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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一坛屠苏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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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这坛的屠苏酒,是冷花蓉亲酿的,酒香溢满了花蓉坊。
孙香问她,要不要去看她和孙尚放爆竹。她表示爆竹年年有,无甚新意,让孙香替她推了。
今天是适合喝酒的日子。
酒坛是阿五初来花蓉坊的第一年,在集市里随便挑的。
她十分的喜欢,于是采了屠苏草酿了酒,两人约好了到时候一起挂桃符,往后的日子都顺遂平安。
今天开坛,没了阿五。冷花蓉的冷更冷了。
酒入喉,辣得她直咧嘴,可酒再浓,身子也没暖起来。
是喝得少了?她干脆端起酒坛再灌了几口,窗外是街边小儿们的欢笑声,冷花蓉抱着酒坛子听得真切。
忽不知是谁家小儿被推倒在地,哇哇大哭,小儿的母亲在大街上叫骂“兔崽子们,今天就欺负我家二宝了,是不是想屁股蛋子开花了?”
又听得一男人说:“哟,二宝他娘,分明是你家二宝抢了我家馒头,我闺女看不过拍了一下他,新年你乱嚷嚷啥?再拿个馒头给你家二宝吃去。”
孩子娘没有再吭声。
在楼上的冷花蓉反而有些期待再吵吵几句。不然,有些太冷清。
往日这个时候花蓉坊的人都回去和家人团聚,只她和阿五留在花蓉坊。
饿了吃点楼下小贩卖的馒头,渴了就喝酒。晚上上屋顶看星星,白天睡到日晒三杆才醒。
没有山珍美味,没有烟花爆竹,却总是觉得热闹乐呵。
每次年关,冷花蓉都问她为什么不回去。
阿五总是答:这几天陪你,等大家都回来了,我再去找阿弟。我和阿弟说好了的。
冷花蓉问:你怕孙香不在,我会独自闯将军府?
阿五笑她:你把我想象得这般善解人意?这误会天大了。
接着阿五又会像往常一样取笑她不会下厨,厨子走了天天净让她吃馒头,回家定要让阿弟炖老母鸡汤补补。
今年阿五的弟弟可有炖好鸡汤等他的阿姐归家?冷花蓉不想去想,接连又灌了几口屠苏酒。
不知喝了多少,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楼下有人喊“花当家的,今天要不要拿两个馒头?”
冷花蓉一听,鼻子有些发酸。她推开窗户,见楼下卖馒头的小贩正抬头看她,手里捧着冒着热气的馒头。
“花当家又醉了,五姑娘也没来买馒头,莫不是也醉得醒不来了?”
冷花蓉待开口却发现喉咙已经哑了,稍微敷衍点了头。
那小贩啧啧几声:“铁打的肚皮么?快把竹篮放下来我好放馒头进去,不会做饭还不会吃馒头了?
快些叫五姑娘起身吃些,特地给你们两个的豆沙馅!”
冷花蓉听言,眼眶越发的红,盯着热腾腾的豆沙馅馒头,不知道怎么办。
阿五吃不到了,再吃不到了。花蓉坊就只有她在了。
在眼泪要夺眶而出的时候,她的视线里多了个人。她一咬牙,关了窗户。
习方闺门未开,酒香却偷偷肆意横行,站在门外的李牧现闻了闻,皱了眉,今年这酒容易上头。
他一身墨兰色的缎子衣袍,袍内露出银白色镶边,衬得他白皙肌肤隐隐有光泽流动。
如不是冷花蓉深知他的作派,也会觉得这是一翩翩佳公子吧,何至于让他在门外站立许久。
“蓉娘,馒头要冷了。”
“不吃。”
“那开门。”
“不开。”
“好。”
门外的人不再出声,冷花蓉没听到脚步声,知道他还在门外并未走,他想干嘛?
每年的这几天不都是去浙南的吗?今年怎么留京了?还来她的习方阁干嘛!
新年特意添堵吗?不管他,继续喝自己的酒!
不知道喝了多少,冷花蓉的胃有些火烧。
楼下的小贩突在窗底吆喝:“花当家,你的恩客买了很多馒头,你们吃不完千万别丢,放油煎一煎也好吃的!”
她“咦”了一声,这个时候哪里来的恩客?开了门。
李牧现含笑,仿佛刚才他将将到门口她便将将好开了门。
说也奇怪,冷花蓉越是这般对他,他心里越是高兴的。也许自己真的是得了孙尚口中的自虐症。
“今日花蓉坊不营业,你不知道?”冷花蓉一身红衣,抱着酒坛端坐着,李牧现愣了愣:这是将他当成了恩客?
平日在花蓉坊抛头露面的蓉娘,和此刻的蓉娘不一样。
花蓉坊的老板娘风头太盛总归是件麻烦事。孙尚重医术,孙香则擅易容。
所以大多数人见到她,只觉得美则美矣,但若夸是倾国倾城未免太过。
今日的蓉娘未让孙香特意为她妆扮,只一身普通红衣便使得李牧现看着有些恍惚。
宋玉曾说天下之佳人,莫若楚国;楚国之丽者,莫若臣里;臣里之美者,莫若臣东家之子。
李牧现觉得那是宋玉未能得见蓉娘。
蓉娘见他并未进来,抬眼又问了一句:“想喝酒?”
这一句犹如惊雷,李牧现定睛看着她,醉得不轻。
他按下心中汹涌,顺着话头略微点点头,进了闺阁。
冷花蓉酿的酒后劲足,方才灌得那几口现在开始发作,她只觉得脑袋晕沉,李牧现是如何坐在她身边的她丁点印象也无。
她将酒坛递给他:“这酒有些苦,要喝么?”
李牧现接过酒坛,手微微发颤,盯着她发红的双颊不愿错过她的每一个神态。
她认真的看着他喝了一口,求证似的问:“是不是有些苦?”
李牧现微微一笑,点了点头,酒不算是最烈的,她的酒量看来不是太好。
冷花蓉见他不说话,不悦的皱了眉头,夺过酒坛在他刚才喝过的地方又灌了一口,李牧现看得分明,心跳得厉害。
“多好的美娇郎,却是个哑巴吗?”李牧现眯了双眼,面无波澜,但觉得心要从胸口蹦出来。
今日的蓉娘,让他有些害怕。
害怕什么他也不清楚,只知道她这样说话,这样将甜头予他,日后他再也不能狠心了。
若是她说放我去吧,他也只得放手了。
冷花蓉不知他内心的起伏,只望着他没有表情的脸。忽而笑了。
这一笑,仿佛是初雪消融,李牧现看的有些痴。
听得她在他耳边说:“习郎总教我,喝酒了莫要叫人看我的眼睛,那样会让人犯错。习郎错了,这不,哑巴坐得这般端正,哪会犯错。”
李牧现自打出生,从来都只有别人羡慕他的,他自然是从未正经瞧过旁人的人生。
可如今他日日羡慕着一个死人的人生,那个人的生命里有着最可爱的蓉娘。
他今天第一次亲耳听蓉娘说习郎,他的后槽牙就快被自己咬碎。原来羡慕不够,竟然还会嫉妒。
蓉娘想起了习郎,神情有些难受,瘪了瘪嘴,欲哭不哭,李牧现看得心头发紧,哑声问道:“可是一日未吃有些难受?吃点馒头?”
蓉娘一惊,定眼看他,李牧现被她看得后背发直,她认出他来了么?
半响蓉娘哈哈一笑,拍手道:“美娇郎不是个哑巴,不可惜了!”
李牧现哑然,原来她是在想这个,心下松了口气也跟着笑了。
见她伸手去抓馒头,抓了几次也没有抓着,李牧现拿了馒头送到她手上,碰上了她烫得发红的手指,那指头只轻微的碰了他的掌心,他却如同被它烙烫了一般,心中骇然。
冷花蓉接过馒头便不再说话。
李牧现见她低头捧着馒头,见她咬了一小口,见她泪珠一颗颗滴下来,见她的额角因为强忍哭声而青筋暴出,李牧现不知如何是好,心里痛的湿湿绵绵。
又看她一声哭下竟闭了气,半天不见换气双耳憋得通红,李牧现一把抓过她的双肩拥入他的怀里,双手交替拍打她的背替她顺气。
冷花蓉的鼻腔里涌进一丝清冽的气息,下意识的反手将他拥得更紧。
李牧现的背更加僵直,低头看着慢慢平静下来的冷花蓉良久,悠悠叹了气。
冷花蓉已经睡去,李牧现也没有放开她。
看着她呼吸均匀,不再哭泣,放下心了,拿过酒坛,就着她刚才喝过的地方灌了下去。
日落西山。
孙香回来推开习方闺门,准备叫上冷花蓉一道吃她兄长做的红烧仔鸡,撞见冷花蓉坐在李牧现怀里,相拥而眠。
她张大了嘴巴,喊了一声“哥哥快来!”后面跟着的孙尚说:“新年撞鬼了啊?你这表情是……我的天,这比撞鬼稀奇!”
孙香正要叫醒冷花蓉,孙尚一把将她拉出来。
“他好不容易有了进展,你叫醒她,她肯定把他踹出来,接着他非把你砍了信不信?”孙尚看着自己妹妹一通激动,双手搭上她的肩膀:“妹妹淡定。今日我俩在外面喝醉了没有回来过。”
孙香一脸我哥英明,两人悄悄关上门,躲了出去。
“哥哥,蓉娘醒来会杀了李牧现吗?”
在酒楼吃好喝好的孙香还在对刚才所见那幕心有余悸。孙尚笑了笑:“以我对牧兄的了解,他从未醉过。”
孙香仿佛又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张大了嘴巴。孙尚夹起一块鸡肉塞到她嘴巴里:“吃你的鸡!”
入夜,凉气袭骨。
冷花蓉又往他怀里挤了挤,孙家兄妹来的时候他已然醒了,可是香软在怀,他不想走。
此刻李牧现轻轻抚着她的背一遍又一遍替她驱赶寒意,冷花蓉仿佛得了甜头,又将双脚蜷起。
李牧现一愣,便把她的双腿双脚一并圈入了怀中。怀里的人太瘦,硌得他心里一阵阵的疼。
他想起她第一次受伤的时候。那时候她浑身是血的回来,他看的触目惊心。
她说了句:“办成了”。
便倒头栽进他怀里,他握着她一身瘦骨以为救不回来。
孙尚后来告诉他那一身血是别人的,她受了重伤却不是致命的,晕倒是因为她化装成难民,为了取信别人,将自己饿了半个月。
那个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害怕什么,害怕她的执着,害怕她下定决心绝不放弃。
害怕她流血,害怕她消瘦。
可这几年,她依旧在流血,依旧没有增加半两肉。
李牧现用手臂将她圈得更紧,睡梦中的冷花蓉终于感觉到有些不舒服,仰了仰头想要呼吸新鲜空气,嘴唇却捎到了他的下巴。
他的血液立刻躁动起来,深深吸了几口气,眼睛里不明情绪。
最后抱着她将她安置在床上,盖好被子,又盯了半响那熟睡的脸,才退出了习方闺。
冷花蓉醒来后,头疼欲裂。
孙香在一旁早就打好洗脸水等着她洗漱,冷花蓉起来拿过脸帕,拂了水往脸上一啪,清醒了。
“香,今年的利是封都派出去了?”她的声音还残留着昨日的宿醉,
“派了,阿五家的按规矩派一百两,阿五的弟弟不肯收,说你前些天给他的足够了。我便作主买了几亩田地让他有事可忙。蓉娘……”孙香欲言又止。
冷花蓉低着头转过头,“何事?”
孙香强忍着八卦的心,忍得很辛苦。
今早她特地起了大早想看一出大戏,结果一来只见冷花蓉睡得香甜,还是和衣而睡。
这好比孩童放了个冲天炮,望了半天却不见响,十分失落:“蓉娘今日可还好?”
冷花蓉擦干脸上的水,揉揉太阳穴,答道:“还好。你帮我弄些热汤水,我泡泡身子醒醒酒。”
孙香又问:“如何喝了这么多?”
冷花蓉褪下红裳,想了想,摇摇头:“大概是酿得太浓,喝得不受控制。”
孙香见她神情无异,断定她这又是喝断片了。
难怪今早如此平静,某人肯定早早退下没有惊动她。
想到某人做贼似的小心翼翼的模样,孙香忍不住偷笑。
冷花蓉问她笑什么,孙香答道:“后院里的小白狗恋爱了,对象是只猫。”
冷花蓉不再深究。
泡了个热汤,冷花蓉觉得活过来了。
换上衣裙,挽起及腰的青丝,走到梳妆台前,冷花蓉打量着镜中的自己。
这几个月的颓废还未浮现在这皮囊之上,昨日醉得刚刚好,只是被人抱了一晚,骨头疼。
冷花蓉打开香盒她给自己调香,这是她的习惯。
她出新的任务前,必定会给自己调配新香粉,仿佛香换了新的,她的灵魂也跟着换了个新的。
孙香推门进来,见她调香,问她:“什么情况?”
冷花蓉未发话,孙香就静静的坐在她身边看她从这个盒子里挑出少许,又从那个盒子里拨上几许。
最后听冷花蓉说:“这个香我管叫它海。”
递了香片给孙香闻,孙香果真闻到了一股海水的清咸。
她将香片放回盒中,依旧问:“什么情况?李牧现不是很久没让你亲自出任务了吗?上次你要亲自出马,他可是发了禁足令的!”
冷花蓉收了香片,放进香包里,缓缓的说:“这是我自己的任务。”
孙香沉默片刻,突然明白了。“跟阿五有关?”
冷花蓉知道那人肯定会猜到,这也便不是秘密,便点头认了。
孙香脸色一变,“我知蓉娘视阿五为知己,为至亲姐妹。可是花蓉坊里哪一个姑娘不是当蓉娘为知己为至亲?蓉娘为了阿五,不要她们了么?”
冷花蓉看着生气的孙香,无奈的叹了口气。她就是舍不得花蓉坊里的姐妹,所以她忍耐了三个月。
这三个月的每一天,她都在按耐自己的情绪。
她没有为阿五穿一天的白,她日日穿红裙,她告诉自己她是花蓉坊的冷花蓉,她不能走。
花蓉坊里每个姑娘都有贴己的小厮,姑娘丢了命,小厮会为她复仇。冷花蓉要做的是安置好他们的家人,从无例外。
可是那是她的阿五,每年陪着她破旧岁迎新日的阿五啊!阿五走了,小五也走了,谁来填这两个人的命呢?
左将军府欠习郎的命还未清算,如今新添阿五的命也要不了了之吗?
她做不到。这段日子她逐渐让孙香代替她做了许多决策,事事都让她知晓,这次她的出走不至于让花蓉坊方寸大乱。
冷花蓉拿出牡丹令,将它交予孙香。让她将此物交还给李牧现。
“告诉他,我若活着回来,日后依旧供他调遣。若回不来,”
孙香气得直瞪她,呛道:“回不来我就去把你抢回来!你还能跑到天边去不成?”
冷花蓉知道她这是明白自己阻拦不了她,乱发脾气,所以好笑的哄她:“就算是天边,也要把我抢回来才好。”
孙香见她还在说笑,眼眶一红,眼泪就要掉下来:“知道你疼阿五,我吃醋着呢!
明明每日伺候你吃喝拉撒睡的是我,没见你对我如此好。你个白眼狼!
那左将军府才出了事,草木皆兵,戒备森严,李牧现安排的新暗桩都只敢蛰伏着,你又如何进去保证自己安好呢?
你怎么就,怎么就这般心急?”
蓉娘替她擦干净眼泪,说:“我不进左将军府。香,放心。”
孙香见她似乎另有打算,又想起她将财务交给自己,必是这三个月她盘算已久。
李牧现昨晚抱了她,今天她便是一走了之,估计他怎么也狠不了心认真追究的。
孙香想起平日里阿三常说的话:蓉娘的沉默本身就是个大阴谋。
她今日突然说走,孙香想来想去竟想不出辙留住她,只能问:“可以带上我吧?”冷花蓉揉揉她哭碎的小脸蛋,“一个人,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