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事》秦淮洛城

1、旧事

　　旧事
　　玉兰路上，街灯泛着一圈又一圈幽幽的白光，正是起风的时候，吹的这夜色里的一点光晕也清冷起来。
　　她身上只穿了一件薄毛衣，也没有别的办法，便将手抱在胸前，多少暖和了点，仍旧是低了头慢慢的走。
　　忽然听见有人在旁边低声说，“等一等。”
　　那声音熟悉的再不能够，她收住脚步，心中瞬间掀起千层波澜。
　　却原来叫的不是她。
　　那个人叫的是身边的女子，他低头简单回了短信，两个人复又牵着手走了，谁也没看见路对面的静安。
　　就这么擦肩而过。
　　静安的心低下来，继续走了不出两步，有浓郁香气夹杂在凉凉秋风里，铺天盖地的袭来。
　　操场这边有两棵桂树，毕业两年多没回过学校，她几乎忘了。
　　身边人来人往，前面灯火通明的便是生科楼，前尘往事一触即发。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西风悲画扇？
　　（一）
　　静安认识徐世峰实属偶然。
　　那时她刚自校外满载而归，忽然发现天色转暗。
　　夏雨来的极快，瞬间已似瓢泼。
　　路上行人寥寥，不幸留在外面的几个也是在疾奔寻找避难所，只有静安一人，抱着大堆杂物在胸前，跑不动，干脆慢慢走。
　　至多湿透了回去要换身衣服加吹干头发，她一向会做最坏打算，故而无惧。
　　路两边种的是大树梧桐，静安仰起面孔，水流在树间兜兜转转自翠绿叶尖打在她小小脸庞上。
　　身边有人打伞匆匆经过，却又折回来，“去哪，我送你。”
　　说话间已捧走她抱着的一大半东西，这人竟不等静安回答。
　　“我要去十舍。”静安本想婉拒，也不知怎的，话到嘴边变了样。
　　要等回去后静下心，她才明白，是因为他那股异于常人的英气。好友阿雅见她发呆的模样，心中有数，不由小声感慨，“原来林静安并非异数，同一切会受异性魅力迷惑的女人没有两样。”
　　静安此刻哪里听得见，她的思绪还停留在方才的雨中。
　　两人都穿着毛衣，挤在伞下各有半个肩膀湿漉漉，却也不觉得难受。
　　她不经意脚下一绊，对方立刻要扶住她，又因为另一手还帮静安拿着东西，下意识中撑伞的手臂一箍，便将她搂在胸前。要到那时静安才了解，为何有人贪恋异性臂弯。他的气息自身后传来，眼前雨水沿伞边垂下如扯断了的珍珠，滴滴嗒嗒的声音淹没在风雨声中，那一刻，她真心希望时间停止，瞬间成永恒。
　　（二）
　　静安记不清他们是怎么就在一起了，在一起仿佛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因为徐世峰一般穿黑色衣服，静安的衣柜除却白色难找到其他色彩，朋友便打趣这两人站在一起，像足五六十年代的电影默片。
　　静安晚上散步时说与徐世峰听，世峰只是笑。走到学校南门的广场空地，夜色正浓，一群男女在灯下围成一个大圆，音乐刚刚奏起。
　　静安奇道，“不知是排节目亦或开舞会？”世峰却将手指抵在她唇上，示意她噤声，然后拉着她悄悄加入。他实际尚未问过静安是否想跳，但她并无留意。
　　场地很大，没有人在意多了他们两个，跳几步后转个圈，便有别人接过她的手继续跳。静安知道，这是圆舞，夜色下，旋转中，无论隔着多远，只要跳下去，她终会再遇到他。
　　繁星如梦，她喃语，世峰，我们要做一生一代一双人呢。
　　（三）
　　他们在临近毕业时分手。
　　有不知情的人感慨，“那么相爱，一样过不了这一关。”
　　阿雅冷笑，“哪一关，徐世峰是他们专业第一名，保送本校，静安本来也考研留校，”她将下巴一抬，“你说的是哪一关，恩？”
　　静安发现阿雅近来情绪失控，相比之下，自己显得十分平静。
　　阿雅担心她，“静安，你不能总这么淡淡的，要发泄出来啊，积累下去最后怕是会爆发的厉害。”
　　静安但笑不语。
　　“你可知道那第三者是谁？”阿雅终于忍不住问道。
　　“无非是世上另一女子，”静安继续埋首收拾转校要带走的衣物，“我想徐世峰还不至于有特殊癖好。”
　　“这时候还有心思说笑，你怎么这样心肠硬，将感情看的最淡，”阿雅突然激动，“以前有男生追你，你也不管，任人在宿舍楼下白等，最后都是我出面骗他们说你不在宿舍才肯走……为什么总是我在白操心，而你根本就什么人都不在乎！”她摔上门，留下静安一个人。
　　空空的房间里，静安同自己说，不在乎？你还做梦要一生一世哪。
　　阿雅高估了她，事实上，静安一早已经爆发。
　　就在世峰说要分手的那一刻。
　　像世上所有不能忘情的女子一样，她问为什么。
　　徐世峰有些许不安，他将手插进裤袋，眼神散向别处，终于，他低头说，有别的女生，喜欢他。
　　静安一时不知哪来的大力，伸手一推，徐世峰便倒了下去，晚上池边灯暗，她看着他，看他趟着黑沉沉的池水走上岸来，背对着她一步步远去，湿漉漉的衣裤一路留下水痕，她知道他不会再回头——她突然发现自己是真的傻，其实所有的理由都不是理由，一个人的离开，只是因为对另一个人不再爱了。
　　她一个人往回走，哭的都睁不开眼来看路，心里只是想着恨他，恨他的绝情，恨他轻描淡写间断了她对感情的所有念想，其实她恨他，也只是因为还爱他。
　　（四）
　　原来已经过了近三年。
　　拨电话给阿雅说回了一次学校，阿雅笑她不是还忘不了徐世峰吧。
　　静安想了想，还是忍不住说道，对不起。
　　那头阿雅仍在笑，做什么？
　　你喜欢他吧。
　　电话里静了一会。
　　她知道是自己过了界，话筒已经要放下，却传出低低的声音，像是蒙尘的黑胶唱片再次播放，勾起回忆。
　　是什么让你想到的……是我对你们分手的大发脾气，还是我对你们相处的琐事总那么感兴趣……不用说对不起，你要记得，我希望的只是能看着我喜欢的人幸福。
　　讲完电话的那个下午，静安倚着门框坐在地上，抬头看外面的天空，她想，徐世峰，你现在幸福么？其实，你离开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呢？
　　天有点阴，她记起天台还有衣服没收。
　　走上去的时候，隔壁的租客也在，他坐在天台边上喝啤酒，回头和她打了个招呼。
　　收到一半，雨已经大滴大滴落下来。静安正加快速度，旁边伸出一只手来。
　　那男生三两下扯下衣服塞进她怀里，脱下外套撑在两人头上。
　　她和他一起跑下楼，雨中的空气特别湿润清新。
　　静安留他喝一杯咖啡，开了音乐，两个人坐下慢慢的等咖啡豆煮沸。
　　聊起来，才发现原来还是校友。
　　门外的雨仍然大声，屋子里回荡着加州旅馆的音乐。
　　至此，静安和徐世峰的故事告一段落。
　　她终究没有再遇到他，这场圆舞曲，跳下去，才发现有些人已经在中途离开。
　　或许，当年徐世峰带她走下舞场，冥冥中自有安排，只是为了将她交到另一个人的手中。
　　（五）
　　阿雅放下笔，身旁早有人抢了去看，看完了直笑。
　　“怎么？写的不好？”
　　“那倒不是，只不过这结局……剑客徐风带着方家小姐归隐山林，做了神仙眷侣……实在难想象，这两个人长长久久在一起会是什么样子，一个太强，诸事自有安排，你不问我就不说，一个事事大方，就算想到什么，你不说我就不问。这样也能长久，世上夫妻的架岂不都是白吵了？”
　　那人在她唇边轻轻一吻，“我随便说说，你别往心里去……我先去冲凉。”
　　被身边之人三两句点出症结所在，阿雅涩涩一笑，原来如此。
　　那两个人始终不能在一起。
　　重新改了结尾，最后一句，她这样写道：很多年以后，她已经忘记他，不，不是忘记，只是渐渐的不会再想起他。
　　水声停止，浴室的门被打开，阿雅回头，一个身材高挑的女郎边擦湿发边走出。
　　阿雅迎上前去，帮她将一缕青丝拨到耳后，低声道，“你不是一直想我陪你回美国，下个月好不好？”
　　那女郎喜出望外，她不知道就在刚才，阿雅的心结终于解开。
　　这些年，阿雅总是会想，如果当年把徐世峰的秘密告诉静安，这两个人是不是还有机会。
　　当年她没有说，而有些事，当时不说，之后更难开口。
　　就像她喜欢的人其实是静安,这句话,她终究没有说与她听.
　　（六）
　　“刚刚和谁讲电话，我打了几次都不通？”
　　“阿雅那丫头，说自己要去美国，以后可能不回来了。”徐世峰轻声答道。
　　挂断了电话，实验室新来的实习生笑道，“徐师兄对女朋友可真是没话说，连这种小事都交待清楚."
　　他看着几个老好师弟对那实习生挤眉弄眼急的快抽筋,笑笑走出去,知道在身后,自己的一段情史又将不可避免的被提起.
　　那件事,当年传的沸沸扬扬,想想也真好笑,身边几个亲近的人中,独独作为女主人公的她,不知道真相.
　　可悲的是,她竟不曾真正追问过他.
　　那个时候,如果她继续问下去,他瞒不了她,也不想再瞒她.
　　徐世峰站在窗口,点了根烟.以前他是不抽的,那只手,要留给静安.
　　她总是忘记加衣服,晚上出了图书馆,风一吹便打寒噤.而他,就拉过她的手,握紧,放进自己的衣兜.
　　窗外,华灯初上.
　　朦胧中,玉兰路上那点淡淡的灯光,美的出奇.
　　他仿佛看见两个身影,在这清冷的夜色里彼此依偎着,温暖着,一点点走远.
　　当时只道是寻常.
　　(七)
　　清晨,冷雾未散,她去给他送便当.
　　他整天整夜的熬在实验室里,也不知道是躲她,还是在躲他自己.
　　几个老太太在楼前的空地跳秧歌,她忽然想起了那次舞会.
　　那天晚上的轮舞,到他和她跳时,她的心也跟着跳的厉害,满怀欣喜的抬眼望去,才发现对方的眼中全是,也只有另外一个她.
　　可她没有办法.
　　贪恋与他指尖相触的那感觉,终于还是万劫不复了.
　　总是借故去他的实验室帮忙,他的眼中却依旧没有她.晚上到了时间,他就去图书馆接女友,留下她,一个人听着实验室的人调侃他和静安的恩爱,手足无措.
　　到了实验室,她递上饭盒,又转身去给他倒水.
　　一眼看见那只小小的热水袋,还挂在那里,却已经蒙尘.
　　她的心一点点刺痛,就像那天突然看见静安回来一样.
　　既然她都可以一眼就认出了静安,那么,他没有道理没看见她.
　　他说,等一等.
　　他若无其事的发短信.
　　她却好怕.
　　她知道,他是想将和静安重逢的时间多留一刻.
　　她怕他甚至下一秒就会去静安身边.
　　最后,他牵着她的手走了,可是他的心呢,是不是已经离开了?
　　或者,从来没有停留在她身边过.
　　这些年,他握住她的手,可是他的口袋只为了静安而温暖.
　　他和她之间,始终是差了这一点温度.
　　(八)
　　两个人沿着玉兰路慢慢的走,徐世峰有心打破沉默,却无从说起.
　　和她在一起,总是她找出各种各样的话题,原来如果不是她小心翼翼的努力,他们之间,会是如此尴尬的境地.
　　忽然明白,或许,一直以来,迁就对方多些的那个人,不是自己.
　　是他从未令她有过安全感,才有了那事无巨细的盘问.
　　荷花池上,有人驾舟打捞杂物,她知道,她的心也要好好整理一下.
　　她提出在池边坐会.
　　看那船桨在水面一下下留下波纹,她的倒影也随之荡漾.
　　她轻轻的摸上脸,三年来,几次手术,那些疤痕已经看不出了.
　　可是永远留在她心里,也在他心里.
　　那一晚,徐世峰不知道为了什么,心事不宁.临走的时候让她配一下桌上的溶液,只说了比例,而瓶子上还没来得及贴标签.
　　他还没走远,实验室就传出她的惨叫.
　　那瓶没有标签的溶液,是浓硫酸.
　　她将水加进去,浓酸沸腾,溅在了她的脸上.
　　他闻声回来,她忍痛趴在地上仰脸看他,那是她第一次在他眼里见到了自己,真真切切.
　　他只看了一眼,就又转身离开.所有焦头烂额照顾她的人都说他怎么这样,这种时候还赶着去见女朋友.
　　只有她看着他的背影,清楚这是他和静安做为恋人的最后一次见面.
　　(九)
　　那么辛苦才靠近他,终究还是起了离意.
　　不,她不是可以放下他,她是害怕.
　　怕等了一辈子,他还是不能爱她.
　　惟有抽身而去.
　　才能给自己留个念想,想着那时候若是再等下去,有一天,他是会真心喜欢她的.
　　离去前,有件事她要交代.
　　她知道,这些年,徐世峰心底一直有一个疑问.
　　浓硫酸,有些刺鼻的气味.
　　所以当年,她究竟是真的不知,还是有意顺势而为?
　　(十)
　　正待开口,徐世峰突然站了起来,她习惯了跟着他,不觉也走上前去.
　　池边堆着刚打捞出的杂物,和一些池底的淤泥.
　　她看着他从泥泞中将那一点闪光取出,擦净了,却是一枚镶着小钻的戒指.
　　她"咦"了一声,徐世峰看着那钻戒沉默了片刻,突然笑道,"扔了罢."
　　她伸手去拦,女人对戒指都有一种天生的感情.
　　可是已经来不及,她只触到他的手背,那钻戒在阳光下最后折射出一点光芒,长长的一道银色弧线之后,便在池中他们看不见的某个地方,慢慢旋着水波沉下去.
　　她不无惋惜的说,看样子,像是真的呢.
　　徐世峰只是笑,他闭上眼睛.
　　是真的,当然是真的.
　　那是他要送给静安的戒指.
　　那天晚上,他原是准备向静安求婚,怎料得会在最后关头横生枝节.
　　他还是去赴约了,要说的话却已成了天壤之别.
　　他说,有别的女生喜欢他,可是没说他喜不喜欢那个女生.
　　由始至终,他都不想骗她.
　　手在裤兜里,一直握着那只钻戒,几乎快扣进掌心,也不觉得痛,只是更添悲怆.
　　握的那样紧,到最后还是留不住.
　　戒指在他落水挣扎的时候,就那么悄无声息的静寂池底.
　　后来,他发疯一般跳下再去找,顾不上暴雨倾泻,泥浆满手满脸,只恨一旦失去,再寻不回.
　　可就在刚才,谈笑间,他选择放手.
　　直到再见一眼的时候,才明了今时今日,有些东西,已无需再浮出水面.
　　他记得有一句佛偈,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好象在说,其实错过的,本就不是该遇着的那一个.
　　(十一)
　　她本已收回手,徐世峰却略一皱眉,又牵过来,,"你的手怎么这样冷."
　　他将手呵暖了,包住她的手.
　　她忽然就泪盈于睫.
　　她看着这个自己深爱的男子,他可知他刚才差点就要失去她?
　　她忘记之前还有话要同他说,此刻只有满心的温暖.
　　处了这些年,他对她,总是有几分情谊的.
　　或许,她并不真正想要离开.
　　所以一点点的理由,也就够了.
　　他想起约了人,她跟着他走过操场,桂花的香气仍然浓郁.
　　他和她的故事还在待续,谁也不知道下一秒会如何变化,最后陪伴彼此的,还是不是初初认定的那个人.
　　只有时光静静流转.
　　于是有一天,这画面也终将泛黄,化作记忆中尘封的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