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北冥

5、part5

　　七月十一日 晴，无风
　　又住进了医院。
　　我居然把左腿给摔折了。真是多灾多难。打上钢板躺在病床上，门忽的被推开了，何鸿气喘吁吁的跑进来，“枚枚，你怎么样？”
　　妈妈愣了，我笑了，心里又有些心酸。

　　七月十五日 雷雨

　　大雨终于下下来了。天地间一片洪荒，仿佛混沌未开。把下巴抵在窗台上，呆呆的望着外面。
　　何鸿来了。白衬衣在这阴暗的天中，很亮。
　　他和我说话，我没怎么理他，他显得有些黯然。枚枚，你怎么了？他问我。
　　怎么了？没什么。只是做我该做的事而已。
　　他终于走了，我又转过身对着窗户坐着。妈妈看着我，欲言又止。
　　雨线似乎一直不断，但我知道，那实际是断的。看似不断的东西，实际是断的。
　　这样的大雨中行走的人，一定很难受，不像我现在隔着窗户看雨这样的闲适。
　　做朋友就好，那样的近，他会烦我的，我又有什么资格？
　　我会湿了他的衣服，让他一身的泥水的。

　　七月二十日 晴

　　同学来了。
　　蒙小田带来全班同学的礼物，我们这十几个人的小班级，大家还惦记着我。蒙小田讲起班里的事情，暑假了，他们都去实习了。小田没有去设计公司，而是去了一个图片杂志社。她说，咱们学古典建筑的，不必非要做建筑啊。我要把美、艺术和历史传达给大家。
　　我相信她是对的，因为我自己也曾经这样想着。
　　我喜欢古典建筑，历史是不间断的，延续至今。一脉一脉，一代一代，每代人都加了自己的颜色，然而，每代人都在前代人的基础上，从未疏离。
　　小田问我下学期会不会复学。我的嗓子噎了。
　　小田的话，确实让我想到了那有些遥远的学校和那些我曾热爱的书本。

　　七月二十二日 多云
　　妈妈憋了两天，终于问我，下学期要不要去复学。我仍然没有回答。
　　复学，问题太多。曾经那么骄傲的我，如今，折翼在地。他们会怎么看我？老师会怎么看我？
　　更何况，还有一个问题，我不会说话。真的不会说了。我很想张开口，可是，就是张不开，嗓子里发不出来声音。
　　妈妈抱着我哭了。我也哭了。妈妈，我对不起你和爸爸。
　　晚上爸爸来，硬憋了半天，过来按着我的肩头。枚枚，你要坚强。
　　只这一句，泪，在他的脸上横流，他转过头去。
　　心里悲苦，为什么，为什么？
　　那个阿波罗之神的影子在心中模糊的闪着，那个影子，也该淡了。
　　艰难的行走中，我和你一起，请你愿意。
　　我突然伏在床上哇哇大哭。
　　为什么是现在的我遇见他？为什么他明明在那里站着，我却走不过去？
　　为什么？为什么？

　　七月二十五日 少云
　　左腿骨折，我是那么的希望感觉得到疼，可是，没有，我什么也感觉不到。我使劲的捶腿，捶着伤处。妈妈一推门，丢了手里的东西，扑过来，死命的拉着我。
　　枚枚，你别这样，妈妈受不了。你让妈妈先死了，我闭上了眼，你再打我也不管了。枚枚！
　　我的心里发着颤，我对不起他们，我对不起他们。我，我想死了。
　　一个这样给别人沉重负担的生命，有什么存在的必要呢？

　　七月二十六日 阴
　　我开始攒安眠药。

　　七月三十日 晴
　　继续攒安眠药。我常假装失手把药掉在地上，妈妈再去和护士要。可是，太慢了。我想跳楼，可是，我上不了天台。还有什么办法？
　　一个瘫痪的人，连自杀都这样困难。自嘲。

　　八月五日
　　整天整天的没有反应，他们又开始给我找心理医生。
　　这次换了人，是位秃顶的医生，戴着眼镜，我十分的厌烦。因为他把我当成病人，自以为是的医生和自以为是的病人。除了沉默，我什么反应也不愿有。
　　想起第一次来到心理诊室，那个穿着白衬衣黑外套的身影。
　　报春的燕子绅士，他，很远了。
　　已经有二十天没有见到他了，也许，会永远的错过。

　　八月十三日 雨

　　又下雨了。到底是晴天多还是雨天多？
　　这样的天气，忽然想起那丛蔷薇，不知它们怎么样了？
　　假如我死了，可以给它们作肥料多好？

　　八月十四日 多云

　　今天拆掉钢板。依然是没有感觉。
　　正坐着，有人撞开门。
　　何鸿站在门口呆呆的望着我。
　　他瘦了，小酒窝似乎不见了。
　　妈妈找借口走了出去。他来到我的床前，握着我的手，枚枚，很难受？
　　我转过头，泪，大滴大滴的流了下来？
　　枚枚，别哭，别哭。是我不好。我这些日子出国了，走时心里犹豫，到底没和你来打招呼。可飞机一起飞我就在埋怨自己，为什么就要逞那强不和你打招呼呢？我一直在想你，百合花似的你。枚枚，你别为难，我没有别的意思，你不愿意就算了。真的，能这样就很好了。
　　我伏在他肩上哭了。
　　何鸿，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一个不会走路，现在又不会说话的人。
　　他像看透了我的心思。枚枚，健康很重要，可不是重要到无可重要的地步。你别灰心，能动或不能动，不是生命的最根本。你还是你，还是可以做很多事情，你的心和你的脑都在，只要你愿意做。
　　他伸出手指给我擦泪，喃喃的说，枚枚，任何的东西都有缺陷，否则无法存在于人间。如果你相信这点，为什么就要执著于你的缺陷呢？枚枚，你的腿真的不要紧，什么都不妨碍。
　　趴在他怀里，很温暖。

　　八月十六日 晴

　　何鸿来了。他坐在我对面，沉默了很久，让我以为出事了。果然，他说：“昨天林伯母找过我。她说，希望我能有所分寸，不要让你对我心存误解。因为，你再也受不住打击了。”
　　我当时第一反应是低下头，心里怦怦跳着，一面怪妈妈多事，一面觉得很忐忑。
　　何鸿说，“误解是misunderstand，我不要你misunderstand。我想问的是，Miss，understand？”
　　我不敢抬头，心里在确定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他说，你别再抠指甲了，都要把指眉给抠破了。给我一个答案，Miss，understand？
　　我耳后的小血管突突跳着，就是不敢抬头。
　　他笑了。如果你再不回答，那我认为你是说YES了。
　　我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他握住了我的手，然后轻轻的吻了我。很轻，很轻，像羽毛似的，很轻。
　　噢！

　　八月二十一日 有风

　　心神不定的好几天。
　　唇边有何鸿的味道，让我脸红。妈妈有些担心的望着我，我知道她在想什么。我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