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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1、第一百六十三章 残阳谢长虹 故鹤归西楼(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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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昭心中五味杂陈,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看到两军厮杀后的战场,他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眼前的一切,三川口战死英魂尚未昭雪,如今又是尸山血海……拇指摩挲着巨阙剑的云雷纹,他缓缓站起身,空气中弥留的硫磺烟雾让他有些头晕目眩,他下意识以剑撑地,剑鞘却在无意间碰落了半块残甲,惊起栖在尸体瞳孔里的灰背信鸽。
突然听见头顶传来扑棱声,展昭慌忙见仰头去看,只见十二只灰背信鸽正掠过染血的河谷,每只鸽子脚环处都闪着银光。鸽群振翅时,上万只充血的眼球突然同时映出飞掠的羽影,仿佛阵亡者集体眨了最后一次眼。
山风突然变得粘稠,卷着阵阵的硫磺气味掠过展昭眼眸,他在惊叹西夏硫磺弹威力的同时,仰头朝西北方向五里处的山隘望去,七具宋军斥候的尸体倒悬在野梨树上,摆成北斗七星的形状。而在野梨树的下方,数不清的宋军尸首被堆成了小丘状,展昭瞳孔骤然收缩,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念头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以尸筑京观!
展昭不可置信地一步步靠近,当山风再次卷过河谷的刹那,所有圆睁的眸子都泛起涟漪,不是液体流动,而是成千上万片脱落的视网膜在眼窝里簌簌震颤。这一刻,展昭终于明白西夏人为什么要留下这些怒目尸首:当阳光穿透硫磺雾时,这些死不瞑目的眼睛会将宋军覆灭的景象折射到山壁上,化作震慑边关的巨型烽燧图。
在生理与心理的双重层面上完成对征服者的献祭仪式,元昊这是赤裸裸的挑衅!
尸体堆里忽然传来一阵铁甲摩擦声,展昭蓦地一惊,右手一动,剑出三寸。下一刻,只见一个满脸血污的少年兵从尸山下爬出,肠子拖在冻土上结成冰溜子。“西夏人……鸽子……”少年喉咙里咕噜着血泡,僵直的手指指向西南方,展昭打眼望去,见那里有座形似酒瓮的峡谷。
雾气忽然翻涌如沸水,风中飘来驼铃声响。展昭正要俯身细问,少年瞳孔骤缩,用最后气力将一块黄铜令牌拍进他掌心,几乎是同时,三支鸣镭箭呈品字形钉入少年天灵盖,箭尾红翎赫然系着大宋禁军的认旗!
“任福军中有鬼!”这个念头冲进脑海的那一刻,展昭的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捏了一下,陡然传来一阵刺痛,他慌忙抬手按在左胸第三根肋骨间,那里分明没有箭伤,可他却觉得有把铁鹞子的手甲正顺着血脉往心脏里钻,绞着血肉的疼,他见过开封府验尸时剖开的活人心,此刻自己胸腔里的筋肉怕是已绞成庆历年间风靡汴京的九曲珠了。
不知道是因吸入过多的硫磺雾还是因为再一次看到了军中的腐朽,一时间,只疼得他喘不过气来。他踉跄着扶住半截断戟,青铜柲上未干的血渍突然活过来,那血珠沿着掌心劳宫穴游走,竟在鱼际纹上凝出幅微缩的战场图:任福将军的战马踏着宋军背嵬军的颅骨突围,每具无头尸身的心脏却仍在甲胄里跳动,将浸血的帛书《平戎策》泵成碎屑。
展昭勉力甩了甩脑袋,再定睛看去,断戟之上,除了血污,什么都没有,幻觉么?可为什么那么真实……
崖顶传来铁鹞子巡哨的鹰笛声,那声音短促尖锐如针灸银针,由远及近,顺着风朝着河谷袭来。
意识到追兵又至,展昭来不及多想,一个卧倒顺势滚入尸堆,慌忙抓起一把带冰碴的腐土抹在脸上。慌乱中,展昭摸到身后那具军官尸体腰间的弩匣,他低头一看,是一张军器监新造的蹶张弩,可弩机却刻着西夏文字。他忽觉背后刺痒,转头见具无头尸的铠甲内侧,用血画着个三头蛇样式的图腾。
驼铃声近在咫尺,展昭自尸堆中探出脑袋,本以为来的是骑兵,却不想,雾气中浮现的是一群西夏商队,而领头骆驼挂着“襄”字灯笼。“襄?”展昭心头默念,终于出现了吗?襄阳王的商队?不对,两军交战,镇戎军已严守各大要塞,商队没理由走得过来,正自疑惑间,展昭忽然瞥见领头那名商人皮袄下若隐若现的狼头护肩,展昭随即翻身而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出长剑,抵住那人咽喉。
“谁派你来的?”剑锋挑开商人衣襟,露出胸前三头蛇刺青,商人突然咧嘴笑出满口黑牙,展昭急忙闪身后退,可仍被毒血溅到衣摆。在为首一名商人堕下骆驼的时候,展昭眼尖,见那人衣袖中掉出来什么东西,便走上前去捡起一看,是一块皮质地图,地图上标注了镇戎军各大要塞,竟还有从渭、延二州直通西夏左厢军大营的密道。
“展大人,别白费心思了,即便问出了些什么,你也走不出好水川了,只能带着这些秘密,陪着这些拙劣的宋军,死无葬身之地。”
见展昭半晌都不说话,夺命煞神慨叹一声,“罢了,让你死个明白。”他放下手中玄铁重器,懒懒地坐在了高地的土堆上,居高临下看着河谷中的展昭,“方才飞起来的那几只鸽子,你应该看到了吧?其实,这一回,任福的军中没有内鬼,有的,只是混进了阵营的几名西夏兵,西夏皇帝早就料定韩琦会使出一招迂回包抄,于是在派出小股军队引诱任福之际,趁机在其军中安插了暗哨,他们跟着任福大军来到此地,放出了西夏皇帝一早就安置在河谷中的鸽子,鸽子一飞,宋军踪迹就暴露无疑了。与其在渭州与宋军主力正面交锋,倒不如在这沟壑纵横的黄土地里绞杀一场,你说是不是啊?”
展昭握着巨阙的手不断收紧,却还是缄口不言,夺命煞神见状,意识到了什么,又接着说道:“我知道你想查什么,只是,展昭,你我本就是闲云野鹤之身,为了帝王家卖命,当真值得么?”
“展昭不是在为帝王家卖命,是要为冤死的数万将士请命!”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看似轻飘飘地说出来,每一个字音落下却都掷地有声。
夺命煞神看似可惜地又叹了一口气,而后缓缓站起身,“展昭,再一再二,不可再三,这一回要是再杀不了你,我就要人头落地了。”说罢,他拍了拍手,铁链破空的声响撕开了此刻的沉寂,昨夜的几名铁鹞子军又从谷口纵马呼啸而来。
展昭没再犹豫,立即翻身上马,迎面而来的铁鹞子军领头人突然甩出套索,浸过尸油的牛皮绳在空中绽开九道虚影。展昭躲闪不及,忙举剑去挡,套索缠住剑柄的刹那,剑穗上的犀角珠应声而碎。
“锵!”
弯刀与剑刃咬合出七点星火,展昭的虎口分明感受到异样震颤。原来,铁鹞子的刀背暗藏西夏匠人独创的“蜂巢簧”,每次碰撞都会激发三十二枚毒针,刀剑交刃之际,毒针已经扎在了展昭手上。展昭猛的想起早晨弥漫在河谷中的硫磺雾,随即手腕一翻巨阙剑突然倒转,用剑柄云头叩击地面尸骸的胸骨。三百具宋军遗骸中沉积的硫磺结晶同时共振,剑锋在第三根肋骨间隙找到破绽时,他一拍马背旋身而起,白龙随即撒开蹄子就跑,展昭瞅准时机,心一狠,踏上宋军尸体眼眶,一步步快速腾挪,足尖点过处爆开数十颗结晶化的眼球,硫磺雾里顿时腾起磷火。
磷火遇到空气中弥漫的硫磺雾之后迅速蔓延,继而产生爆炸,五名铁鹞子就这么被自己军中曾经抛出来压制宋军的硫磺弹炸了个面目全非。展昭运起轻功追上白龙,刚刚缓过一口气,五道黑影突然自土丘后暴起,玄铁链缠着狼牙刺当空罩下。展昭猛夹马腹,白龙驹纵跃的瞬间,五条铁链绞作一团,生生将黄土刨出丈许深的沟壑,展昭趁此间隙,猛地杀了一个回马枪,一个回身后刺,巨阙斜挑链环,火星在暮色里炸开一串青芒,剑锋触到第三枚铁环时,他手腕急转,借着链子回扯的力道腾空而起。西夏人没料到这招“借东风”,五条铁链顿时拧成麻花,将两个收势不及的铁鹞子军绞在一处。
余下三人急退,铁链却如活蛇般贴着雪地游来。展昭剑尖点地,忽觉脚踝一紧,原来有条暗链早埋入土中。淬毒倒刺扎进皮肉的刹那,他旋身挥剑,斩断的链头带着血珠甩上高坡,不想竟触发了埋在山壁间的火药引线。轰隆巨响中,漫天黄土裹着碎石倾泻而下,展昭趁机劈断脚链,驾着白龙火速逃离三川口。
剩余的五名铁鹞子依旧穷追不舍,就在展昭夺路而走的时候,昨夜那支追着江涛而去的步跋子不知何时回转而来,此刻手持弯刀的他们堵住了出谷的必经之路,展昭急忙拨转马头,又朝山坡上奔去。
展昭纵马间抬起左手抚上右手小臂,暗骂一声不好,袖中暗箭早在昨夜就用光了,眼下虽能占据高地,可却没了远程兵器!忽然,他想起江涛递给他的神臂弓,他心头一喜,忙朝马鞍处看去,果见一套弓箭斜挂在白龙左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