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闻悲风调》再寻花

1、前事

　　十一月，江南。细雪纷纷。
　　赵峥看着眼前须发皆白的老头，觉得现下此景很荒谬。
　　世说有人三生，如果不是以讹传讹，那他前生一定是个一根筋且不得志的捕快，教他今生即使投了个少爷的胎，也不得不追索悬案。
　　——这案所牵连的，是天承三年，他父亲之死。
　　老头盯他半晌，忽而开口道:"赵小公子，何事发呆？你既来问我当年的事，小老儿就给你指这条明路，你愿去则收拾行装，不愿便罢了。你爹在世的时候行事端得是一个爽快，到你只剩了三分。"
　　赵峥心道，他老爹在世的时候山庄气力顶盛，人道财大气粗可不假，按出钱多少，你这丹青白马楼一半都得跟他姓赵。
　　只可惜当年传到赵峥手里的山庄，财力物力只余最盛时的十之一二，他七年间苦心经营，实在是不少碰壁，意气渐渐消磨，终于恢复六七成。如今还有三分底气说话，他比他爹怕是还强上几分。
　　赵峥翻了个白眼。
　　“沈翁，西域一去三千里。”
　　“我自然知道，取经十万里不远。”
　　“沈翁，西域境内民众皆是冰火教徒。”
　　“我自然知道，冰教火教本为一家。”
　　“沈翁，现在他们可打起来了。”
　　“我自然知道，小心为上。”
　　“沈翁，我只会轻功！”
　　“……”
　　赵峥挑了挑眉，忽然看见回廊深处有来人。那人一袭白衣，袖口束起，披了件青色的棉褂。赵峥观其穿着，初以为是丹青手。及其走近，方见腰间有一口剑。
　　此人竟是白马客，赵峥想。
　　丹青白马楼中供养三千客卿，丹青手即文人，白马客即侠士。人道是，丹青无限手，累累白马篇。说的就是这楼中人才济济。高士闻名而来，去留自随心意。
　　那人向沈翁行了一礼，而后低头在侧，看不清容貌。
　　“便遣我这门下首徒，与你一道同去。”沈翁道。
　　赵峥心里开始打鼓，当年丹青白马楼初起，广迎文人侠客，凭借沈老头江湖人称明心一剑的名望，与他爹富甲天下所积累的人脉与财力，客卿可谓络绎不绝，从王侯卿相，至异士豪侠，此楼皆迎来送往。
　　——可没有谁听说沈翁收过一个徒弟。
　　老头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那人一直低头，额前发拂动。白衣落细雪，不像剑客，倒像书生。赵峥越发疑惑。
　　“他不是丹青手，亦非白马客，只是我的徒弟。” 沈翁缕缕胡须，意味不明，“小老儿收的关门弟子。同赵公子认识一下吧。”
　　那人闻言抬头看向赵峥，赵峥心下一惊。
　　瞳色浅，剑眉深，似桃李春风占尽，又有苍松冰雪孤绝。
　　赵峥暗道，天人之姿莫过于此。莫非沈老头早知道他就好龙阳这一口？转念一想不可能，连他老爹他都瞒得死死的，问起他中意哪家姑娘，他只道最爱花市街卖鱼的乔大娘。
　　当时他生年十八，从不踏足风月，亦不好交游。他爹常道，此子红尘无牵绊，定有青云之志，世代商贾的老赵家此番必能出一个高居庙堂的卿相！
　　赵峥自己心里清楚，他爹不太了解他，或者说太不了解他。他这人是憋着一肚子坏水，只是苦于管教严。少时谈不上游手好闲，但也没做多少正事，圣贤书没读几本，剑谱看了一屋高，还有好些龙阳断袖的小人画——当然了，藏到床底下。
　　可惜，
　　可惜…
　　可惜赵峥使不得剑。
　　剑走轻灵，而他十岁可举千斤顶，拿着剑，轻得仿佛无物，好比常人拿一根细线，借势不得法，发力也不得法，更别说使出剑招。
　　他不愿使旁的武器，赵峥爱剑，当不了剑客，那索性就继承庞大的家业，道路千万条，他开心当属第一条。
　　“——赵公子？”
　　赵峥被这一声呼唤，神思回转，急忙答道：“在下赵峥，表字拂剑，越绝山庄庄主。”他望向眼前人，“年二十五，三代单传，至今未娶……不知少侠名讳？”
　　“少侠”闻言有些凝噎，向他拱手行了一礼。
　　“在下……”
　　赵峥眉开眼笑地看着他。
　　“——明心剑门下，沈携书。”
　　赵峥一点头，立刻向沈翁道：“沈老头，你送徒之恩我记下了！即刻动身！”
　　沈翁觉得这小子肚子里没憋好屁。
　　赵峥起身抖抖他的千金裘，一身细雪落在亭台的石板上。阳光渐渐从层叠的云中露出来照拂整片大地，世间万物，似乎渐渐温暖清明。
　　而困扰他七年的迷梦，仍然冰寒入骨，疑云密布。
　　赵峥一招手，侍卫则上前接过棕黑的裘衣，赵峥回头冲沈携书说：“沈少侠，先跟我回趟山庄吧？”
　　沈携书走到他近前，又回身立定，深深向沈翁行了一礼。赵峥看见他的眼角有些红，许是阳光晃了眼睛。
　　沈翁点头，只目送两人走向大门，忽然高声唤道：“我这徒弟心性善良，你莫让他被人骗了！”
　　赵峥未回头，装腔作势道：“唉，沈翁，你给我找的侍卫到底行不行啊？行走江湖，最怕脑子不灵光！”其实他想的是沈老头老糊涂了，让骗子防骗子。红尘里摸爬滚打，只有他最会骗人。
　　沈翁目送两人的背影，皱纹里写了些独寄人间的沧桑，自言自语道：“十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他看向雪地里的脚印，一排深，一排又浅，“赵老头子，你这小儿子，不知能不能…”
　　赵峥推开大门，向沈携书道了个请。
　　车已备好，前路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