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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风知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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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个神君,挺厉害那种。
与飞升上来的人、妖和精怪不同,我是上古神鸟的后裔,对,就是“愿以三青鸟,更报长相思”的那个三青鸟。
照理我应该是在蓬莱的,可自有了神识便只记得被度厄星君带上了紫薇境。天帝让我去琼华宫,九天玄女住的地方。大抵是觉得三青鸟和玄鸟约莫有点亲缘关系罢,或是玄女和我一样,也曾在西王母麾下任职。
人界的西北起了灾祸,说是梼杌作乱。
天帝派我去平乱,说好歹我也算个神兽,或有一战之力。
一路从九重天到了人界,这大概是我第一次来人间。玄女有时也会喊我去人间逛逛,我一边侍弄着我的杜若,抬眼瞧着她,
“不去。”
端庄的九天玄女娘娘就会一脸恨铁不成钢,
“你这样闷,是没有仙子喜欢的。”
人间和天界,或许有点什么不同。
从中原王城鼎铛玉石到西北边陲的黄沙漫漫,我扮作剑客游侠,一路也倒也没什么灾祸。
抱着剑穿过遍地饿殍时,一只小手突然抓住了我的衣袖,雪白的衣袖瞬间染上了突兀的黑。小手像是受了惊,立马松开。我回头看,只见一张脏兮兮小脸上写满了恐惧。
“对...对不起...”小孩的声音颤抖着。我挑挑眉,看着他。
“我妹妹实在是饿的受不了了...我看您可能还有多余的吃的...”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头也越来越低。
“你妹妹生病了吧?”我看着他说。
“您怎么知道?”他小小的脸上又惊又悲。
“带我去看看。”我看着缠绕在他眉间的黑气,有所思。
那是一间再普通不过的茅屋,可能还要再破旧一点,北风呼呼地撞在上面,茅草乱飞。
我在角落里唯一的小床上看见了他妹妹,那是一个看不出形状的身影,说是骷髅也不为过。小姑娘枯瘦的脸上笼罩着浓郁的黑气,眼窝深深凹陷,干涩的眼睛无力地半睁着,在看见小男孩的时候微微的亮了一下。
“小微她,可以好起来的吧?”他问我。
“她要死了。”我没有什么表情。
小男孩怔愣片刻,沉默着走过去握住了小姑娘枯瘦的手,从暮色四合坐到了晨光乍现。
我站在那里看着他们,一宿无话。男孩放下小姑娘冰冷的手,
“请你带我走。”我皱了皱眉,想了一会儿,没回应。
小孩儿沉默着,突然一把火点燃了茅屋,小小的身影在火光里闪烁。
我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玄女说凡人最重视死后的完整,那皇帝王公,恨不得把一切都塞进墓里,妄想死后再只手遮天,永享繁华。
“出来吧。”我对着身后的树说。小孩儿被发现了也不脸红,冷冷的小脸强装镇定。我笑了,忍不住捏了把他没有什么肉的脸。他瞳孔微缩,向后退了一步。
“跟着我可以,想让我帮你妹妹报仇,那就算了吧。”
小孩儿再也忍不住眼泪,终究是个孩子。
“你既然什么都知道,那..为什么?”他哽咽着。
我没法和他说这其中因果,可也见不得小朋友哭,半晌, “我可以教你一些东西。”
小孩儿立马由悲转喜,冲上来抱住了我,扑在我怀里却又忍不住哭了起来,
“我就知道这样的谪仙般的人,肯定是好人!”
我心疼的看了一眼又被弄脏的衣襟,又苦于不能在小孩儿眼前用术法。心叹人间不值得。
哭完了,小孩儿抬起头,用大大的眼睛看着我,
“那......我可以喊您师父吗?”
我没说话,当是默许。我似乎可以想象玄女用她那张美丽端庄的脸笑着嘲讽道:“哟,我们青梧仙尊一万年来终于有徒弟啦。”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他。
“叶北风。”
也许只是玄女喝盏茶,偷偷剪我杜若的功夫,人间一晃已经八年。
我和小徒弟就在西北蹉跎了八年,梼杌的身影却一点儿也没见着。西北的风沙吹过小徒弟他刀削般的脸,吹过他越发深邃的眼睛,我才恍然发现,已经八年了。小孩儿长成了青年。
我教他武功,他替我行侠仗义,日子也算有趣。我将篝火上的烤羊腿转了个面,又添了点柴,夜风呼啸着吹过大漠,火苗却半点不晃。叶北风见惯不怪,抱着剑倚在胡杨树上,火光映在他清冷的脸上,我仿佛看见了当年熊熊烈火里的小孩儿,看见了他决绝的眼神和颤抖的肩。
“师父,你要找的东西,我好像有了一点消息 。”叶北风突然开口。我一惊,心道八年来从未和他提过这件事,这小孩儿怎么知道的。
他见我没回应,又说,“踞北城,风雪夜。”
风雪夜?这个我是知道的,西北第一大教,听起来像个名门正派吧却又是个实打实的魔教。风雪夜和梼杌会有什么关系?
“你怎么知道的?”我问他。
叶北风只是沉默,然后说,“我还不方便告诉师父。”
这小崽子倒是长大了。我一个剑鞘敲在他头上,
“有能耐了?不许轻举妄动,你还惹不起他们。”
“嗯。”他应了声,然后将差点烤糊的羊腿取了下来,撒上调味,笑着说,
“师父,你吃。”
风雪夜在距北城西的高山上,风雪瑟瑟,鹤鸣阵阵,倒是件奇事。没有结界,也没有护山大阵,整座山寂静的可怕。
我隐去身形,跟着一个风雪夜弟子来到了殿前广场。这名弟子突然猛的跪下,浑身颤抖,面色通红,像是千钧压顶。我正奇怪,只听一个人的声音从殿中传来,
“你居然敢完完整整地回来啊。” 漫不经心却让人闻声发寒。
那名弟子艰难的开口,“愿..尊主留我全尸。”
只听那人轻笑一声,“锥鹤,给他全尸。”
一个穿着鹤纹衣袍的男人缓缓走来,伸手按住那名弟子的头,瞬间活人成白骨,只留衣衫随风飘荡。
“阁下看够了吗?”那红衣尊主说。
我笑笑,现了身,暗叹自己不思进取,术法不精,竟被凡人看出障眼法。
那个叫锥鹤的,竟是个少年面庞,此时正虎视眈眈地盯着我,一副随时让我变成小骨头的样子。
尊主终于不赖在殿里了,缓缓走了出来,一身红衣似雪地里翩飞的赤蝶,与这大殿的清冷怎么看怎么不搭,倒是坐实魔教尊主这点了。
“你就是.....沈阑?”我想了想说道。
沈阑眯起一双桃花眼,定定地看了我许久,半晌,才笑着说,“想我风雪夜尊主竟是这般藉藉无名,真令人伤心。”
我沉思着,是直接打进去呢....还是问这冷血魔头一下。算了,先礼后兵。
“沈尊主可听过梼杌?”我看着他。
沈阑挑挑眉,神色闪了一下,“自然听过。”我捕捉到他那一丝不自然,
“它在哪?”
沈阑冷笑一声,一剑递来,我向后一闪,
“沈尊主,何必。”我挽了一个剑花,一剑迎上,并未使用法术。
数回合后,我发现自己还是小瞧了这风雪夜尊主的实力,若他愿,大概能与中原问剑阁主一战。
我执剑化影,虚实为一,一剑抵上了沈阑的喉咙。那魔头居然笑了,
“姒熙,你还是这么心慈手软。”
“姒......熙?”
沈阑猛的向前,脖子上渗出血液,我一惊,急忙收剑,沈阑却突然弯了弯嘴角,我心道不好,刚想用术法防御,却感到胸口一凉——他的骨剑穿透了我的身体。
“咳......梼杌之骨......怪不得.......梼杌原来在这......”
沈阑笑了,好看的脸变得既狰狞又痛苦,“没有他,我怎么轻易伤的了你?”
我半阖着眼,视线里的沈阑越来越模糊。我拄着剑,撕裂般的痛蔓延开来,不断渗出的血染红了雪白的衣衫。思绪涣散着,便不自主地想起叶北风那个小混蛋了。
有那么一点放不下。我一直担心那小孩儿被仇恨所困,教他使剑却不教他杀人。
叶北风好像来了。他一袭黑衣,烈烈寒风扬起他的衣袂。
他没有看我,径直走向疯了似得风雪夜尊主。
沈阑没有回头, “你终于来了。”
叶北风一剑穿过了风雪夜尊主的胸膛,无话。
沈阑还在笑,他看着我,脸上有我看不懂的悲伤,
“姒熙,你赢不过的。”
姒熙...又是这个名字……我的视线越来越模糊,恍惚看见叶北风朝我走来,他抱住我,我能感觉到他在忍不住地发抖,
“对不起.......师父。”
......
“我不会再让你受伤了。”
他的声音轻轻的,很快消散在风里。
看着他沉静的眼神,我好像知道了。
叶北风,就是梼杌。当年我所见的黑气便是梼杌虚弱时掩盖不住的凶兽之气,而叶微是那骨剑,当年茅屋中的小姑娘并不是梼杌的原型,真正的叶微是被沈阑杀死的。这天帝老头,怎么也不告诉我有两只梼杌呢。
我笑了,小混蛋,敢利用你师父报仇。
......
像是又过了几万年,我从混沌中醒来,看见玄女又在偷偷给我的杜若灌酒。
我立马坐了起来,头又疼的要命,玄女匆忙将酒壶藏了起来,一脸笑盈盈地看着我,
“小青梧,你醒啦?”
我揉着太阳穴,零零星星的片段在脑中浮现,
“叶北风....”我呢喃出这个名字。
“天帝说你灭凶兽有功,让我改天带你去把在度厄星君那儿封存的记忆拿回来。”玄女笑嘻嘻地说。
“灭凶兽?梼杌.....?”我怔住。
“是啊,灰都不剩,不过倒是奇怪了,我看你的胸前的伤还挺重的,居然没伤到心脏。”
我下意识地抚上胸口,心脏的位置,是陌生的跳动。玄女看我像是傻了一般,敲了敲我的头,
“怎么啦?”
我摇头不语,不属于自己的心脏原来也会疼。
“傻徒弟。”
.......
“鲧为治水窃息壤,帝令祝融杀鲧于羽山......”原来我不是什么三青鸟,我是鲧,也名姒熙。
叶北风是我的怨恨所生,化为凶兽,不喜水,而居于三危山。
沈阑便是当年受命诛杀我的祝融,却不想我未死,失去了记忆,尸身化作黄龙渡海而去。沈阑许是心有愧疚,向天帝求情赦免了我,并来到人间寻到我。我不知他便是杀我之人,反而与他纠缠多年。
而叶北风由我的执念所生,一心为我复仇,与沈阑战于东海。沈阑便误以为是我恢复了记忆,一心置他于死地,授意为之。
那一战,沈阑重伤,叶北风则现出原形,被沈阑砍下一骨,精魂受创。其实并没有什么叶微和两只梼杌,当年叶北风接近我便是怕沈阑迁怒于我,并寻机会除掉他。叶北风本是秘密随我一同去的风雪夜,不料受到沈阑手下的护法锥鹤拼死阻拦,这才晚了一步,不得不用上古凶兽的精魄为我重铸心脏,保我性命,而自己却重归虚无,那万年前的种种怨恨也便消散于苍茫天地间了。
呼啸的北风撞开了窗扉,窗外便是白茫茫的一色的天地。我望着远方,望着永远也不会归来的故人,满屋的寒冷像是有了沉甸甸的重量。
“其实我不在意的,我只想要你平安。”
“想吃你为我烤的羊腿,想听你用或稚嫩或沉稳的嗓音唤我师父,想看见你看我时清冷的眉眼间不经意展露的笑意......那是世间最美的风雪。”
......
羽山落雪了,只闻瑟瑟北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