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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他们的认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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绵绵的细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泛起的雨氲将天地万物笼罩其中。
客栈外的行人撑起一把把油布伞,犹如一朵朵黑色的花朵,那样沉重的黑,就像她的眼。
“你还爱我吗?”她盯着他的眼睛,不敢眨一下眼,生怕错漏了他的那句回答。
他也盯着她,她的发香冲到他的鼻腔里,熟悉的独一无二气味令他有些鼻酸。
她不急,双手撑在地上,低着头,一双凤眼一动不动的盯着他的脸,仿佛他不答,她就不离开。
终于他苦笑一声“蓉娘,何必当真。”
她也笑,笑了一会,又哭了,眼泪一滴一滴打到他的脸上,眼睛里。
他的手被困住,无法为她去擦拭,这光景仿佛他也哭了一般。
过了一会,蓉娘抬手将她滴在他脸上的泪擦干净。
“我活不了。”他说。蓉娘流着眼泪点了点头。他松了口气,“你想办法活吧。”
蓉娘摸着他的眉眼,一遍又一遍。
仍旧不死心的问了句“你还爱我吗?”她的凤眼已然哭肿,他张了张嘴,将那句话咽了下去。
许久,他看着她,回了这个问。“从未。”
血溅染上了她的眼睛,她的世界由黑色转为一片猩红。
有人将她胳膊架起,把她拖至一旁,她无力站立,最终还是瘫软在地。
扶她的人推搡了几下没有反应,叹了口气,任由她趴在那里。
远处坐着的人,放下了茶盏,身边的奴仆立刻低了身子,听候吩咐。
“爱这东西。竟真能让人心甘情愿的去死,妙。”男人的声音低沉,却字字尖锐锥心。
一边的奴仆立刻笑眯眯的接话:“那可不是?奴猜对了,不知爷可否奖赏奖赏奴?”
椅上的人睨了奴仆一眼,伸手接过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将帕子甩给他:“她,赏你了。”
奴仆听了立刻磕头,一边磕头一边乐呵的说“爷赐的奴肯定好好珍惜得紧呢!”
蓉娘仍旧流泪,却也听到了那主仆的对话。
僵死的心脏突然开始狂跳,她望了望他浸在血泊里还未冰冷的脸,笑了。
抬起还在发抖的手,将她脸上的血,他脸上的血擦拭干净。又冲他笑了笑。
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起身的,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到那张椅面前的。
她望向他在暗处闪闪发亮的黑眸,说“我会成为你最好的刀,给我最好的楼,最贵的酒,最美的姑娘,我会教她们,如何替你取你想要的命。”
最后是怎么离开那个地方的,她也不记得。
她只记得椅上的人笑了,那个笑容锁住了她的呼吸,她感觉肺里的空气都快接不上。
末了听他说了句“有趣,不错。”她就被抬离了那里,而躺在血泊里的他,甚至都没等到她最后分别的拥抱。
花蓉坊。
京中最大的乐坊,有最香的美酒,最美的美人。一进花蓉坊,十年不归家。这里是女人的噩梦,男人的天堂。
不是没有人来闹,有失了丈夫的女人闹,有没了儿子的老人闹,有同行眼红的商人闹,有抢姑娘的酒客闹。
可它从来没有乱过,它是京中最大的乐坊,也是最井然有序的温柔乡。
它的老板是个女人,因从不对酒客笑,人称冷花蓉。
冷花蓉长得并不冷,一双凤眼顾盼生怜。
可若是有人不长眼想碰她一碰,或是接近了她的习方闺阁,不管他是谁,明天去护城河里准能捞到他的尸身,故而这一声冷花蓉也多了这层意思。
而此时的冷花蓉正在调配香汤。坐在一旁的男人盯着在花粉盒前来回穿梭的手指良久。
两人都不出声,仿若一副才子佳人花前月下图。最后冷花蓉将调配好的香倒入热汤中,用手试了温度:“可以了。”
男人起身,冷花蓉自然接过他的外衣。
男人的下巴碰到她的头顶,冷花蓉还未逃离开,就听到头顶上方男人低沉的声音:“上个月收成不错。你要什么奖赏?”
冷花蓉略微侧身,低头道:“上个月你赐下的还余许多,不必再赐。”
男人低头看着她,今年她瘦得有些狠,小肩膀上的骨头隔着几层衣服还是能看得一清二楚,闪闪发亮的黑眸暗了暗。
男人进了热汤池,熟悉的香气徐徐而来,令他有种回家了的感觉。
“我做生意,赏罚分明。你赚钱了,我赏你。亏了,罚。再自然不过,你不必觉得我给你给得多。”
他说得真心实意。生意怎么做,做什么,他不管。赚了赏,亏了罚。就像当年那个男人亏了一单,他罚了他一条命一样,再自然不过。
冷花蓉将许多的花粉盒一一合上,不去搭话。男人盯着她的背影,一个月不见,竟瘦得这般厉害了么。
“蓉娘,”
冷花蓉的手一顿,眉心皱起又打开,问“何事?”
男人继续说道:“这个月所有事且缓缓。”
冷花蓉转身看着热汤中男人虚虚实实的脸,问道“可是我做错了事?”
男人拂了拂水,笑道“从未。”
只是你瘦了许多。
冷花蓉闻言脸一冷,背过身去不再吭声。
男人盯着她忍气的背影,知她又想起了他最后那句话,心里一阵苦笑。
这几年她确实如她所承诺的那般成为了他最好的刀,拌倒了他生意上的许多对手。
她教出来的姑娘个个不会武功,却个个都是顶尖的杀手,她们令对方为之神魂颠倒,最后都甘愿为之一死。
而她,是这群顶尖杀手中最要命的一个。他,中招了。
可是他说不得,如何说?他杀了她爱的男人,她刺杀他五次,他装傻装了五次,他们之间的关系早已经是说不得。
可是他看着她日渐消瘦的身子,叹了口气,果然,她是最好的刀,钝刀割心。
“五姑娘已进了左将军府,按计划这个月中少将军会带她入殿。筹划这许久,五姑娘好不容易得到少将军信任,机不可失,”
冷花蓉收拾完所有香粉盒,拿出未绣完的帕子接着绣。“我不想前功尽弃。”
男人隔着雾气,看着她的针上下来回飞梭。她似乎永远是这样,对着他,手里总有干不完的活,好让自己不停下来瞧他。
“你绣的什么?”男人好奇。
她做许多平常事他都会好奇。
冷花蓉习惯了他的好奇,答道:“花”。
“什么花?”
“普通的花。”
男人又问“绣给谁的?”
“自己。”
男人不再问,她也不再出声。
过了一会汤水凉下来,男人起身出了汤池。
冷花蓉将手中的帕子放下,去拿男人的衣裳。
男人装束好,盯着她片刻后,将桌上未绣完的帕子拿入手中,冷花蓉还未开口他便走出门外。
隔着门她听他说:“给你带了血鸽,让厨房炖着,记得吃。左将军府上的事处理完了就休假一月。”
冷花蓉答应了,门外的脚步声才远去。
冷花蓉想,这算什么呢?她猜不出来他在想什么,也许是觉得她这把刀他使得还算顺手吧。
血鸽吗?是该好好补一补,上次以身试毒,确实伤身了。
男人出了花蓉坊,一边走一边将帕子给了身后的蓝衣男子,并未停下脚步:“海琼?”
蓝衣男子拿到手边嗅一嗅,给出了正确答案:“再加上燕刺。”
男人叹了口气,蓝衣男子看了他一眼,慢悠悠地调侃他,:“果然恨之深切啊!”
男人脚步不停:“将上面的毒褪了再给我。尽快在她的饮食里配上解药,她瘦得太厉害。”
蓝衣男子笑出声来,“我说你们这也太可笑了,一个拼命的来杀,一个默默去的救。牧兄,爱这东西你还是继续不懂得要好,哈哈!”
李牧现被他戳破了这层纸,有些烦闷,:“快去配药!”
蓝衣男子有些欲言又止,李牧现突然停下前进的步伐:“不会解?”
“我呸!”蓝衣男子立刻跳脚:“这天底下有我孙尚解不出来的毒?”
李牧现继续下楼,不耐烦道:“那去配!”
孙尚指着他鼻子,一脸恨他不争气,:“就会凶我!你倒是凶她去啊?这都是第几次下毒了,我都快成她免费医师了!堂堂天下第一国医圣手阅尽天下药籍,就为给区区一个乐坊老板娘解毒?”
李牧现不理会,出门转角踏上了在路边等候多时轿撵,孙尚正要跟上去,李牧现将轿帘子放下,:“药配好交给孙香,再回来。”
孙尚闻言,正要发飙一通,听得轿内人一声叹,他忽而又有些不忍,低声着劝道:“你放心,有我在,她死不了。”
轿内人沉默了些许,:“有劳。赏孙香一车嫁妆吧。”
孙尚闻言,又是一顿跳脚:“嫁什么妆?我家妹妹的嫁妆自然是由我这个兄长的备下。李牧现,你这赏罚分明的家训用到我头上来了?信不信今晚让你拉肚子拉到怀疑人生!”
李牧现看着空空如也的手,方才手帕的触感还存留着。人生么?
从那天,看到她擦净血污,用最干净温柔的眼,对着她爱的男人笑的样子,他就开始怀疑了。
他的人生,如果有了情会怎样?他的人生,为何从未有过那个东西?
这几年,李牧现模糊懂得了情,她教了他,却从未给过他。
原来情,真的会让人舍不得死,又巴不得死。蓉娘啊。
花蓉坊夜夜笙歌,今日也无例外。
“阿五的消息还未到么?”冷花蓉接过孙香的血鸽汤,连续喝了几日有些无味了,就浅浅的抿了口。
孙香不悦道:“我做的汤不好喝吗?才抿了这点儿。”
孙香不过十六,脸上稚气未脱,又是江南女儿,话音带着软糯的娇憨,总可以让人不自觉就卸下防备,生出亲近之意。
这几年,冷花蓉的饮食住行都由她服侍,从未出过差错,孙尚曾说那人杀孽过重,不喜他过多接触孙香,正好合她心意。
有几次办事被人伤到不省人事,孙家兄妹没日没夜的抢救硬是将她死而翻生,日子长了生出来的感情令冷花蓉不疑有它,于是顾着孙香的情绪又多喝了些。
孙香看她喝到见底,脸上才浮出笑容来:“阿五的小五今早没去糕铺,我让阿大等天完全黑了潜进去瞧瞧,蓉娘放心,阿五的红烟未放。”
冷花蓉搅了下碗里的血鸽,想起那人的话,心中突然涌起一阵烦厌。
她不要休息,她要做更多的任务,任务可以教会她成为最好的杀手。
冷花蓉将碗递给孙香,离了饭桌,“叫阿大看顾好坊里的姑娘,左将军府我去。”
冷花蓉未能出离花蓉坊。因为阿五来了。
阿五是被放干了血,回了她的花蓉坊。
酒客们都喝得是伶仃大醉,姑娘们长袖善舞迷乱了众人眼睛,几个伶俐的小厮眼疾手快将阿五用锦衣布裹了抬进了冷花蓉的习方闺。
中途有醉迷糊了的酒客拦住小厮笑问是哪里新来的姑娘,今晚可有主了?被冷花蓉一巴掌扇得眼冒金星。
关了习方闺门,冷花蓉一言不发。孙香在旁跪地不起。
阿五的小厮抱着阿五,默默流泪。他抽泣着说:“阿五觉得近日有些不妥,我本打算放烟求蓉娘援手,可阿五说不能牵出府里其他暗桩,暂且缓缓想办法出府。今早少将军夫人没有来由来找阿五,当着我的面将阿五……”
小厮哽咽得再也说不下去,冷花蓉等他顺了气,继续听。“少将军回府里的时候,阿五已经救不回来了!天黑透了,我才偷偷带阿五回家。”
冷花蓉不作声。孙香跪着不敢起。
花蓉坊里不是没有丢过命,可这次丢的是与冷花蓉最亲近的阿五。
小厮抱着阿五不放,哭声不敢太大怕外面的酒客听到,房间外丝竹之乐倒是听得分明。
过了许久,冷花蓉问跪在地上的孙香:“将军府里的暗桩,糕铺的人撤了未?”
孙香赶紧答:“撤了,调去了浙南。过几日换新的去将军府。”
冷花蓉又问:“阿五的弟弟知道未?”
孙香忽而眼眶一红,“知了。他说不怪蓉娘,姐姐愿意追随蓉娘,他也一样。只求日后让他能亲手报姐姐的仇。”
冷花蓉眼光一凝,吐出两字:“定会。”
小厮抱着阿五,不断的给她磕头,孙香忙去拦着他,“小五,你的额头不要了么!”
小五抱着怀里早已冰冷僵硬的女人,泣不成声:“阿五死的时候我救不了,我怕人拿鞭子抽我,我怕疼怕嘴巴不牢靠怕被逼问出府里更多的暗桩。她血流干了我也不敢动。我不配做阿五的小五!香姑娘,我这额头换不回阿五,换不回来啊!”
孙香听他的哭诉,再也抑制不住眼泪。
冷花蓉起身走了过来,从小五手里接过阿五,柔声道:“小五,你很勇敢。阿五没有牵连到其他暗桩,是胜了。不要哭鼻子,阿五才不喜欢丧家犬。”
小五闻言,哭得更凶,但将身板挺直了。
阿五确实是喜欢顶天立地的男人。
冷花蓉看着阿五没有血色的脸,叹息道:“若是当初没有遇上我,你不会有今日之苦。”
可蓉娘知道你不后悔,我也定不会让你后悔。将军府的账我记着,蓉娘记账定会清算的,阿五放心。你弟弟我会顾好,不让他寻仇,他会儿孙满堂。
她又转头向小五道:“你不能再留在将军府,你的情绪终究逃不过他们的眼睛。也不要想着独自替阿五报仇。回老家吧。若是无处可去,就留在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