边的男子瞟。
　　男子却注意到了，于是他笑得更可爱，甚至有那么点坏。
　　他撕了大块烤鸡放到对方碗里，说：“大冷的天，狗也吠得这样厉害！”
　　追命噗地笑了起来。
　　他又要忍笑又要吃，所以模样很辛苦。不过再辛苦，也是出了这一路上被这几人欺压的恶气。
　　大汉们立即拔刀，为首的却拦道：“无妨，反正他离死期也不远了，随他去骂。”
　　听了这话，追命像是噎住了，猛地咳嗽起来。
　　男子却还是轻轻松松：“就凭你们？韩大人怎么还没有来？他现在要是连七巧同心剑那样的杀手都请不起，我李坏还能接济他些。”
　　大汉不怒反笑：“韩峻算什么东西，抓你也用不着咱们亲自动手。”
　　李坏放下孩子，一手给追命斟酒，一手轻轻拍着他的背顺气，奇道：“哦？那动手的是谁？”
　　追命苦着脸叹息道：“是我。”
　　李坏的手还握着酒壶，他的腕脉上却已经被三根指头扣住。
　　追命的左手。

　　有些事就是太巧，他以为自己遇见了一个有趣又合路的朋友，转眼之间却又发现对方是自己正在追捕的劫金大盗。
　　大汉们不禁又大笑起来：“李坏啊李坏，这下看你还怎么用飞刀！”
　　可他们笑着笑着，却又发现一丝不对劲。
　　那两人就这么坐着一动不动，追命没有拘捕他的意思，李坏嘴边那抹神秘的笑容也没有消失。他们这才发现，尽管追命制住了李坏，但李坏为他拍背的手正按在他的气海穴上，正形成奇异的平衡。
　　追命苦笑着盯住李坏握着的酒壶，道：“酒打好了，我却不能喝，这真是个折磨。我能不能动一动右手？”
　　李坏摇头：“不能。”
　　追命道：“可惜。”
　　李坏笑着：“但你可以喝酒。”
　　他试着放下酒壶端起碗，追命的手指随着他手腕的动作而动，半寸不离。
　　他就着李坏的手满满饮下一碗酒，接着神色一肃。酒入腹中，像是蓦然生出了豪气，他背朝那几个汉子吼道：“你们还愣在那里干什么！？”
　　大汉们呆了呆，李坏也呆了呆，这人竟拼着自己的命也要捉住他！
　　有人往前踏了两步，却又停下了。
　　这些人素来看低六扇门，嘴巴虽然阴损，可从没有想过要别人的性命，其实真正要命的人嘴巴往往都很甜。

　　李坏盯着他，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他轻轻吁了口气，说：“你是条汉子，我看轻了你。”
　　他随后竟然神情郑重地撤开了按在追命背上的手。
　　追命嘴唇一抿，沉声道：“江湖上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于私，我是应该也很想立即放了你。可我不止是一个江湖人，崔略商，我还是六扇门的追三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