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夏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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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梦泽的夏天比看起来如荒原一般的有熊要凉爽得多。夏日的阳光被层层叠叠的树桠分割成七彩的光束，在树林的深处留下点点光斑，将盘绕着树干与几乎铺满林间各个角落的灌木照亮，点缀其中的小花闪闪如人间星辰。
朔姯怀抱着已经长到她膝盖的蓝色宠物，行走在花丛之中。这些不知名的花朵没有那些醉人香气，但是草木皆有的清新味道却被夏日林中的潮气蒸到了顶峰。
花丛的尽头是白梦泽中央大泽。从高山流下偏离主航道的细致末流，在草木根系的挽留下汇聚在这片湿地里，而那湿地的中央矗立着一棵大得离奇的树木。若是在苗疆，因着榕树与紫杉木的存在，这般巨大的树木多如牛毛，但在中原并不常见。
这棵树比周围耸立顶天的同类要矮的多，可却有三十人合抱之粗，高低之差让云海中的绿岛中央出现了仿佛无底的天坑，日光从其上倾泻下来。站在水雾弥漫的大泽之中，宛若置身莲叶田田的绿水底部，在浮萍的间隙中沐浴着带着凉意的光。那棵巨木恐怕有上万年历史，而那些崎岖盘绕的枝桠犹如江南绣织那繁复的针脚，看似无章实则神韵万千。所谓枪打出头鸟，天雷摧秀木，那巨木分明带着焦痕。
——那是天劫的印记。
这棵神木当初恐怕因着岁月长久的洗礼有了灵性，竟得了一次脱去凡身的机会。它在渡劫中被打得几乎粉身碎骨，只留下了粗壮的躯干与四通八达的根脉。可谁曾想：参天者未必参天，背天者当真悟天。
——那树活了下来。
向上的路不再笔直，反而盘绕扭曲，最终成为了独一无二的生命。
也许也是因为这样，在这里她感到格外的安静。
在白梦泽中很容易迷路，能找到这个地方的人并不多。
这是她的藏身之处。
像极了玩躲猫猫的小孩子。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突然被安上了新的头衔，朔姯比往常越发心烦意乱。她习惯了特殊，但是又厌恶特殊。那些花里胡哨的头衔就像重重牢笼困住了她的步伐，这让她感觉就像世界仍然将她视为一头需要束缚的恶兽。这些锁链只有在白梦泽能完全消失，也许就几个时辰、或者是几刻钟的时间，但对她而言弥足珍贵。
她抚摸着巨木崎岖的枝干，静静地卧在枝桠之间。
在吸收了那微妙的三蛊之后，她变得更易困多眠，或者说原本永远只有浅浅一层的睡眠变得有了深度。
像是在把之前十几年的觉都补回来一样。
缙云带着信物没在她原本住的房子里找到人，正要离开改日再来的时候，发现朔姯那只奇怪的蓝色宠物抱着一床毯子就冲出门了。他一路跟着小东西走，在那花海的尽头被紫蓝色碧蝶留下的幻影占据，却在外人到来的一瞬炸裂开来，化作闪烁的蝶粉，将大泽化为星海。
那个瘦弱的身影倚靠着枝桠，一动不动，仿佛午后小睡。
信物他拿着也不是，放在旁边也不是，缙云左顾右盼一阵只好找了个地方坐下来。
她睡得很沉，仿佛真的沉入水底。这块佳地虽好，却也是林气汇聚之处，冷寒堆叠，这让朔姯不由得抓紧了身上的毯子。
只是她仍被自己的寒战带醒，朦胧间却见一个极少踏入此地的人。
“你怎么来了？”朔姯迷迷糊糊地又闭上眼，含糊道，“饕餮部事情很少吗？”
缙云反手将信物丢给了朔姯：“你的东西。”
“什么我的东西。”朔姯嘟哝着，手忙脚乱地接下那枚白玉，“我不是说了...”她欲言又止，深知就算不接受，这种东西定不可私自转交给旁人，那样只会徒增麻烦而已。
“你最近身体没问题吗？”缙云看着睡眼朦胧在梦乡边缘徘徊的少女，不由得问道，“以前也没见你成天这么困。”
朔姯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只觉得每天都疲倦异常，虽说每一觉都睡得极其安稳，甚至有时叫都叫不醒。她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也许吧？”
声音又为慵懒，迷迷糊糊地仿佛还没睡醒。
缙云不解：“困就在屋里睡，这里潮气太重，当心受凉以后巫炤又得念你。”
“我不说，你不说，他怎么会知道？”朔姯晃晃悠悠的起身，抱着揉成一团的毯子，像孩子一样踢着冰凉的水花玩，溅了小魇兽一身水，成功收获到小家伙难得的脾气，忍不住还是笑出了声。
缙云觉得此人能露出这么丰富的表情实属难得，面部肌肉还能正常活动那当真是没有大碍，也就准备离开，却听朔姯突然低声道：“我能有什么事？反倒头一回感觉这么轻松，可能身体不自觉就放松了。你们都别瞎想。”
她的声音很轻，浮在水雾之中宛若落在其中的羽毛——一点底气都没有。
“是从那天开始的吗？就是那个光影出现那天。”
“算是吧？”朔姯逗弄着小魇兽，周围的碧蝶在小家伙周围翩然，与周围的景色相称异然，“他不会害我的，你们放心吧。”
晏争当然是不会害她的，这个无论什么时候她都敢肯定——但曲洛泠就不一定了。
她原以为自己在曲洛泠身边待了十几年，已然如她的孩子一般摸透了这个人的所有想法，但没想到她竟隐瞒至此，或者说知道她死都一直将她视作一枚棋子而已。
这让她感到愤怒——为的不是被当作一枚棋子，而是隐瞒。
察觉到眼前这个人的笑容里多了几分悲凄，缙云不由得叹了口气：“你以为这样瞒着，巫炤和嫘祖就不会生气吗？”他总算明白了巫炤对这个妹妹成天念叨的原因，想着自己一个外人也没什么资格说教她：“自己好好想想吧。”
“说给他们听？你在开什么玩笑。”朔姯盯着那个已经比初见时拔高了不止一点的少年，探究的眼神里更多的是困惑，“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有多忙，本来背负的东西就有够多的了，还要操心我？更何况，我也确实没什么要紧的。”
“那你换作巫炤你会怎么想？”缙云僵硬地留下一句话。他觉得火气已经冒到了嗓尖，身上却格外冰冷。
朔姯一怔，呆楞在原地。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水的冰凉与潮气的湿冷已然蹿到了她的全身，骨骼与肌肉都随着针般的凉意战栗。
换作巫炤，自己会怎么想？
同样是十多年来的隐瞒，自己与自己所厌恶的师父又有何区别？
“我...”她忽然觉得自己嘴里仿佛沾满了浆糊，什么辩解的话都说不出口。
“就算不愿意和他们说，你和我说也不行吗？”
突然僵硬的气氛让缙云尤为尴尬，恨不得打刚刚说话不过脑的自己不巴掌。说出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收也收不回来了。
自己到底是站在什么立场和朔姯说这句话？
他本不愿意多想的，但是早些时候姬轩辕的话和嫘祖的说教却不合时宜地在这个时候盘绕在他的脑海里。
『你父亲的事我无权评价什么。但是，你现在到底是害怕自己重蹈覆辙，还是害怕朔姯的态度。』
『太多的人在你的庇护之下，但是你有真正想保护的人吗？』
『我说的不是这些，不是我和姬轩辕，也不是你的战士，甚至不是你的父亲和你的异母弟妹。...或许是我错了。大概总有一天你会遇到一个想要保护你的人，即便你再强，这个人也能为了你不惜性命。』
这场该怎么圆？
这在缙云看来是一个无解的难题——朔姯与自己的交情且不说是不是达到了嫘祖所说的为了保护彼此能够“不惜性命”，至少也只是比点头之交稍好上那么一点而已。现在自己莫名其妙、脑子一热说出来的话，却默认两人之间的关系已经超越了朔姯与自己的兄弟姐妹们的关系一般。
既然解决不了，那就只有逃了。
但是刚抬腿准备离开，身后却又传来细如蚊吟的声音：“...我知道了。”
朔姯的妥协反倒让缙云更难受了。
这算什么？
明明是朔姯要交出自己的真心，这状况却像是自己先被剖了个干净，将一颗不算温暖的心递到了对方手心里。
朔姯看着缙云久久不愿动弹的身影，平时低沉阴郁的面孔少见的出现了纠结的神色。
看来他自己还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在说什么。
她反倒松了口气。
缙云家庭的事她不是不知道，也并不是不理解他在这之上的坚持。他将孤独的理由隐藏在博大的爱之下，已然将自己当作圣人一般...
如果他没动那样的心思，或者动了那样的心思自己却不懂，那反倒糊弄糊弄就过去了。
但如果...
长痛不如短痛，与其一直这样被无时无刻不伴随他俩的微妙气氛折磨，不如把事情一次性说清楚。
她再也不想体会因为一句没有说出口的话而后悔几辈子的那种痛苦了。
“我会同你说的。不过，在此之前，能先问你一个问题吗，缙云？”朔姯小心放下抱在怀里的魇兽，一步步逼近站在大泽边上的少年，“我能问问你到底怎么想的吗？”
“什么？”
“我曾经说过的吧？我与晏争错过的事。”朔姯站在他的面前，一副丝毫不肯让步的模样，笑道，“我不想再让那样的事发生了，缙云。”
少年深棕色的眸子就像那场初雪时一样倒映着自己。
“虽然这层纸戳破了，我们或许就真的完了，但是我还是想问。”她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上前抓住了那只满是剑茧的右手，“你到底是在怎样的心情中说出刚刚那句话的，缙云？”
少年的手除了剑茧，还有许多伤痕，坑坑洼洼地记录着他十几年的成长中的点点滴滴。
明明是在刀刃里磨砺，在瓷片渣子里长大的人...
为什么心可以这么柔软呢？
缙云忍不住想要抽出自己的手——朔姯明明没有故意的模样，但她所触碰过的伤疤却又像是刚刚愈合时那样痒了起来，仿佛被柔软的羽毛触碰，那触感顺着经脉一一传到了心里。
还要继续骗自己吗？
还要继续逃避那个或许早就显现的答案吗？
那时候自己是怎么回答嫘祖的？
『我不需要。』
真的不需要吗？还是说害怕需要？
是他失算了，是他落入了陷阱——落入了一个将自己的性命交付给他人的陷阱。
与母亲脱离生父，在族群中遭到排挤，受尽了各种不公的待遇，再加上天赋与实力...缙云的世界里已经很久没有依赖与托付这些概念了。
『我能保护所有人。』
但他很清楚，这其中其实不包括自己。
“我没有想要一个答案，缙云。”朔姯没有再握住他要抽离的手，而是俯下身子抱起了小魇兽，伴随着成群的碧蝶，最终融入其中消失在了林雾之中。
能在那双眼中看到自己，她已经很满足了。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夏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