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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一、白犼现世

      明月白沙之间,一只怪兽四体并用,正以极快的速度奔腾跳跃,追击着前方那两个似已筋疲力尽的逃命人。此物高约两丈,矫健非常,其力量不逊于狮虎之类的猛兽,而其协调敏捷又如猿猴。行动间不住发出荷荷低吼,口中垂下一股股粘涎,其恶臭味一路弥散。

      第九只!

      步笑云咬着牙在心中默念,只要……只要再干掉这一只,就有希望活下去!可是,他又分明感觉到那个希望连同那座永远灯火辉煌的边陲小城,越浮越远,远到不可及,远到无影踪。步笑云本不擅轻功,只长于剑术,而接连十余天的长途奔袭已经榨干了他最后一丝力量,甚至包括信念,连肩上负着的心爱的姑娘都越来越沉重起来。

      三个月前,他带着这个姑娘叛出“不须归堂”,如两尾游鱼跃入汪洋。不须归,不需归。本打算这一生就这样寸步不离守护着她,然而此刻却只能将她轻轻放在沙地上,对她说:“向着月亮的方向跑,那边有一座城叫醉沙城。如果明日日落时还等不到我,就不要等了。”

      花怜侬并不是等闲柔弱女子,这些年里吟风弄月之时取人性命的事没少干,自然不会在这朔漠旷野生死关头上演一段不值钱的狗血言情戏。但她也并没有听话就跑。她静静立在月光下,看着那个倔强的少年转身,赤手空拳迎向那只穷追不舍的巨型怪兽。

      轻鸿剑,早在逃离京城没多远就当掉了。换了把街边铁铺找到的五十个大钱的镔铁重剑,又早在击杀第五只巨兽时碎如齑粉。

      所以,步笑云现在只能赤手空拳。

      白犼,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神兽。在西域洁山之巅有一座莫可名状的圣殿,关于这座圣殿的各种秘闻有十几种版本流传于世间,其中最荒诞的一个版本足以令最懵懂的顽童啼笑皆非,可知有多么不靠谱,但人们依然传得有声有色。大约在一百年前,随着一个族类的销声匿迹,这座圣殿也荒废下来,只留下一种叫白犼的神兽继续守护着这里的尊严。百年间,常有中土人士涉足洁山,或是为考据圣殿之秘,或是为了生长于这一区域的雪莲,这些人中的大多数压根没能下得了洁山,极少数幸运者也从此终生保持缄默。

      在这些幸运儿中有一个最诚实的和尚,为了治疗多年沉疴曾去过洁山寻找雪莲,后来在被人问及相关问题时,他默然许久才回答道:“造物之功,实令人生畏。”出家人四大皆空,畏是什么?他没再回答。洁山,圣殿,俨然成了禁区。

      步笑云知道雪莲难得,说不得,闯一闯。但他用大脚趾想也想不到会招惹上这么凶猛的玩意儿,而且一只接着一只,跑出好几百里还是甩不掉。此时他全身上下数不清的伤都在隐隐发热,从皮到骨,似乎下一刻就要把他一个大活人烧成一团焦肉。蓦然间他想到和尚说过的那个“畏”字,不禁苦笑。

      怕,怕死,怕心爱的姑娘等不到自己,怕她也活不下去。最可怕的是,他发现自己没有了斗志。

      白犼看到猎物停下,也便随即停下脚步,赤红双目宛如灼灼两盏烈火。庞然大物后退一步,略微积蓄一下力量后猛然扑了上来,一声长长的吼叫摧人肝胆!

      二、先撩者贱

      边城醉沙,有一个跟天下所有城池都不一样的规矩——这座城的城门彻夜不会关闭。

      常听闻天下各地有不少“和平饭店”,店主人通常是有点德高望重的退隐人士。风光过,退隐了,不甘心就此默默无闻,还很有些江湖中的贱骨头肯买面子,于是就开一间和平饭店立个旗号。进了店,再大的仇怨须得搁置。出了店,人脑子打成狗脑子不干爷的事。久而久之,和平饭店都快开成了连锁店,可知自我感觉良好的人永远那么多,又可知战斗力再强的掐主儿也需要睡觉吃饭。

      醉沙城就有这么点意思,通宵达旦赶路的旅人永远不必担心进不了城,而进了这样一座城之后双商及格的正常人类都不太好意思闹事。你闹事,全城人指责你,你无理你爆粗你不和谐!你把隔壁二大妈家的三姑娘都吓哭了!你好意思么好意思么好意思么!所以这就形成了一个良性循环:不闹事,进城;进城,不闹事。还关个屁城门啊!

      这天子夜时分,八名打着赤膊的矞族武士抬着一乘华丽肩舆飞奔入城,一队精壮人马尾随其后。与此同时,信报传到青莲居。

      七八桌形形色色的客人早已在醉沙城最高级的客栈中聚齐,有男有女有僧有俗有丑有俊,大家一起等待着一位更不同寻常的贵客。

      当小公主迈进青莲居的门槛时,即便所有人都不愿意表现得像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但还是都无法否认心底的诧异。因为这个小公主,真的很小。她看上去只有七八岁的身量,一头秀发齐肩,眉目异常端丽,一串鸽蛋大小的明珠在她颈间熠熠生辉,宝石、珊瑚、蜜蜡等物累累缀满周身,而一袭锦绣华裳更是罩得整个小人儿弱不胜衣。钢筋铁骨般的高大武士们跟随在小女孩身后,肃穆而恭谨。这景象俨然是强壮与弱小、粗放与精致的一次最诡异的碰撞。

      小公主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在厅堂中流转一圈,忽然歪着小脑袋自言自语道:“是说这么多人都知道我今天会到这里吗?我感到很不安全!”

      鸦雀无声的环境中,小孩子清脆童稚的声音更显得响亮,在座的大人物们都有些瞠目结舌,也都意识到先前预想好的套路似乎并不适用于这里。跟她,一个小鸟儿般的女孩子你能说什么?连打个招呼都无比困难,一切套路都不如直接说“把你的刀刀交给叔叔”更加合理更加有爱。

      左首第一席上,萧雨歇赫然在座。作为天下第一楼的最高统领,身有残疾的的美公子已经至少十年不曾公开露面,今天却突然出现在边陲小城的一间客栈里,麾下三堂堂主一个不缺,想当然听雨楼在今日事上志在必得。不过,跟其他人不同的是,自打小公主一行人进门以来,萧雨歇的目光多半停留在另外两个人身上,神色中透出几分玩味。

      同胞妹子细雨堂堂主萧二娘颇能解乃兄心意,便在此时扬声道:“小妹妹,这二人你哪里拾得?他们是我听雨楼叛徒,不若还给我罢!”说罢纤手一指。

      当厅两人一男一女,男的不消说,抬着进来的,女的虽能行走,却也是委顿不堪,正是失踪数月的步笑云和花怜侬。当日从听雨楼逃得命来可说是九死一生,花怜侬也为此身受不治之伤,因此才铤而走险,赴洁山寻雪莲。然而此时萧雨歇等人就在眼前,所有希望都化作泡影,花怜侬却似乎不惊不惧、不怒不悲,昔日一张娇媚万分的面孔如死灰一般,直视听雨楼一席。

      小公主立在当地想了一想,答道:“既是我拾得,便是我的了。你想要,自来取便是。”

      座中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小顽童不知天高地厚!”语音未落,一团麻灰色身影挟裹着刀光已掠过厅堂,伸手便取花怜侬颈项。金风堂柏长街!一个奇绝阴狠的左撇子,此人生平最爱收集人的手指头,一把秋水燕羚刀独步江湖,所倚仗者只有一个字,那便是“快”!然而,他快,有人比他更快。

      柏长街甚至没看清,这个人高马大的木讷少年是如何闪到自己面前,少年手中势大力沉的□□于方寸之间一摊、一斩、一格,手臂粗的刀柄已重重敲在柏长街的胸口。一股热血在喉中翻了又翻,勉强压下,大名鼎鼎的金风堂主自然不肯信邪也不能认栽,和身再次抢上。这位木讷少年似乎也是个执著的主,连挪都不曾挪动一步,仍然是一摊、一斩、一格。不同的是,这一次柏长街退的更远。无法破,无力破!

      举座皆哗然,厅中交议声渐起,柏长街一张马脸红红白白,美不胜收。

      萧雨歇以宽袖掩口,轻轻咳嗽几声,问道:“只有三招么?”这短短一句话是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的,舌根发硬,偏偏又让人听得清,而语音之间又有金属交击之声,颇异于常人。这位名动天下的美公子先天失聪,后练就不世神功“天一秘法”,以克服天残,这却不是什么秘密。

      小公主露齿一笑道:“三招,就够了。”

      这句话刚说完,第三次发动攻击的柏长街一声闷哼,踉跄败退,勉勉强强把左手袖入袍中,但半幅袍带眼见已是鲜血淋漓。一把寒光逼人的秋水雁羚刀和半只手掌同时落在青砖地上。木讷少年却浑若无事一般归入阵中,依然是刀砍斧剁一般齐的八名武士,一时间竟似分不清楚刚才究竟是哪位出阵,须臾间击退金风堂主。

      这一下连萧雨歇都有些坐不住,他虽明知这小小女童怀璧长行,过草原,越戈壁,身边自有高人随护,但也不曾料想柏长街这一张大脸在这里摔得如此干脆。

      小公主却一指靠窗子的末席:“这位姐姐怎么一个人坐?我要跟姐姐坐。”

      三、名捕很苦

      韩凛暗自叫苦不迭!

      一般来讲,捕快与盗贼一样,越不起眼越好,越貌不惊人越好,这样才方便行事。像大戏中那种红袍高冠、剑眉星目、玉树临风、顶着“御猫”封号的偶像捕快,一旦放到江湖中办案简直就是活靶子,活不到第二单元。优秀的捕快韩凛千里追踪大盗而来,本不预掺和青莲居这桩事,但那贼十分狡猾,眼见脱身不得便使了招“灯下黑”,闪身混进这间仿若武林大会现场的客栈。韩凛能怎么办,案线不能断,那么能在这样一群人的眼皮底下玩扒墙卧梁吗?自己都觉得似乎愚蠢,于是,索性大大方方坐在厅上独自酌饮。

      韩凛确信自己已经足够普通了,并不知道怎么惹了这位小魔王的眼,笑嘻嘻地坐到她身边来,很友善地招呼道:“姐姐你好。”韩捕快也只能僵笑着回复:“你好你好。”心中已默默将熊孩子吊起来鞭打一百下。

      小公主此来只带了一名女侍,是个十六七岁的漂亮姑娘,身材十分修长,更显得纤腰一束,挺拔俊秀。女侍快手快脚地帮小公主卸下繁重的钗钏,又用一条细布帕子帮她擦手擦脸,一伙人似乎真的打算无视周边状况坐等开饭。

      古语有云:“好女不过百。”这是个跟体重有关的话题,据说体重超过一百斤便不能算是美女了,但青莲居的老板娘却绝对是个例外。一个又肉又美的老板娘从楼梯上走下来,像颗鲜美的肉丸子一样,充满韵律,充满活力,听着她的脚步声就像你的心在跟着跳舞。毕竟半拉血淋淋的手掌还在地上大剌剌地摆着,看着毫无食欲,老板娘连声“阿剑阿剑”地招呼一个小伙计出来冲洗打扫。老板娘显然驭下有术,这个小伙计看上去既麻利又踏实,只干活,不抬头。

      当小伙计恭恭敬敬地把秋水燕羚刀送还听雨楼席上时,一贯斯文礼貌的萧雨歇突然抽了抽鼻子,皱着眉头思索一下,然后仿佛不相信自己鼻子似的又抽了两下。

      那边厢小公主还在愉快地跟刚刚结识的姐姐聊天,韩凛却是心不在焉。

      萧雨歇突然笑开,向韩凛道:“韩捕头原来为他而来。”

      韩凛不解,顺着萧雨歇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呆萌的小伙计正卖力地蹲着洗地,似乎并不关注他们说话的内容。青砖吃水,这么一眨眼的工夫柏长街的鲜血已经渗入砖缝里去,变成一块块暗紫色的疤,并不容易洗去。

      萧雨歇道:“萧某天残,这鼻子却比人家灵敏一些。这位小哥一身死人味,想必是墓穴钻多了。”

      号称“摸金校尉”的盗墓贼鬼眼三累犯巨案,近几年似有收山之意。像这样的人想收山就有些麻烦了,怀里揣着再多的钱也不可能找个地方开间和平饭店,所以一般来说他们选择的办法就是改头换面。韩凛在京城时就查过鬼眼三的案底,累累卷宗足装了两大箩筐,最后的案线是断在西北边陲一带。那么他是可能远走戈壁,也有可能,就在醉沙城!此时经萧雨歇一点拨,韩凛顿悟,虽然她此行的目标并不是鬼眼三,但巨犯就在眼前,焉能放手?然而,她若出手去擒,那个潜藏在厅中的真正猎物又不免趁机溜走。

      听雨楼向与六扇门交好,许多白路不易交割的事,曾多借听雨楼的黑路人马之力。多年如是,俨然已成两家默契。

      正在韩凛略一踯躅的工夫,友军中已有人出手去拿那小伙计。

      听雨楼人马分“须”“归”两路。须字多是寻常绿林人士,武功并非极高,但扫听消息、寻人催账是个顶个的好手。归字便是真功夫当家了。步笑云号称归字第一号,洁山一行击杀八只白犼,传出去绝对骇人听闻。那么此时出手的这一位,给打个对折,再打个对折,那也算得颇不弱的角色。然而小伙计的身形竟如游鱼之滑!归字高手的手指甫一触及小伙计的衣领,顿觉手中一轻,偌大一个活人倏忽间竟从外衣中钻了出去,只剩一件蓝布短褂拎在归字手里。

      活人犯得,死人犯不得,历来世道如此。一个盗墓的又能跟人较什么劲?鬼眼三见苦心孤诣寻得的身份又被拆穿,料定决无回桓之地,也来不及懊恼,当即走为上。

      一个人如一颗球一般弹出大厅,直投入夜色,端如沙归大海,登时无影无踪。

      萧雨歇抬手示下,已有数名归字夺路去追,显然是必要在韩凛面前卖下这桩情面。韩凛也不免有些心急,这时却听身边的小公主道:“摩晶,你也去。”漂亮的女侍姑娘甜甜一笑,也不答话,转身便去。韩凛耳听这位摩晶姑娘步履较重,包括那一行八名武士也是如此,不似轻身法高明之辈,料想她去更是徒劳无功,却也不好驳人好意。

      小公主笑道:“姐姐你不要小看摩晶,我们从小在沙漠里生活,连沙鼠黄鼬都逃不出她的手心。左不过都是挖洞的,人强不过鼠,摩晶一准儿把那只大老鼠给你带回来!我喜欢姐姐,送姐姐个见面礼。”

      细雨堂萧二娘性本诙谐,最爱与女孩家逗趣,插言道:“你喜欢这位姐姐什么?”

      小公主敲了敲尖尖的下巴,认真思考半晌回答道:“姐姐清清白白,简简单单,吃饭、做事、活命。我帮姐姐,不怕帮出错。”

      四、弃子之怒

      “吃饭,做事,活命,说的真好……”角落里传出一个喑哑细弱的声音,伴随着一阵惨笑,“其实我也只想吃饭、做事、活命,并不想知道许多事,可人家偏偏就不许。有些事,对你们来说比天还大,但对我来说比风还轻。我并不懂,也从没打算对别人说,从没对别人说过!可还是不行!你知道了,就是死!你知道了就要死!”花怜侬面色惨淡如雪,起初只是喃喃自语,越说到后面越激愤起来,深深凹陷的双眼直勾勾盯着听雨楼众人。

      萧二娘脸色剧变,立时就想起身制止她继续发言,却被萧雨歇按下。刚才花怜侬那一番话似是胡言乱语,也似有要胁之意,但聪明绝顶的萧雨歇已在电光火石间抓住重点——从没对别人说过。

      步笑云此时已醒转,神智渐渐清明,只是身上伤得极重,一时起不得身。他见花怜侬神色悲愤已极,不由心酸,伸手去摸她发鬓:“你……你别这样,我还没死,决不会扔下你不管。”花怜侬闻言却猛然推开他的手,站起身环顾一圈,突然向一名白衣僧人厉声喝道:“和尚!我知你受过旧伤,成年家东奔西跑求医问药。我听说当和尚的都是四大皆空,不在乎生死的,你这和尚倒如此惜命,也不知你是修的今生还是修的来世,你丢不丢人?”

      僧人被这一问问得哑口无言,片刻后才赧颜道:“女施主说的极是,贫僧参禅已是二十又三载,惟有生死一关始终不能参破,万分惭愧。”

      花怜侬点点头,又手指步笑云道:“这里有一个人,他一生可怜,傻乎乎的什么也不知道。永远被利用,永远被放弃。姑娘实在可怜他,今天姑娘拼了命不在,要保他这一回。和尚你帮我,我自有重谢。”

      自从沙漠中获救,又被带回醉沙城青莲居,花怜侬并没有感觉到幸运,却只觉得一条路越走越短,似乎已能看到尽头。这世间百态,千生万象,无一不超乎自己所能想象的千万倍。在萧雨歇出现在眼前的那一刻起,花怜侬自知断无生机,他们本就是被放弃的人,心中不该再作他想。至于那个把他们从沙漠里救回来人,在花怜侬心里,她比萧雨歇更可怕,比巨兽更凶猛。甚至连看她一眼,也需要酝酿巨大的勇气!直到看到遍体鳞伤的步笑云醒来,忽然有一股极大的怒火在花怜侬胸膛爆炸开来,她不停地在心中喝问:凭什么?凭什么?我凭什么就要站在这里接受安排?即使不能活下去,至少也不要死得这么直!至少也得做些什么!

      所幸,弃子也有筹码,还是很重的筹码,还有个很需要这筹码的人。花怜侬不智慧,但她很聪明。

      如寄就是需要筹码的人。

      这个倒霉的和尚被骂得狗血淋头之后,乖乖地去为人家的郎君验伤。步笑云身上的衣服已经不能称之为衣服了,污泥与血渍纽结了一条条碎布,暴露在外面的皮肉几乎无一处完好,如寄神色愈来愈沉肃起来。在简单处理过外伤之后,和尚运力提掌贴上伤者的膻中大穴。须弥山禅门正宗,内功纯正无匹,步笑云只觉得一股雄浑而中正的内力自胸口注入,原本翻涌震荡的血气被渐渐平息,一股股重又纳入正途。片刻后和尚收掌起身,敛眉垂目,向花怜侬一颌首。

      “和尚的恩德,我这里千恩万谢了。今日事了,我的重谢必然交到您手上。”花怜侬说话时目光一片赤诚,但脸上仍然极为淡漠,并不带几分她口里说的千恩万谢的意思。

      “施主的重谢愧不敢领,救死扶伤原是我辈本分。不过……”如寄转头看了看小公主,又对花怜侬道,“贫僧今日来此,却是为了施主这另一位恩人。”

      花怜侬浑身一震,也转头看了一眼小公主,又以极快的速度收回目光,只是沉默不语。

      萧二娘是一门心思要取花、步二人,好了结一桩公案,奈何一直为兄长所阻。虽也知今日天罗地网,断不能容二人活命,但是看到如寄出援手也不免有些焦躁,忍不住出声道:“穷和尚好聒噪,却又是为了哪位恩人啊?”

      如寄正色道:“萧堂主明知故问。犼人出,山河枯!贫僧受师命,今日在此拦阻小公主,恕不能继续东进。如若不听良言相劝,贫僧师兄弟说不得要斩妖伏魔了!”

      萧二娘寸步不让,冷笑道:“路是你家开的啊,你不让东进就不进了?你斩妖伏魔,我还遇佛杀佛呢!”

      在这边唇枪舌剑的工夫里,小公主已经不费吹灰之力干掉了一大碗菠菜肉丝面,此时正在全神贯注地喝汤。这是个饮食习惯极好的孩子,一旦接受到食物就自动屏蔽外界信息,似乎大人们争吵的内容与她没有关系。而且贵为公主却毫不挑食,更是一项难能可贵的品质。小公主喝完汤后,仰起小脸等待摩晶,半晌才意识到摩晶出去抓老鼠并未回来。于是又把脸甩向身边的韩凛,韩凛一怔,最后却也忍不住为她擦去嘴边的油渍。

      五、土豆牛肉

      关于洁山圣殿的诸多传闻中,有一个版本最令人讳莫如深,也最少被人提及。世间八卦原本如此,传播八卦的本意在于使人愉悦,而那些使人不愉悦甚至恐惧的东西,不被人们欢迎。但这个版本,无疑是今天在场的每个人的内心中最为认可的版本。

      夫天下大势,传攻承受,久受必攻,久攻必折。

      二十年前,一代人杰棠国公顺应时势,于晋阳起兵直下长安,既有猛将杀伐,又有天道垂护,终于取隋而代之,建立大棠。十年前,秦王世靖再次顺应时势,发动玄武门兵变,废兄弑弟,乾纲独揽,终于登基称为二世。

      史家之流,便如烟花娼妓,多半时候只会逢迎,偶尔玩些小疏离是为意趣所在。人们爱看的是什么?是棠国公四殿下西府赵王力拔九鼎,横勇无敌天下第一;是平阳长公主红装换武装,一支娘子军东征西讨拓土开疆;是四明山十八军劫龙舟,龙虎风云会,金锤对银锤;是东岭关铜旗阵,美罗成把无间道玩出史上最高水平;是扬州城武校场,雄阔海力托千斤闸救了天下英雄。又是牛金牛压死娄金狗,李密玉玺换萧妃有多么昏庸;又是□□宽仁厚德曲膝拜降将,那个单雄信有多么不识好歹。没办法,谁让你爱看。

      那么把时间上溯到前朝的前朝,温柔多情的皇帝陈叔宝还在与大美人张丽华歌舞缱绻之时,洁山脚下出了一位少年英雄。他在极短的时间里用快马弯刀征服了草原戈壁,将各个小部落纳入旗下,一统矞族,被尊为可汗。但是这位可汗的雄心壮志决不仅于此,他把目光投向了东南方向更为广阔的河山。

      红墙绿瓦,玉树琼花,凭什么就由你占着?将相本无种,有种咬我啊!

      可汗数次雄心勃勃地带着大军出殇阳关,东进犯棠,每次都没打出三百里便铩羽而归。那时可汗毕竟还年轻,还幼稚,需要谅解。他没想到,攻城与掠地截然不同。弯刀砍脑袋,一刀一个,十分神速,但弯刀砍城墙则全不是那么回事,中原王朝数千年累积下来的基业极难动摇。至于围城,矞族人口实在不茂盛,倾全国勇士手拉手排排站也围不满半面城墙。

      这个仗,不是这个打法。意识到问题所在之后,可汗夙夜难寐,思考了许多办法。他幼时常常在洁山狩猎,识得山中一种名唤白犼的猛兽,此物灵捷异常,上山如猿入水如獭,等闲七八勇士奈何它不得。又尝听闻有百姓家女子,山中归来,无夫有孕,生下半人半兽的怪物,每遭邻里耻笑。屡受挫磨的可汗最终下定决心,精选族中健壮少男少女与白犼交合,诣在培育一种逆天的攻城利器。

      这样韬光养晦多年后,至陈朝势微,烽烟并起,中原大地面临一次巨大的动荡。

      可汗似乎终于看到了机会,带领五万大军再次东进,志在必得。

      只可惜,等待他的是一次更大的打击。利器虽利,终不能逆天。事实证明,人犼这种东西,出不了殇阳关。它们在沙漠中能万里奔袭,勇不可当,仿佛不识疲倦为何物,一旦出了沙漠又像剥了皮的果实一样,会迅速枯萎、死亡。别问为什么,万物生长当依遁天理,橘生淮北则为枳,候鸟冬南夏北不辞艰辛,可汗也很想知道为什么。大军再一次无功而返,可汗也在这次的归途中愤懑而逝,他的继任者于次年下令封禁洁山、诛灭人犼。这个继任者,正是小公主的曾祖父。至此,曾令人风闻变色的人犼鲜见于世间。

      而近些年坊间又盛传,颉弼可汗的小女儿就是一个最精致的人犼。

      厅中有博闻之士将这其中干系讲完之后,不免有人发问:“不是说人犼不能出关吗?若非如此,当年这西北诸城又岂能免于浩劫?”

      如寄道:“人犼的确不能出关。犼人,则未必。”

      便在此时,厅外又有异动大作。

      众人向外望去,只见区区五六乘人马沿街疾驰而来,那人声、马声、鞭子声、呼哨声却连成一片,直如千军万马排山倒海之势。当先两骑奔到切近,骑者突然同时甩蹬离鞍,如两乘大鹏鸟降世,呼啸着扑入厅来。这两人浑身皮毛披挂,氅衣风帽,身上背有匕首、水囊、号角等物,不是中原装扮。其中那名女子三十来岁,辫结着满头细细发辫,虽不年轻,皮肤也颇有风沙之色,其五官却俏丽非常,此时歪着头看着小公主,疑惑道:“犼人,人犼,这又有什么分别?”他们刚刚到场,对于适才厅中之事并不知悉,显然是在来路上也正讨论这个问题。

      身边那高大汉子是她丈夫,猥笑道:“傻婆子,就是土豆烧牛肉和牛肉烧土豆的分别。”

      女子先是一怔,继而回过味儿来,笑啐:“臭不要脸。”

      这两人从未踏足中原,一向只在殇阳关一带行走,是以众人皆不识他们,青莲居的老板娘却是识得,他们便是名震西北的魔狼谷飞镜双狼。

      飞狼人虽粗鄙,但是“牛肉土豆”的比方却打的十分贴切,这是个份量多寡的问题,成年人都听得懂。人犼随犼,犼人随人。人犼虽罕见,犼人却可说是万中无一,高级的犼人须得经过数代步步改良,形貌心智基本与人无异。小公主这般伶俐可爱,若的确是犼人,那可称的上是传世奇珍。

      六、飞镜双狼

      “你怎么了?”

      步笑云得如寄援手后内滞渐渐复元,虽然伤口痛痒也可勉力支持,此时见花怜侬神色惶惧,浑身颤抖,不由出声关怀。花怜侬却只是闭口不言。当日他们在沙漠中遇到小公主的时候,步笑云已伤重昏迷,对于当时的情景全不知情。而花怜侬却清晰地记得,那凶猛的庞然大物在小小公主面前俯首帖耳,犹如宠物一般。其情其景,历历在目,惊怖异常。她怕到甚至不敢对步笑云提起,她怕这是另一个不能被知悉的秘密,她更怕把这个惟一爱她的人一步步拖向万死无生之地。

      步笑云双手把花怜侬的手拢住,紧了又紧,却只觉仍不够亲热,半晌沉吟道:“这许多人怕的是都为这小女孩来,我们多蒙她活命之恩,今天我是决不能使人为难于她。你……你若能求得如寄大师庇护,日后能记得我这个人就行了。”

      花怜侬心中一片冰凉。

      昔日她觉得这个一根筋傻里傻气,总怕他在要紧事上吃亏上当,此时落到这般田地,自顾且不能,见他仍有报恩助人的肝胆,心里却只觉得是一件大好事,当即点头应下:“好。”只是藏着的那些秘密永不能跟这个人分享了,分外惋惜。

      那厢有人担忧小公主,小公主本人却浑不似那般悲观。此时她饱餐已毕,又听了一大段故事,本就明亮的眼睛兴奋得更加光华照人,见双狼进得厅来上上下下打量自己,忍不住笑道:“鸠达尔这一路上劫了我少说也有十次,那些人什么结果,你们去问问便知。他请你们来,也是没有用。关外的日子多么自由自在,别在这里搅和了,这里没什么好人的。”言谈间十分恳切,竟像是在真心实意地规劝双狼,说完又加了一句:“除了韩姐姐。”

      韩凛气得一个头五个大,就这么一会儿工夫青莲居乱象横生,人进人出,那贼九成已是脱身。她想去追贼,又有些舍不下身边这小鬼,内心感受十分微妙。此时又被小鬼一气,顿时再也不想管她。于是伸手不轻不重地在桌面一拍,一招“青云直上”,整个人几乎是直着就到了二楼,搜索一圈后果然一无所获,急匆匆破窗而去。

      飞狼见小公主小小人儿说话一板一眼,既可爱又可笑,突然异想天开,转头对镜狼道:“婆子,老子娶了你十一年,你下面那洞就跟长死了一样,半个仔也蹦不出来。这小妞妞实在讨人喜欢,那千两赏金咱们不要了,把她捉回窝里当咱们闺女吧!”

      镜狼道:“正有此意!”说话间一道银光自袖中甩出,划出游龙般瑰丽的轨迹,直取小公主。

      镜狼幼时在草原上牧羊,人太小,小得跑不过羊,连鞭子也甩不起来,因此练就一门扔石子的绝技。蛋黄大小的石子在手里掐着,若看见不乖的羊跑远了,瞄也不瞄,抬手便扔,要头打头要腚打腚,一扔一个准。

      有一天,一个过路的红巾侠女偶然看见小镜狼扔石子圈羊,看得啧啧称奇不舍离去,最后送她一条银色长鞭作礼物。此鞭长三丈三,以洁州奇特金属捻为细线、辅以南疆苗女所采之天蚕丝制成,柔韧无匹,竟可以挽在腕间作为类似手环的饰物。后来小镜狼渐渐长大,那红巾侠女也不时现身,教她一些用鞭的法门。十几年后,镜狼以这条鞭子名震边关,罕逢对手,后与大马贼飞狼抬杠三阵赌终身,被飞狼耍诈取胜骗作妻子。

      这一鞭击出只为刺探虚实,八武士立时身动阵动,将小公主稳稳护在阵中,与飞狼领衔的五马贼战在一处。

      自颉弼可汗被俘后,矞族各部落再次分崩离析。此次小公主东进,刚矞首领已派出不下百人的截击队伍,沿途屡次出手均未能建功,此时赏金已累加至一千两,双狼也是他们派出的最后一队人马。此时厅中各路人皆目的明确,惟有听雨楼态度暧昧。除柏长街伤退之外,其他人稳坐席中,不肯轻易表态,既与如寄等诸僧隐隐形成对峙之势,又似乎并不急于插手魔狼谷对小公主的围攻。

      众马贼雄霸殇阳关内外,靠的是一门绝活——连环五马,也即是一座小型的人阵。关内人士不若他们剽悍,关外人士不及他们灵活,是以两路通吃。厅中虽无马,但战阵之妙一理相通,五贼飞天遁地前仆后继存续相依,又有镜狼一支长鞭远程控场。八武士的搏击术虽然惊艳全场,九招之内击退柏长街,但靠的都是短兵死磕,群战之中并不强于五贼。

      片刻之后,人屏终于被扯开一道裂隙!长鞭翩若惊鸿,于电光火石间窜入裂隙中,温柔地缠上小公主腰身!

      镜狼手上一较劲,收鞭入袖,同时把那小小女童揽入怀中,扬声一喝:“汉子走啦!”她十年未育实为平生第一憾事,虽然飞狼说要把小公主抢回家当闺女是戏语,但当镜狼抱住这柔柔软软一小团物事的时候,心底是着实生出几分怜爱的。

      五马贼浑如一心一体,立时便撤。厅中中原诸人也有些沉不住气了,不该出手的时候自然不能出手,不该放手的时候也决不能坐失良机!就在许多人已将兵刃握在手里时,突然听到砰地一声响,本已退至门口的镜狼竟一声不吭栽倒在地,脸面朝下,刹那间一汪鲜血已将她整个身体淹住。

      小公主静立在镜狼身边,右手握一柄只有一尺左右的墨黑色弯刀,左手中捧着一颗桃状物事,脉络纵横,鲜血涔涔,犹自腾腾震动。

      诸人半晌无言,惟有僧人们低声诵起一篇神圣的经文。

      七、一对三掌

      “当年我修习天一功法未成,只觉群山阻隔,望眼无路。世间诸般人事,竟无可依托,灰心欲死。是大师你在京城为我讲经七日,绝我死念,我立誓此生永不与佛家弟子为敌。”萧雨歇道。

      “贫僧当日赴京城寻医,未果,也觉半生修为尽付流水,正是在为楼主讲经的七日中逐渐得窥天理,茅塞顿开。”如寄听萧雨歇突然忆及往事,也不由得一怀感叹,“今日看来,萧楼主是要保她东行了,贫僧与楼主不免有一战,诚非我所愿。”

      萧雨歇苦笑:“上意也,实难违。”

      这短短六个字夹杂着金属刚腔,殊无情意,却透露出万般无奈。昔日有地仙出谶语:“犼人出,山河枯。”有人为山河社稷之福,宁与小女童为难,阻她入世。但也有人受到更高层的命令,为更神秘的势力所驱使,反其道而行之,是为“上意也”。强如听雨楼,骄如萧雨歇,也无反抗之力。这其中千丝万缕的干系并不能为常人理会。

      东天青白之时,摩晶不负所托胜利归来,一名归字高手的手里抓着灰头土脸的鬼眼三。因韩凛已去,只能把巨盗交给青莲居美胖美胖的老板娘,教她天亮后将人送到府衙。老板娘起初还不愿相信这是什么盗墓贼,一心认定是自家勤勤恳恳的小伙计阿剑。萧雨歇也不多辩,只说将人送到府衙,立时有一百赏金,是与不是盗墓贼你去试试便知。老板娘便欢欢喜喜地去了,那兴头,只怕这人真是阿剑也立时将他变成鬼眼三才好。

      步笑云默默地看着摩晶帮小公主清理血迹,脑中时时浮现的却是刚才她手中那颗跳动的心脏,沉思许久问道:“我只问一遍,你此次东行究竟想做什么?”

      小公主眨眨眼,干脆地回答:“找爹。”

      步笑云突然想起多年前一个雪夜,姐姐拉着他去一个富户家里找爹,爹没找到,姐姐也丢了。他一个人在冰雪地里边哭边走,边走边哭,那个夜,真冷啊!终于长声大笑道:“好理由!”说着就地拾起一柄被人遗落的铁剑,长身玉立,挡在小公主身前。

      一个个江湖人士逼将上来,步笑云向花怜侬的方向望了一眼后,挺剑冲出。七七四十九路惊鸿剑施展开来,华光满堂,不可逼视,仿若生命燃烧到最后的光彩!

      萧二娘看着一脸淡笑的花怜侬,戏谑道:“就这么着了?”

      “就这么着了。”花怜侬点头,“我这一生活得太低,到了最后,不愿再低头求生。”

      “那连他你也不管了?”

      “他求仁得仁,求爱得爱,我为何要坏他心中美梦?”

      棠人多浪漫,文人尤其如此,写诗作文最喜欢用些夸张离谱的字句。飞流直下三千尺,就跟他量过似的。所以后世关于那场青莲居决战的记叙,被写的花里胡哨,那是意料之中的事。实际上那天夜里从那个客栈里活着走出来的人一致公认,那场决战乏味至极。如寄和萧雨歇约定,一对三掌,败者让路。在场所有人都不知道他们这三掌是何时对上的,只知道如寄后来黯然称败,离开青莲居。在他走后一刻钟,他刚刚坐过的椅子和踩过的砖石,都碎成了粉末。

      天光大亮时,幸存的人们开始收拾行装,打点人马,离开这座和谐的边城,并准备遗忘掉这个夜里的一切。突然,韩凛去而复返,小公主十分开心。却见韩凛带着古怪的神情一步步走到摩晶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摩晶呆滞片刻,终于低头苦笑。

      “趁夜跑掉多好,那我就真的抓不住你了。人不可以贪心的。”

      韩凛从摩晶身上找出一把一尺长的墨黑色弯刀,交回一脸懵懂之色的小公主手上。

      八、大路通天

      出了醉沙城,又是一条曲折漫长的黄沙道,空气中的热风开始夹杂着柳絮飞扬,不知下一个补给之地还有多远。枯行无趣,韩凛忍不住问了小公主一个困扰自己很久的问题:“听说人犼有尾,犼人无尾,说真的,你到底有没有尾巴?”小公主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蹭蹭蹭红上去,就在韩凛以为惹怒了她正准备逃跑的时候,小公主弱弱地举起自己的小手指:“一点点,算不算?”……

      韩凛疯狂的大笑声在古道间回荡不休,持续相当长一段时间。

      小公主暂时不想再搭理她,愤愤地从怀里抽出一条手帕,一个人静静思考。这条手帕是花怜侬最后关头交给小公主的东西,上面有污血写的两个字——“桢”、“窦”。小公主并不理解其中的含义,不过还好,路还很长,她有很多时间去慢慢动脑筋。当韩凛不那样讨人嫌的时候,似乎也可以让她也看看手帕,人多有智慧么!

      就在小公主行走的这条路上,迎面又来了一队人。师徒四个,你挑着担,我牵着马,芭蕉洞府,三借宝扇,须弥山中,狭路相逢。

      贞观,第九个年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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