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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   最后一天的培训课程结束。叶培森照常跟武汉一起过来的同事等电梯下楼。大连的天气异常晴朗,海滨城市的空气清新,那些拥有浪漫情怀的人们似乎偶尔还能闻到海面吹来的风。出差的这些天,每天安排有序,先是汇报武汉区域的进展,与领导沟通工作现状,该诉苦诉苦,该要资源要资源,随后开始新课程的学习。外企的企业文化开放,但日本人本身依旧严谨低调,与办公室内的日方管理同事会面,这样的工作环境令他如鱼得水,未来正等待着同他握手。
      结束最后一天的工作,大家约定聚餐。写字楼的通道中一共有六部电梯,他们按了下行的键,看着六部电梯的显示屏分别写着不同楼层,只有中间那部马上就要到达这里。
      电梯门打开时,叶培森正在和同事说笑,迎面一群人鱼龙贯出,交错着穿过叶培森和同事们,其中一个女人缓缓与他擦肩而过,飘散开的香水味忽然令他大脑一片空白,他的鼻腔打开,细微的香料味即将消失,婉转扬起轻柔的玫瑰芬芳,里面还混合微微的木料清香,摇曳着,飘荡着,上升,发散,聚合,冲到顶点,戛然而止。
      叶培森大脑里开始闪现一个画面,满山的红色罂粟,在光晕中连成漫漫一片,纤细的花枝在日出的柔光中飘摇,花瓣上盛着透明的露珠,借助风的力量沿着花瓣往下滚,匆忙回到大地的怀抱。
      在这个世界上,叶培森只记得两个女人的味道,一个是森子,还有一个是靳莱辛,大脑在回忆她们的同时,鼻腔里也会充斥她们身上带有的特殊香味。而刚刚,他大概遇到了这辈子记住的第三个味道。
      他转头望向刚刚走过的一行人,那个现在走到最前面,穿着米色风衣的女人,提着黑色的包,高跟鞋在瓷砖上撞击着有节奏的声响。进入公司大门后,那撞击声埋进了地毯里,世界又恢复成无色无声的空白。
      一股血液不知道是顺着哪一条血管冲上叶培森的大脑。
      “你们先下去吧,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东西没拿。”叶培森转身匆匆跟上那群人。
      她穿着米色风衣,浓密的暗酒红色卷发服帖地梳在脑后,她的香水味随着前进的脚步忽隐忽现,叶培森感觉自己的心脏即将爆炸。
      “靳莱辛!”他终于忍不住叫出声,眼睛瞪成一个圆,就快撑不住汹涌而至的眼泪,那一行人都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走在最前面的风衣女子却是不缓不慢地转过身,一脸懵懂无知,脸上立刻浮现出职业化的笑容。
      “靳莱辛!靳莱辛!靳莱辛……”叶培森失魂落魄地站在走廊另一头,头脑发胀,太阳穴刺痛,仿佛不相信世上还有这个名字,又叫出一声。那女人站在几米远处,白色的墙跟米色房间接连开始旋转,周身的背景已经融化消失不见,地毯织物的味道冲进鼻腔最深处,叶培森感觉自己的大脑碎成一片一片,只有眼睛还在工作,只看得到她一个人,眼睛好像有了自己生命,像嗅觉要去捕捉好闻的味道,眼睛失去了理智,在拼命看着那个方向,像雕像一样站定的女人,好像有蝴蝶飞过,停在她的肩膀。
      那女人带着静默的微笑定住,直到叶培森走上前来,才缓缓开口。
      “你好!我们之前有见过吗?”那女人抬起下巴,眉毛轻轻上扬微笑着看向他。声音清脆,是她的声音,却不是她的语气。叶培森分辨得出来,这种语气很陌生,而她的声音很多年都有没有听到过,他觉得很糟糕,好像忘记了她说话的方式,但他很清楚,不应该是现在这样的。
      叶培森的身体好像被法术定住,身上只有眼睛还能动,他张大眼眶,忍住眼泪不滴下来,却忘记自己还有说话的功能。
      “Hello?”靳莱辛一副很赶的模样,挥了挥手等着他反应,见他没有立即回答,又职业化地耸了耸肩膀,转身走掉。
      叶培森突然意识到她的走动,看她走进了会议室,于是也跟过去。里面坐着几个他熟悉的同事,再就是跟靳莱辛一起的那群人。他茫然地停下脚步,站在玻璃隔出的另一个世界中。
      手机响起,是先下楼的同事打来的。叶培森告诉他们遇到熟人,并问到刚刚的靳莱辛,得知他们是药品广告的供应商,今天过来谈新产品的推广策划。叶培森嗯了两声叫他们先走不用等。
      这场会议持续了40多分钟,叶培森已经在楼道里抽过四次烟,加上询问其他同事,终于知道靳莱辛是一起合作的广告公司代表,这次前来敲定新产品广告的最终事宜。
      广告策划,大概挺适合靳莱辛的,她一贯桀骜不驯想象力十足,年纪轻轻就做这么大的项目,说明这些年应该过得不错,那为什么一直以来从未跟任何人联系呢?
      靳莱辛从前有一头浓密的卷发,头发眉毛和眼睛是标准的墨黑,中式的轮廓里却长着西化的五官,她的眼睛又大又深,刘海垂下时,眼窝那里长出阴影,能叫人沉进去。而现在她那团乌云似的大卷发不见了,依旧浓密,变成酒红色,服帖的样子叫叶培森非常不习惯。
      而所有的冲击中最大的莫过于那句“我们之前有见过吗?”,完全不像是开玩笑的,仿佛一句话判下他的死刑,没有回转的余地。
      难道是自己看错了?只是长得很像的人?毕竟很多年都不曾见过。不,不,他永远不可能会认错这个女人,即便大脑忘记了,他知道,就像刚刚那样,他的眼睛耳朵鼻子都还记得。况且,为什么叫她靳莱辛的时候会回头?是的,她变了一个人。她很陌生,但他知道,那只能是她。在这之前,他关于她的回忆,是无法触摸的,是空虚的,变成了幻想。但现在,他知道,所有这一切都是刺痛的,存在的,真实的。她在这里。跟他站得很近。他们有很多年没有这么近距离地待在一起过了。叶培森的大脑持续发出嗡嗡嗡地轰鸣,像运转过快的声音。
      会议结束,同事随靳莱辛一起出门,看得出已谈妥,说起工作外的事。
      叶培森徘徊着,不知道要不要上前。倒是接待的同事率先看出他有心事,大方向合作伙伴介绍到这位新的区经理。
      靳莱辛上前伸出手,微笑道:“你好,我们刚刚见过了。我是Y&R的策划部代表Sandy Random,你似乎知道我以前的事?”
      叶培森伸出手去,惊愕得说不出话来,这……这是什么狗屁名字。“你,你好,我是武汉区的同事叶培森。”
      叫Sandy的女人笑笑,显示出极大兴趣,却不像是恍然大悟的样子。
      “刚刚还想说是不是最近记性变差了,怎么不太记得你,就猜会不会是以前在武汉的朋友,这么说来你真的认识我,靳莱辛这个名字好久没有人提起,我自己都快忘了。我结婚以后随夫姓,名字也改了。”她好似几句话就否定了所有过去。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叶培森只是失魂落魄地问出这句话。
      “从哪里回来?”
      对啊,你后来去过哪里,停在什么,上一站是在哪里,为什么现在也在这,我怎么会知道?——叶培森突然不知道怎么接下去,她肩上的蝴蝶消失了。
      在场的人太多,Sandy没有给叶培森太多时间就又回到人群之中。
      “今天实在不好意思,因为航班晚点耽误你们午餐的时间,咱们赶紧去吃饭吧。”靳莱辛跟市场部的同事往出口方向而去,
      叶培森心有不甘,悻悻跟在后面,正当几个人要走进电梯时,他再次开口。
      “我们找个时间聊聊吧,很久没有见面了。”他觉得自己像个跟屁虫,对方根本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
      Sandy看了一眼稍显年轻的女士,大概是她的秘书。对方即刻读懂她的眼神,点点头。
      “你今晚有时间吗?”
      “有的。”
      “那成,这是我的名片,晚上联系。”Sandy爽快答应。电梯门关上,那阵残留香水味也渐渐消失。留下叶培森一个人没缓过劲来,他双手捏着名片,贪婪地读起上面的信息,好像希望能找到消失的这些年的蛛丝马迹,然而仅仅只是有限的信息罢了,名字、职位、邮箱、电话和公司,背后大概是统一模板的公司Logo。叶培森知道,这栋大楼里,还有无数张一模一样的名片,他手中的并不特殊。

      故事在几年前完全不是这样的。叶培森靠在酒店的床上回想着,这还是第一次他完完整整地回忆起跟靳莱辛有关的过去,人也许有很强的自我保护机能,不仅是身体,精神上也是,那些让人痛苦的回忆会被某种机能压抑着,尽量不释放出来伤害到自我。
      靳莱辛和叶培森是高中分班之后认识的。叶培森刚进高中时就知道她,那时候她的一头大卷发扎在脑袋后面,美丽的面孔总是吸引着学校所有男生的目光。理科重点班只有15个女生,靳莱辛是她们中间最突出的那个。分班后叶培森才注意到她有那么多仰慕者,每天晚自习一下课班级门口就会有不同的高年级男生等她,可靳莱辛看也不看一眼,径直穿过他们的目光一个人走掉。
      靳莱辛的校服下面永远是一套黑色的装束,每天一离开校门她就会立刻脱掉校服装进书包里。放学回家,叶培森正站在路口等着红灯,穿着黑色T恤黑色长裤的靳莱辛骑车一闪而过,她的马尾辫子早已散开在风里,戴着耳机的靳莱辛仿佛与这个世界隔绝开来,她在叶培森的面前突然急刹车,等在斑马线后,一只腿离开踏板直直撑着马路,另一只脚还在自行车踏板上,路灯的光从她的头顶倾泻而下,靳莱辛变成金色的雕塑,光成了雕刻刀,五官据黄金比例塑造,疏离轻盈恍如小鹿般的眼神,面孔散发出巧克力般的甜香味,用手去扶耳机,手腕擦过发丝,黑白分明,她的黑色服装也被镶上金边,女性的线条顿时凸显,那一瞬间,他顿悟,这女孩果然值得被那么多人倾慕。
      虽然是同班同学,他们的生活并无交集之处。靳莱辛在学校只有一个好友,名叫袁引,在文科班,因为靳莱辛的关系,她也常常被学生议论。叶培森依稀记得袁引个子很高,身材纤细,黑长直的头发,没有刘海也没有一点点碎发,十分干净清爽,高中毕业后她出国留学,还是跟靳莱辛保持着联络。她们俩之间有种淡如水的相互钦佩,说话也很直接,靳莱辛对袁引有种依赖。但回到最早的时候,三人还不相识的时候,那时候叶培森并不懂得,像靳莱辛这样的女生很难交到要好的女朋友,她的自我孤立更是一条刺眼的标签,而叶培森始终没有靠近过她。
      高二的体育课已经显得无足轻重,体育老师总会放鸭子般让学生自由活动。学霸们解散后自行上楼回教室学习,留下部分男生在操场上打球。这天早晨下过雨,篮球场还没干透,叶培森打球的时候踩到水坑不幸滑到擦伤胳膊。他自己虽然不觉得什么,但老师还是本着负责的精神把他送到了医务室。
      叶爸爸是医生,这令他从小就很熟练处理伤口的套路,也十分熟悉消毒水跟金属工具的味道,于是当着医务室老师的面自己就清洗了伤口然后涂上碘酒,又单手将伤口简单包扎覆盖起来,老师对于这种成熟的孩子真的是会额外给与很多好感,在他默默清理台面的时候,保健老师就很放心地出去拿东西了……叶培森看着锁起各种药的柜子,玻璃面板反映出他的影子,体育课还有几分钟就要结束,然后很多同学会开始涌向操场跟走廊,临下课前的躁动已经开始,保健室却是意外地安静,叶培森走向医务室靠里的那扇窗户,他想着这里大概会是一个像观众席一样的地方。
      站了一会儿,铃声突然大作,他吓了一跳,转身准备回教室,更惊悚地发现靳莱辛正坐在帘子后面的病床上。她的头发散开,面孔苍白,也正对着窗口发呆。
      叶培森感觉心脏骤停了几秒,脸开始微微发烫。
      少女缓缓望向他,抿着嘴,面部平静,眼里却含着笑意。
      他们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叶培森知道,此刻,一旦她要求,他会愿意为她去死。
      “你没事吧?”叶培森问道。
      “刚刚是你在操场上摔了么?”靳莱辛倒是一点不见外。
      叶培森心一沉,她该不会坐在这里,全程目睹自己摔跤了吧?——那他现在就可以去死了。
      “嗯。”叶培森冷静了一下,指着自己擦药水的地方回答到,面如死灰。
      “疼吗?”
      “还好。是蒋老师小题大做。”蒋老师便是他们的体育老师。
      “我听到刚刚好像是你自己处理的伤口。”
      “嗯,小问题。你呢?生病了吗?”
      “痛经。”靳莱辛收起垂在床沿晃荡着的双腿,整个坐到床上,转过身来面对叶培森,小鹿眼睛望着他,一潭深渊。叶培森的胸口开始发闷发胀,靳莱辛眨着眼睛,上下睫毛碰到一起,叶培森的胸腔也随着这个节奏开始一鼓一缩。
      痛经?大脑像保健室的白墙一样,爸爸好像没有教过这个。“哦,那你好好休息。有什么能帮你的吗?”叶培森也不知道痛经能有多痛,但是靳莱辛能说这些完全是在意料之外。
      “没关系,我今天忘记带红糖了,平时没有这么疼。”撇过脸,像是不愿意承认自己弱的一面。
      叶培森默默记着红糖这件事,从此他的书包里会永远有一个位子替她备着红糖。
      铃声大作,连带着空气也震动着,太阳穴被刺得发麻,操场跟外面的走道瞬时沸腾起来。
      两人望出去,学生们从教学楼涌出,保健室里依然宁静,好像坐长途火车时两人默契地一起侧头望向窗外。
      “叶培森,你的立体几何为什么学得那么好啊?我真怕这次月考数学会不及格。”声音里没有了戒备。原来看起来分外利落的靳莱辛也会有烦恼。
      “你的数学成绩不至于到不及格,别担心。”
      “会的,会的。立体几何太可怕了。”突然变成一只小猫一样的语气。
      “我告诉你一件事。”男孩鼓起勇气。
      “你说。”女孩睁大眼睛望向他。
      “你每次考数学,怎么说呢,比如平面几何,我们正在学的时候,你当堂考试的成绩一定很差,可是过两个月以后,等到我们考综合卷,你的平面几何突然又全对了。你好像每次都是一个单元学完一段时间之后才能真正掌握它。”
      “好像是呢,你怎么会发现这个规律?连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女孩笑了。
      “有时张老师让我跟她一起改试卷,我发现你每次随堂考试都不好,但是过后综测又还不错。我还想着,你校外的补习课是不是进度有点慢了啊”
      靳莱辛摇摇头,“这个,应该不会吧,我上课的地方也是跟教材一样走的,课时不会差很远,而且,好像其他补习的同学也没这个问题呀。”
      “那我猜测一下啊,你学一个单元的那段时间可能会很迷茫,公式虽然记得,但做题时却联系不起来,可是一旦等你完全学完这个单元,连着做相关题目就开始对这个要点掌握通透了,所以你的综测比随堂单元考试好得多。当然,这也说明,你练习得还不够,对题目熟练度太差。每次读题的时候记得想一想,出题人究竟想考你什么。”
      靳莱辛没有做声,叶培森反省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
      “我自己这样说好像很懂似的,其实也经常出错。”男孩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一只手抓了抓微微犯痒的伤口。
      “不是,只是觉得你逻辑清晰,触角伸得好远,有点惊住了。”她的表扬听上去好赞。当然,如果是其他人问这个问题,他未必会知道原因。
      叶培森停下手轻轻覆住伤口,怔怔地站着,双眼好像沉陷进去,沉陷进了自己体内,看到了身体里的图画,脑里出现身体内部器官运动的场景,心脏在跳动,他的眼睛注视着自己的心脏,这一刻,它是在为这个女孩跳动。
      “所以你千万别着急,高考本来就是综合测验,我们还有几个月才学完高中教材,等到那个时候你再判断自己的能力也不迟。”
      “谢谢你的安慰。”靳莱辛的脸上渐渐有了血色,但额头始终带着薄雾般的细汗。她一定很痛苦,叶培森第一次体会到为另一个人担忧的感觉。
      “没关系的,我英语也不好,但还有一年的时间呢,慢慢都会有起色的,我们的目标始终是最后那场考试,不要让小小的挫折打乱你。”
      靳莱辛的脸上露出真诚的笑,她平时极少跟同学有过多交集,算是一种自我保护。这次意外的谈天让她收获颇多。叶培森是一个优秀的学生,课业很好,诚然如他所说英语考试并不精通,但算不上拖后腿。他说话像个大人般有条理,思维却没有因为学校的教育被阻滞,连贯而缜密,而且还是个温柔的人,平时和同学关系都很好,这么一想,靳莱辛竟有点羡慕他。
      “你好点没?”女性的声音在叶培森身后响起,他以为是保健老师回来了。回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文科班的袁引,靳莱辛的好朋友,她面无表情地盯着叶培森,径直坐到靳莱辛身边。
      “嗯。这是我们班叶培森。”靳莱辛望向叶培森,为两人介绍,简短的认可,“文科班的大才女,袁引,你的英语问题可以找她。”
      袁引仍然望着叶培森,好像没有什么事情能打断这种目光。
      “啊,可以啊。”好像在说,既然靳莱辛认可你了,那这样也行吧。
      少年时期最大的好处,是一闻到对方的气息就能立刻分辨彼此适不适合做朋友,然后就半带喜悦半带忧愁地玩下去,长大后再交朋友就不再自由,每个人都带着目的,明明知道对方目的不纯,可还得背负起成人的责任。那次交谈之后三个人于意料之外成为密友,青春期的男生多叫人提不起劲,但叶培森是个异类,这也是她们愿意同他来往的原因。
      这是故事一开始的样子。
      他记忆中靳莱辛说话、走路的方式,很熟悉的,一点不像今天这个名叫Sandy的女人。
      Sand,Random,好像刻意地,一步步缩小自己的存在,她还想要逃到哪里去?
      如果不是那天下午的体育课,如果早上没有下过雨,如果没有在操场上摔跤,叶培森大概会跟其他所有男生一样,高中三年里,一直默默地看着靳莱辛一次次从身边经过,直到毕业,然后在多年后的同学聚会上,不经意地打听起她的消息。
      而靳莱辛那天没有来例假,或是带着她的红糖罐,或是早早离开医护室回了教室,或者一直上完那节体育课——她会打羽毛球或是乒乓球,球飞了出去,飞到球场上,每个男生都停下来想帮她捡球,也许是叶培森捡到,递给她,女孩跟他说“谢谢”,男孩说“没关系”,乒乓球交换彼此手心的温度,继而冷却,就这样,结束。
      可是有人打开了那束光,光线义无反顾地出发,它决定与黑暗相邻,对将驶向的终点一无所知,但那一刻,他决心已定。
      叶培森的回忆被手机震动打断,来电名字还没显示,头像已经率先占据整个屏幕,张昭清与自己的合影预告着电话那头的对象,叶培森划开接听,接她电话的操作总好像还是陌生,那头的声音却十分熟悉。你吃饭了没有啊。吃了啊。吃的什么?跟同事一起啊。大连今天还热吗?我跟你说,武汉今天还是好热。本来都把秋被还有垫絮拿出来了,可是没换。今天又收了两个病人。累死了你知道吧。新来的这个妹子完全不顶用。开给3床的药下午差点给2床了,我真是信邪。你说我要不要跟护士长说一声啊,不想跟她搭班。哎,但她又赖着我,前两天的时候跟我说,昭清姐姐,除了你以外,我跟别人搭班的时候都好怕呀。我都分不清是不是因为我老帮她才这么说的,总想跟我一起上班,因为别人不帮她嘛。但有些事明明应该她做的呀。别人只是不管。下次我也不管好了。哦对了,娟姐昨天从欧洲回来了,我看了下她买的DW的表,真的还可以,表盘还蛮大,我的手腕不细,戴着还可以,跟其它女士表比有个性一点,又不像男士表太大了,下次我翻翻代购,或者看谁再去的时候帮忙买吧。就是我不喜欢那种布带子,但是他们家就是布带子好看,还是你觉得我先买了,再自己出去配一条?要不要也跟你买呢,我看你的表带也磨得很厉害,就是这个问题,唉,皮带子一磨就不好看了,就要换……
      叶培森握着蒂芙尼的盒子不语,没有提起遇到靳莱辛的这段遭遇。
      电话打完天已尽黑,叶培森从钱包中抽出那张名片,Sandy Random,一般人一定以为对方是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吧。说来她已经结婚了呢,今天匆匆一面信息量太大,靳莱辛似乎过得很好,原先那种急迫想找到她的心情反而没有了,但叶培森的心里始终存着太多疑虑,见面之前便有一大堆,见了这一面不仅没有解释清楚来龙去脉,谜团似乎更多了。结婚?失忆?功成名就?相比之下失踪一事反而不那么令人震惊。
      算来已经是7年前,靳莱辛打来电话,说她有重要的事要去做,已经跟家里人谈好,可能不再回来,叶培森不用去找她。至于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她闭口不提。没有邀请,没有商量,只是告知,堵死了叶培森所有的话。
      那时候靳莱辛家中长辈只有一个卧病已久的奶奶,她曾是军人,得病后仍然受国家照顾,医药费不需家人操心,除此以外还有优厚的退休金,足以照顾靳莱辛和她的哥哥。两人的父母早早因车祸离世,哥哥结婚后也不再管她。
      靳莱辛的学费与生活费全是奶奶包办,她一人住在父母留下的房子里,自由又寂寞。家事一度在她心里留下惨痛的回忆,靳莱辛始终未能走出梦魇。大学期间奶奶离世,哥哥将她的积蓄全部留给靳莱辛一人,一大笔钱和父母的老宅就这样落在一个独身的少女手中,也象征般地结束了两人的血缘联系。太干净利落,只能是发生在靳莱辛身上的事。
      她要选择一人去漂泊,除了叶培森,似乎已无人再管。
      靳莱辛说:“大家都羡慕我自由自在,可我多希望外面天一黑,妈妈就跟我打电话喊我回家。我在外面待得越久就越害怕回去,害怕一个人看着黑乎乎的房子,害怕静默无声的夜晚,害怕一个人开灯关灯的感觉,我害怕到都不敢回忆以前爸妈还在的日子”。
      叶培森每次想起这些话就会感到心痛,如果自己要独自去国外,想到父母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肯定会急疯一批人,而靳莱辛却没有半分来自这些家人的关怀。所以那时候他才不管不顾,硬是辞了实习的工作兴冲冲地去找她。叶培森很清楚,要是连自己也不管她,那她和这个世界之间真的毫无牵绊了。
      想完这些他全身仿佛又注入一股力量,一定要再见她,哪怕是给自己一个交待。
      等待对方接电话乃是最紧张的时刻,仅次于大会演讲时的等待,挂掉电话时叶培森感觉整个人都轻松了,虽然背上还有手心里全是汗。
      靳莱辛似乎心情非常好,她的声音婉转动听,里面不见一点家乡的口音残留,少女一别后突然再见,她已经成为人妇,消失的那7年叶培森没有见证,只能自己试着去接受。叶培森心中想的是去一家高级餐厅,即使对大连人生地不熟的,这样重逢的场景他仍然希望靳莱辛能感觉自己已经具备相当的经济实力,然而靳莱辛却要求吃韩国烤肉,这样一来,重逢的场景丝毫不再打动人。
      叶培森向同事打听了靳莱辛住的附近哪里有好吃的烤肉店,速速换上外出装就离开了酒店房间。
      这场会面他期待太久,此刻近在眼前,一路的遐想不断,一种莫名的愤怒反而愈见强烈。
      因为路程短得多,靳莱辛早已坐在位子上等待,背对着叶培森,仍然是黑色的装束,丝质的连衣裙,裸露的双臂被烘托得更加白皙。
      他想起高中的时候,靳莱辛有一条黑色天鹅绒的背心裙,她总是在里面套着白衬衣,每年的春天或是秋天,天气微凉的时候,她就会穿起这套衣服。她说这条黑色的裙子曾是外婆的斗篷,老人去世后,妈妈就把它改成了一条裙子送给自己。
      每当听她说起关于自己的事,叶培森就觉得她的生命具有一种封闭的完整,就好像此刻,当叶培森已经熟悉张昭清的购物模式后,忽然不能想象成年的靳莱辛,会不会跟她一样,打折季冲在人群最前面,或是双十一的时候同时开着手机电脑和pad疯狂采购。她大概还是会跟人群保持一种疏远又做作的关系,半环着手臂挡在胸前,或是随时准备离去。
      “嗨!你来了。”她情绪不错,放下手中的茶杯跟叶培森打招呼。
      微笑面具下的叶培森心中千万匹草泥马咆哮而过,愤怒开始燃烧。
      “嗨!Sandy……Random?”不确定的语气仿佛嘲笑她的新名字。
      “你要是不习惯,还是叫我靳莱辛吧,只是应该很多年没有人这样叫过了。”她向服务员示意菜单,指甲上的光泽从叶培森面前一晃而过,黄褐色的指甲油,椭圆的指甲盖,生生划开了她与那个旧日少女的鸿沟。“那我称呼你什么呢?”
      原来有一天这也会成为我们之间的问题。
      “我叫叶培森。(你的高中同学,你的大学同学,你曾经的男朋友,你做作地叫过木头的爱人)。”当然,叶培森并没有说出这些。
      “好的。”
      “所以,你是靳莱辛,对吗?”叶培森单刀直入。
      对方笑笑,“嗯。”
      叶培森突然语塞,只是听到她说“嗯”,眼眶突然有点发酸了,他忘记了愤怒,只是干眨着眼,也把一路上想过的问题全忘光了。
      “我能问问这个名字现在对你意味着什么吗?”叶培森从口袋里拿出香烟和打火机,“抽烟吗?”
      “谢谢,不用。”靳莱辛眼睛飘向桌角,右手摸起自己的耳钉,“你说靳莱辛对我意味着什么?”
      “嗯。”叶培森点燃烟,这支烟的味道似乎特别重,吸进去第一口,有过受过潮的味道冲进连接鼻腔的上颚处。
      “我也不知道。真的很遗憾。”她终于抬起眼睛直视着他,她的眼神带着情绪,却不是因为对面的人,这种情绪来源于她自己。
      “为什么你会不知道?”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待在英国,因为我丈夫的缘故,可以这么说,他为我建立了一个安全感非常高的环境。如果不是因为他过世,这个栖息地崩塌,大概我也不会走到现在这一步,也不会正好卡在你说的问题里。”
      靳莱辛几句话所说的经历,跟叶培森毫无关系。他刚开口继续要说些什么,服务员正好走近。
      “喏,我要吃这些。”靳莱辛指给叶培森看。“还要喝啤酒。”
      叶培森点点头,她果然变化大,光是食欲就甩过去千万里。少女靳莱辛每天都是一幅食欲不振的蔫儿样。
      “你要再加一些别的菜吗?”
      “不用,随你就好,我也要啤酒。”
      点完单,服务员扭开烤盘,拉下抽风机,红色的火光照耀着两个人的脸。叶培森看到靳莱辛的裙子反射出好看的光泽,不像裹在身上,反而像她自己的皮肤。
      “靳莱辛,说实话,没有想过有这么一天,会跟你坐在一块儿喝啤酒。”
      “为什么?我俩关系不好吗?”
      “不,你只是不喝酒。”
      “哈,看来靳莱辛对你的意义,比起我来说要多得多。你看,如果不是在大连遇到你,我并不会知道。”
      “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你会忘记靳莱辛吗?”——或者说,为什么你会忘记我?叶培森没有问出后一句。
      “其实我也可以不回答你,对吗?”
      “嗯。如果你不想说。可是……”叶培森也突然语塞。自己好像真的没有立场一定要对方回答这些问题。“我这样说吧,嗯……在你离开武汉以前,有几个好朋友,我也是其中之一,还有一个女生叫袁引,一个男生叫陈珂。说来也巧,袁引现在应该还在英国。你能记得他们吗?”
      靳莱辛摇头。
      “好,不记得也没关系,你只用知道,很多年前,我们四个是非常好的朋友,仅次于家人的那种。后来你失踪了。我们尝试过找你,但是没有成功。很多年后,你在这里跟我重逢,你却不记得我,也不记得他们。出于旧友的关心,我想知道你的状况。如果你现在已经觉得这一切都不再重要,或者说不说都已经没有关系,那OK的,你可以不说。”
      叶培森突然觉得面前坐着的可能真的不是靳莱辛,只是一个跟她长得很像的人而已。或者说,她只是拥有靳莱辛身体,而意识属于另一个人,Sandy Random。
      叶培森在心里又默念了一边Sandy的名字,他感觉自己的四肢开始发抖,抑制不住地,好像这个名字杀死了靳莱辛。
      “我们是很要好的朋友?”Sandy笑着,“谢谢你告诉我这件事。但其他的,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想你对Sandy Random并不感兴趣对吗?”
      “那你还记得你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吗?”
      “嗯,这个我知道。跟我一起修行的人有说过。我们先喝完一轮酒,待会儿我再统统告诉你,好吗?”
      肉放上烤炉发出滋滋的声音,肉香溢出来,带着健康的充实的气息。叶培森暗自观察着Sandy吃饭喝酒的样子,这个可以胃口很好,可以喝酒,戒掉抽烟的Sandy,也许对靳莱辛来说,真的是更好的存在?
      “我的故事是从印度开始的,在那之前,我想你比我更清楚发生过什么。靳莱辛残留给我的记忆里,还有一些解释不通却偶尔出现在脑海的场景。我现在说不上来,等我想起的时候再跟你说,也许你比我更清楚它们的含义。所以我猜,如果硬要想起所有的事也不是不可能的,但现在,我还没有这个打算。我只知道自己就是Sandy Random。”Sandy闷下一大口啤酒,面颊被烤肉盘烘得通红。
      叶培森静默地点燃了另一支烟。
      “每个人都有解决自己烦恼的方法,我想抽烟会令你平静,但对我来说我,绝大多数方法都是死路一条。我在印度待了很长一段时间,每天都去寺里听僧人们传经授课,我根本分不清也听不懂他们在讲什么,可是人跟人之间的情绪是能互通的。有些寺里,师父会教人们修行的方式,游客们看到一时新鲜就会参与,也有很少很少的人就这样选择留了下来,我就是其中的一个。在寺里,我与大师父结识,虽然同属佛教,可他们信奉的是最艰苦的生活方式和对身心最残忍的修行,佛教并不把他们这群人列为正统,当然,也因为门槛过高,它的信徒并不多。我一直想,会不会这才是悉达多最初建教的愿景,佛教不应该是一个对所有人都敞开的宗教,但现在因为世俗化、市场化,几乎就要成为一种治愈心理学了,很多教义可以套进万事万物的理论里,没有了门槛,反而对宗教本身的发展不利。人们忘记了它本来的模样。”
      “所以你皈依佛教了,我可以这样理解吗?我不管悉达多想活还是想死,也不管佛教是不是应该世俗化,这些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只是很奇怪,如果这是你自己选择的,其实当初留在中国,你也大可以去寺里待着的呀,为什么要饶上这么大一圈?”
      “这是靳莱辛的选择。我并不真正清楚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也许当时,她只剩下这条唯一的路可以走。”
      叶培森默然,又是一个假命题,对方并不是靳莱辛,做决定的也不是她。
      “好吧,但是是你选择离开印度的对吗?你皈依后还可以结婚吗?或者说,为什么你又离开了那里?”
      “修行结束后,师父说我们缘分已尽,这段修行虽然没有带来生死,但已经是我生命的一次轮回,我的记忆逐渐剥落,慢慢地开始忘记从前的事。同伴们只是叫我Sandy,没有姓氏,也没有人硬要求我做任何决定。自然,你会强求一个婴儿什么吗?你只会让他们顺着自己的天性去生长罢了。我跟着其中的一个朋友去了英国,因为当时想去来着,然后在那里遇到我的丈夫,我们就结婚了。靳莱辛只是我护照上的名字,除此以外,我并不清楚她的人生,我也不知道她愿不愿意去英国。”Sandy说完笑了,大抵是因为感觉自己的话十分离奇。
      “所以,这次修行只是让你替换掉了靳莱辛的存在,对吗?”
      “不只是这样。还有一件事,它与我并存,应该是我们俩代替了靳莱辛。”
      “你现在听起来特别像一个精神分裂患者。”
      Sandy又笑起来,“是的,连我自己都会害怕是不是精神分裂,但事实证明,从来没有出现过其他人格。你知道吗?甚至连我丈夫都怀疑过。”
      “那随之而来的是?”
      “我能小范围地控制能量。”
      “昂?”叶培森睁大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什么?!什么?!”
      “你别害怕。”
      “这……这……这不是害怕的问题。你说的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是控制能量,不是读心术,我不知道你想的是什么意思。”
      “你刚刚说的是佛教还是邪教?”
      “叶培森,我给你看个东西。”Sandy朝他挤挤眼睛,从餐桌的盒子里抽出一张餐巾纸。“拉玛说人的灵肉可以分离,我们现在都是以肉身相见,□□可以有高矮胖瘦美丑,但灵魂的力量远远未能得到锻炼。”她一边说着,一边把纸巾的一角捋成尖尖的一条,清理干净面前桌上的东西,空出一小块地方,把干净得纸巾摆到上面。“一旦灵魂的力量能够被练习强大,它所能控制世界的力量远远大过人的□□。”
      “想必你师父是个鸡汤高手。”叶培森下意识地吐了个槽,这下真相信张昭清所说的,靳莱辛当初一定是被文艺青年们荼毒了。
      “不要拿外物来衡量拉玛,他的话很有深意。我见到他时,他跟街上的乞丐几乎没什么区别,但如果你能有幸与他的精神面貌相见,相信你一定会喟叹自身的渺小……”Sandy的声音越来越小,她的身体渐渐后退,窝在一团,后背陷进座椅里。她的双眼注视着那张小小的餐巾纸,全神贯注,仿佛双眸中有火焰跳跃。她伸出右手放到空中,距离纸巾大约2、3厘米的位置,维持着一个半圆的姿势。
      叶培森看着她一步一步的动作,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Sandy的眼神如炬,身体像在逐渐缩小,她的面孔越来越清晰,好像忘记了周遭的存在,浑身散发的气场似乎可以将整间餐厅吞噬掉。
      叶培森看会儿她又看看餐巾纸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早知道当初不问了,失忆就失忆吧,总比得了神经病好啊。
      忽然,像是察觉到什么,叶培森也低下头看向那张纸,大理石的桌面摆满了他们点的菜,唯独放纸的这一小块地方别无它物。纸巾的尖尖开始有焦色,慢慢地冒起黄色火焰,火焰小小的,难以察觉,可故事前后全都发生在叶培森眼里。叶培森注视着跳跃的火焰,眼睛瞪成铃铛那么大,嘴也拗成O型,脑内神经突然开始强烈刺痛,而对面的Sandy慢慢闭上眼睛。
      “我们俩代替了靳莱辛……”叶培森伸手用餐碟盖住了烧起来的纸,满脑子都是这句话。
      对面的Sandy趴在桌上,失去了意识。
      “我们俩代替了靳莱辛……”

      佛教传统中一般都有报应、佛法、轮回、解脱这样的四个概念,有的人修行一生只为跳出轮回,有的人每天长拜为了洗清上一世的孽障。
      靳莱辛修行那么久,竟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打火机。
      叶培森望着倒在自己身上的Sandy不知如何是好,刚刚那一幕简直跟恐怖电影一般,叶培森是理科生,大学主修医药贸易,期间又旁听了各种感兴趣的解剖课程,他并不是不了解人类,可现在自己怀里的这个,他已经不知道该称为什么了。
      Sandy双眼紧闭,脸上满是汗,虽然呼吸依旧,但人像没了知觉。她趴在手背上,叶培森坐在旁边。
      就是她啊。
      整张脸。
      都是靳莱辛啊。
      叫什么Sandy!?
      叶培森打量着她的脸。因为有脂粉,所以显得成熟些,也有了从前苍白脸上没有的光彩。
      过了几分钟还是丝毫没有动静,叶培森沉默地一个人把肉吃完。
      靳莱辛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趴到他左肩上,鼻腔呼吸透过针织衫直达叶培森的皮肤,罕见的,没有蒸汽那样急迫的灼热感,赞。
      终于有些不像靳莱辛的地方,体重不像,轻了好多。身体像空的。
      她睁开眼睛的时候,睫毛擦过针织衫的绒毛。叶培森用余光瞟到她的睫毛,上下忽闪,又一次,他的呼吸跟住这个节奏。
      “我睡着了?”
      “嗯。”
      “你现在相信了吧?”
      “相信你魔术变得不错。”
      “不信算了。”
      “说真的,会不会有一天又记起我?”
      “我想靳莱辛应该一直都记得。”
      “那她还会回来吗?”
      Sandy不语。
      “算了。不如你告诉我在印度到底发生了什么。”
      “靳莱辛,是个忧郁的文艺女青年吗?”
      “不完全是,她只是不容易开心。真正开心的时候跟小孩一样儿。”叶培森试探地覆住Sandy的手,并未遭到拒绝。此刻她的手指冰凉,毫无血色。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又想起高中的那个场景,靳莱辛站在教学楼走廊的尽头,把伞伸到栏杆外接了满满一伞的白色雪花,然后提着伞一路跑回教室,那个因为下雪取消了早操的课间,其他同学都跑到操场上打雪仗,教学楼里空无一人,而叶培森因为早上迟到不得不留在教室罚站。他靠窗户边看着操场上嬉闹的同学。一场雪,高中生都变成了小学生。
      就在那时,靳莱辛红着脸跑进来,一阵寒风跟着她一起灌进教室,她跑到叶培森面前,喘着白气把伞在两人头顶撑开,突然一团团白色的异物掉到两个人头上,然后靳莱辛咧开嘴笑着,“叶培森,下雪了!你快看啊!”
      Sandy仿佛在叶培森的眼中看到他的回忆,那正是她想努力抹去的,就抽回了手,伸手端起面前杯子。
      “你会不会觉得我现在有超能力?”她自嘲地说着。
      “那你带我去抢银行吧。”
      “经济上有困难?”
      叶培森摇摇头,“我想起以前靳莱辛的样子,有点纠结,大概你现在忘得一干二净也好。”他已打算放弃对她的牵挂。
      “等等……”Sandy忽然伸手止住他的有感而发。
      叶培森屏息不语。
      “所以……你把肉都吃完了?”手指着餐桌在空中画了一个圈。
      “你睡了好一会儿。”
      Sandy举起刚刚那张烧过的纸巾,伸到叶培森面前,“看看,精神透支嘛。所以才要吃肉。”
      “再点几盘嘛,我请你啊。”
      “算了,我们去找别的吃。”
      “不想吃这个了?”
      Sandy不语,望着烤盘发呆。
      这不是靳莱辛。这不是靳莱辛。这不是靳莱辛。这不是靳莱辛。这不是靳莱辛。
      北方的秋天和武汉还是不同,太阳一下山,空气就冷起来。叶培森脱了针织衫披到Sandy肩上,她没有拒绝,奇妙混着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两人站在烤肉店门口,准备往马路上走。
      在旁人看来,这必定是一对热恋中的情侣,年轻男人针织衫上点缀的铆钉装饰都与女郎的银质耳钉丝丝呼应,如此浑然天成叫人羡慕。
      “刚刚,酒是不是也被你喝完了?”
      “跟你买。跟你买。”
      “啊,那我们找个喝酒的地方吗?”
      “精神透支还要喝酒来补吗?”
      “不用。”
      叶培森不语。
      “但想喝酒。”
      Sandy又低下头。叶培森瞥过一眼,嘴角不禁带笑。
      “喝喝喝。”
      雪花从天而降。
      他的背后是圣诞季的黑板报,临近上衣口袋的地方有一个红粉笔画的巨大铃铛。
      和靳莱辛成为朋友快一年了。
      变成她的护花使者,跟所有流言蜚语的承担者。
      变成一切靳莱辛经历的分享者。
      像现在这样。
      一起分享一场大雪。
      掉到他的脖子上,刹那的凉。
      她的毛绒帽子和睫毛上也是。化成水的雪,在反光。
      她哈着白气,笑着,声音在耳畔,面孔被冷风吹得发红。
      空旷的教室里站着他们两个人。空调吹着暖风。
      靳莱辛准备收伞。
      叶培森扶住她的肩膀,歪着头低下去。
      碰到睫毛,像雪松。
      皮肤像冻过的膏脂。
      嘴唇是草莓奶油甜甜的味道,还有些微的酸。
      靳莱辛眼中闪过奇异的金色的光。
      伞面上的雪都顺着滑到地面,化成一滩水。
      那是叶培森永远不会忘记的场景。水顺着伞滴到水泥地板上的声音,窗外喧闹的声音,空调出风口隔板轻轻晃动的声音,少年人的心也跟着空气晃动的声音。

      “你丈夫是个怎样的人?”Sandy喝过酒后情绪更加高涨,两人挤在复古装潢的酒吧柜台上,叶培森的想象中似乎曾经出现过这样的场景,所以比起新鲜感,此刻更像旧梦重温。
      “他已经过世了。”微醺的她声音变大。
      “抱歉。”
      “没关系。没人问过我这个问题。你知道吗?等他死了我才知道,我生活在一个充满安全感的世界,可是……好像塑料一样,不真实的,他一过世我的梦就醒了。”
      “说说你的丈夫。”叶培森一手扶着Sandy高脚凳的边,一只手撑着下巴靠着吧台,还有一只脚踩着靳莱辛的椅子腿部的栏杆,生怕她因为过度亢奋翻下去。
      “他叫Colin Random。我也不知道应该从哪里开始讲起,这是他的照片。”Sandy翻开手机相册,向上滑了一段距离才点开一张照片给叶培森看。
      照片背景是一个房子的户外,土黄色的墙上面攀着稀疏的绿植,墙前面有木头桌椅,其中一个椅子上坐着一个年长的男人,他深陷在椅子的靠垫里,手上拿着纸和笔,双腿笔直抬起搁在桌上,男人看上去50多岁,褐色的头发微微带卷,戴着哑光色的黑框眼镜,脸上有搞怪的表情,深灰色的粗织毛线上衣,胸口上搁着笔记本一样的东西,然后双眼直视着镜头,镜头后面,大概就是Sandy吧?
      “这是我们冬天在法国度假的照片。Colin在写他的书。很做作吧,非常抗拒使用电脑的人,字迹也潦草,我却要帮他编辑。”好像是另一个世界中的人和事——叶培森连嫉妒都无法产生。
      “你们感情很好?”不,其实并不想知道。
      “嗯,虽然我没有合适的参考对象,你大概不能理解。刚刚,在烤肉店说的,人的灵和肉,是可以分离的,我觉得很幸运,we totally match.”
      哦不,恰恰是这一点反而最能理解。
      “所以你说他过世,你就像梦醒了一样?”
      “不。不是这样的。我很难过他去世。但是你知道,生或死本来就是两种状态,死亡才是永恒的,我们对彼此有明确的……真实的……灵魂上的,也包括□□上的亲密,即使他离开了,我可以感觉到他,不是通灵,就是感觉得到,我心里有一只眼睛,好像看得到他在做些什么。我有时候想起一件事,会觉得不是自己在想,而是他在想。”Sandy挥着手讲,好像意大利人一样,眼睛也不看向叶培森,发直,望着吧员身后的橱柜,镜子里的她像动画人物,瘦小的一只,抽象的,却灵动。“所以问题不在这里。是因为……这样讲很俗气,因为他的家人很早就反对我们在一起,这是当然的,觉得我是怪胎,是掘金者,年纪悬殊,it’s so obvious. 当时遗嘱只写了我一个人的名字,当然啦,人们很容易就想到这是我操控的。打了半年官司,累得不行,我就放弃了。得到一些收藏品,不太值钱,还有一点像是施舍来的赡养费,他的家族势力大,本来就不属于我的精致富裕的生活很快倾覆,现实像一盆凉水浇来,我才意识到那个安全感很充实的世界其实是不真实的。”
      没想到是个豪门恩怨的故事。
      “太俗气了这些,我都不好意思跟你说。因为你肯定觉得——如果是靳莱辛,她一定不会这么做。”
      “你不用预设什么,现在听你讲,也正一点点颠覆了我原先的预想,所以……”
      “你听这些,不会让你难过吗?”
      叶培森摇头,确认了,她不是靳莱辛。
      “叶,我很抱歉。”
      “其实不关你什么事。你接着讲,没关系,你的故事很精彩。”
      “其实,我都不知道自己可以讲得这么轻松,好像在讲别人的事一样。”
      “你的心态很好。可以再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说。”
      “所以说,失去了爱人究竟对你意味着什么?”
      Sandy好像痉挛了一下,身体发直,“我脑海里突然蹦出一句话。”
      ……
      “好像下意识地……”
      “可我不认识……”
      她转过头直直望向叶培森。
      “Love is……watching someone die……,你听过吗?”Sandy看着叶培森衬衣里露出的锁骨,她的眼睛平视过去,是对方的下巴,有一瞬间,这个人好像缩小了,没有现在这样魁梧,他的脖颈散发出薰衣草那样平和的味道,“靳莱辛!靳莱辛!靳莱辛……”有人在通道那头叫她。Sandy用手捂住脸,整个人低下去,泪水从眼眶里涌出。
      叶培森眉头紧锁,一把扶住她。
      ……
      Sandy缩在怀里,“抱歉,抱歉,”抽噎着,肩膀抖动,“我想不起来了,我想不起来为什么会念这句话……”

      ……
      大二,他们曾在校外租了一间公寓。春天,Death Cab For Cutie第一次来中国,在北京有一场小小的演唱会。两个人逃课前去,春天的北京,刚刚苏醒,那时候雾霾还不严重,晴朗的天空像海洋一样透明的蓝。
      乐队在唱:
      It stung like a violent wind
      that our memories depend
      on a faulty camera in our minds
      And I knew that you were truth
      That I’d rather lose
      Than to have never lain beside at all
      Then I looked around at all the eyes on the gound
      As the TV entertained itself
      Cause’there’s no comfort in the waiting room
      Just nervous paces bracing for bad news
      Then the nurse comes around and everyone lifts their heads
      But I’m thinking of what Sarah said

      ……

      -That love is watching someone die

      -So who’s gonna watching you die

      住在一起以后,手机闹铃就是这个。每天早上一定会的等到“love is watching someone die……”再伸手关掉。
      每天。
      差不多接近3年的时间。
      每天早上听完这句开始新的一天。
      每个早晨,即使是逃课的早晨。
      有时候是雨声伴随着音乐。
      或者是垃圾车倒车的嗡鸣声。
      也有几次定错了闹钟,下午3点响起。
      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有改。
      这个手机如今还躺在某个未完全拆封的箱子里。
      如果还可以打开。
      ……
      Death Cab For Cutie在中国几乎没有红过。唯一的一次,叶培森听到实习的小朋友,喜欢看英剧,说男演员喜欢这个乐队,他的心忽然揪紧,随后当然也没了下文。
      这句话几乎念不出,都是哼出来的。
      他们的习惯。
      靳莱辛和叶培森的习惯。
      靳莱辛说,“赞的。”
      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埋在他怀里,再眯上一会儿。
      这句话的回忆,只停留在两人之间,属于最亲密接触的时刻,一个安全的如同子宫一样的记忆里。

      “刚刚是她吗?”Sandy伸手轻推开叶培森的手臂,从斜跨包里拿出纸巾擦干脸上的眼泪,纸巾散发轻微的蜜桃香味,离得很近,又像是她变魔术变出来的,叶培森帮她把纸巾袋子重新封好,放回包里。
      “抱歉。本来Colin的事情已经平复了很多,但是遇到你,好像又证实了我的生命满是漏洞。”
      酒吧忽然响起La Vie En Rose的小号声。两人不约而同望向舞台,头颅一起画了两个半圆,鼻尖几乎就要相切。
      “那句话是什么意思?Love is watching someone die?”
      “是一首歌。”
      “我好像从来没听过。”
      “嗯,都怪歌手不红。”
      ……
      “你们都喜欢这首歌。”
      “也不完全是,变成铃声以后态度就有些模拟两可了。”
      “哈哈。这句话让人很喜欢。”
      “怎么呢?”
      “让我想想。”
      “没关系,免得你情绪又无法控制。”
      “刚刚不是我。”Sandy摇头。
      两人同时沉默。
      “Colin还活着的时候,我有时常常胡思乱想,好比我在厨房洗碗的时候,他在我背后的餐桌上看书,我看着水流,却不由自主地想起他,大脑此时的工作负荷小,可以任由思绪乱跑,Colin的皮肤很嫩,不像中年人,也很凉。我看着料理台上的刀,想到刀划破他肌肤的样子,或者想到他总要面对无可避免的死亡,就想得心痛起来,他变成了婴儿,小孩子,无比脆弱,仍固执地要出走……我忍不住回头,一个活生生安静的人就在那里,我却难过地哭了,而他一点都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
      “你们那个时候很相爱吧?”
      “你和靳莱辛也很相爱对吗?”
      ……
      “抱歉,刚刚我才意识到。我早该知道的。叶,你们……”
      “没关系,这些都跟你没关系。”
      “可是,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你怎么能这么快地接受?接受我不再是她。”
      叶培森沉默良久。
      “刚刚有一阵很古怪的感觉,她好像被锁在你的身体里了。说到这句话的时候,她挣扎着跑出来,然后又被拉回去。当然,我这样想,是带着对你的怨恨,可与此同时,我脑子里还有一个声音,见到你,除了惊讶,其实还有点惊喜的情绪。靳莱辛不是一个开心的人,从来都不是。她是那种,明明有得选,也会选hard模式的人。从我认识她的时候就是这样,喜欢惩罚自己,她背了太多东西在身上,我遇到她的时候,已经卸不下来了。可你很健康,可以大口吃肉喝酒,可以很开朗地享受,不会觉得这里面有什么罪恶感,你难过,是正常人的难过,你不开心,是正常人的沮丧。这些感情……靳莱辛并不真正拥有。所以,如果她还在,能体会这样的感情,我内心其实是……”叶培森停下来,深呼吸,歪着头看向Sandy,“其实我是接受的,所以……大概出乎你意料,也令我自己没有想到,我竟然这么快接受了。”
      Sandy沉默不语。
      她感到一丝震动,是从遇到面前这个男人都不曾有过的。她捏着杯垫,用指尖抚摸圆形弧度的边缘。一开始就猜到叶培森一定爱过靳莱辛,那孤注一掷地喊声,差点掀翻她内心原有的平衡,掀开另一面。对她而言未知却恐怖的另一面,但比起这一点,更重要的是,活在这个世界上,只有Chris和Colin真正知道自己是谁,一个非法的身份,像造物者开的玩笑。可渐渐地,叶培森竟也接受了她。她感到一阵绒毛划破皮肤长出来,从指间到手臂到肩颈,长满全身,包裹着自己,遇到一个同盟者。
      “还要酒吗?”叶培森打断她。
      “不用了,我们回去吧?”
      “嗯。”
      两人前后走出越发拥挤的酒吧,到门口时,才发现正在下雨。
      “你带伞了吗?”“带伞了吗?”
      同时问到。
      “没有呢。”“没有。”
      都没有为此感到十分烦恼的样子。
      “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我的酒店就在前面路口。”
      “我送你到酒店?”
      “没关系,明天你也要走吧?”
      “嗯。你去?”
      “我要回武汉。”
      “啊,那是你们的家乡。”
      “嗯。你看要不这样,我先叫车,经过你酒店把你放下。”
      “麻烦吗?”
      “不麻烦。”
      “那谢谢你。”
      挤在酒吧门口的屋檐下,叶培森打开叫车应用,低头操作,Sandy拿脚踢着刚聚集起来的小水坑。
      “要多久?”
      “很快,师傅好像就在你酒店那边。”
      “嗯,那快的。”
      还有几分钟就要分别。
      “你后来回过武汉吗?”
      “没有呢。”
      “武汉变化很大。”
      “哈,我猜也是。”
      手机发出语音提示“司机即将到达……”
      “所以……你现在开心吗?”
      靳莱辛歪着脖子努力想着,“你知道吗?越来越多的说法是让我们不要轻易定义生活。开心这个词太简短了。”
      “可是……你现在开心吗?”
      “大概吧。这一刻我挺开心的。你见过我的打火机功能了。哈哈哈哈哈……没有当我是怪物。”
      “怎么会?知道你开心就好。”
      尾号是612的出租车停到了路边。
      午夜的出租,经过溅起水花四射,窗外的霓虹灯仍然闪耀,印在车窗上的水珠里,承不住自己的重量,一路下滚,霓虹灯彩色的影子如颜料一般,融化并褪掉。
      “嗯,就这个酒店,您开进去吧,免得走过去还要淋雨。”叶培森对司机说到。
      “那我走了。”Sandy的头发微微打湿,手臂上也沾着水。
      “好。”
      “有机会再见。”黑暗中的眼眸在发光。
      “嗯。”
      怎会说得如此潇洒?
      门关上。方向盘往左。酒店的旋转门瞬间甩到身后。
      她原本坐在靠门的这一侧,身上的味道在黑暗的出租车内慢慢消失殆尽。
      叶培森回头看向她住的酒店。
      又一次送她离开,像放了一尾小鱼重新回到小溪,她大概会顺着河流的轨迹游向大海,去向他未知的地方。
      叶培森闭上眼,默然地听着大雨倾盆。
      他想象她踏上地毯,踏入电梯,刷房卡的样子。
      想象她走到窗边,身体倒映在窗户上,外面是喧闹又沉默的世界,万物归于这场大雨之中。
      上帝还未醒来,世界仍在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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