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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25.千年蝠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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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远远看着太后踉跄了一下,被景深扶了一扶。她抬头看了长子一眼,微陷的眼眶里滑下两行泪来。从前只觉得太后不愧是太后,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保养得宜,面容精致,今夜却蓦地觉得,再多的燕窝、阿胶,再贵重的保养秘方,也抵挡不了岁月在她脸上刻下隐秘的细纹。更何况活在深宫之中,日日殚精竭虑,容颜虽在,心却老矣。
她缓缓开口,嗓音里有无尽的悲怆:“早知会有今日,景铄,当年你造反,我便不该向皇帝求情免你死罪,哪怕你在监牢里关押到死,我都不会前去探望你一眼。”
我心里对太后是非常不喜的,但此时此刻,她不再自称“哀家”,开口皆是悔恨和无助,我突然觉得她有点可怜。我虽天生仙胎,长在昆仑,就职于九重天,对凡间宫闱内幕不太通,却也大致想得到一个女人能够做到太后之位有多么不易。她聪明了一辈子,谋划了一辈子,却终于输在母子之情上。
颂秦王嗤笑一声,道:“早知有今日,我一出生您就该掐死我才是。”话毕,他满意地看着太后神色由红变白,嘴角勾起一丝笑,吩咐道:“来人!送太后回宫。”
太后忽厉声道:“谁敢!皇帝在此,哀家在此,我云启皇朝何时要一介罪臣做主了?”
太后带来的一众侍从迫于颂亲王淫威,又碍于旧主威仪,一时踌躇不定。
景深冷眼旁观了许久,出声道:“母后,这里确实不适合您,您还是回宫吧。”他的目光平静而辽阔,似看向颂亲王,又似仅仅是掠过他,目光所及之处是无边的黑暗。他说:“明日,一切便都结束了。”
许是他的神色和语气太像要从容赴死了,太后有些慌,她拉住景深衣袖,眼泪簌簌落下,她说道:“不,哀家不走。皇帝,是哀家识人不清,哀家对不住你,更对不住先帝。今日若是你出了事,云启落到乱臣贼子手中,到了地下,哀家如何有颜面面见先帝啊。”
景深却像是在想事情想得出神一般,太后在他身旁哭诉,他才回过神来,眉头微微皱起,眼里是迷茫神色。他低头看向太后,说:“母后,事到如今,朕只想知道一件事情,还望母后如实相告。”
近万人的殿前,景深声线喑哑,早已有风起,他的话一出口几乎就被肆虐的北风立刻撕扯得破碎。而我的听力此刻竟然格外灵敏,我听见他说:“母后,三年前,您为何要对皇后下毒?毒从何来?有何功效?”
太后闻言先是一怔,然后忽地大笑出声:“红颜祸水!狐媚惑主!时至今日,皇帝心心念念的竟仍是那个妖女。哈哈哈哈,三年前风先生的预言果然不错!天亡我云启啊……”她跪倒在地,发髻散了下来,似是魔怔了一般,时哭时笑:“先帝,先帝!哀家对不住你啊……眼睁睁看着兄弟睨墙自相残杀,哀家毫无办法;看着皇帝被妖女迷惑,哀家能给她种下奇毒,却没办法收回皇帝被她迷惑的心……哀家,没有护好云启……”
景深皱眉道:“风先生?母后说的可是风泽善?”
太后却颓然倒在地上,再也听不见他的问话。
颂亲王笑了两声,道:“风先生,臣弟也是认识的。景深,你有什么问我也是一样的。”他一抬手,吩咐道:“将太后送回宫中,好生伺候着。”
景深凝神好一会儿,脸上逐渐酝酿出蓬勃的怒意,他铁青着脸,怒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风泽善,好一个风泽善!”
“哈哈哈哈——”安静无声的阶下,一串笑声突兀地传过来。所有人闻声望去,只见数千将士中,有一人扔掉长枪,慢条斯理地卸下身上厚重的盔甲。他一身灰衣,拾阶缓步而上,一边道:“陛下,许久不见,陛下尚可安好?”
景深怒目将他死死盯着,风泽善却视若无睹,微笑着说:“三年前,陛下若是听微臣一言,将妖女斩首示众,现如今,这天下便还是陛下的天下。”
景深道:“不知先殷后何处得罪了风先生,风先生费尽心机,不择手段也要离间我夫妇二人?”
“哈哈哈哈——”风泽善笑得格外开心,好一会儿,方镇定下来,语气骤然森冷:“离间?微臣可没有这样的本事。微臣日日观测星象,早已预测到殷后乃不详之身,唯有在大雪之日将其斩首示众,一钵颈血以祭天地,方能免云启之祸。”
他的语调铿锵有力,话语掷地有声,听起来很能触及军心。他接着道:“而您将微臣的进言置若罔闻,微臣这才不得不求助于颂亲王和太后,以佑云启万世太平。”
景深道:“所以殷后身上的毒,是你交与太后的?朕,与殷后的孩子,亦是由你害死的?”
风泽善轻蔑一笑,道:“毒?那可不是毒。陛下,您的那位皇后,容色倾城,一双紫眸顾盼生辉,如此佳人,必非池中之物。寻常毒物如何能对堂堂冰狐帝姬起作用?微臣耗尽毕生心血,方才炼出一枚神器,锁住狐妖一身法术,才免得她祸乱人间。”
……他这话一出口,我就沉默了良久,方对华川说道:“这个风泽善,面皮委实厚得很,他看起来不过两千岁,据史料记载 ,十九万年前凶器锁灵便已经在世间横行许久了,到他嘴里,锁灵竟是他炼出来的了。”
华川正撑着腮看着底下的热闹,听见我说话,他笑了笑:“风先生可不止两千岁呢,看起来,至少也活了九千载了。”
我甚惊奇:“咦,我最近眼神是越发不济了么?竟连一只妖孽的岁数都看不出来了。”
华川道:“这不怪你。他的妖气被掩藏了大半,如此,才能够掩诸神耳目在人间横行。”说话间,华川的眼睛里已经有隐约寒意闪现。
我心中了然,并默默为风先生点了一只蜡,此番,你遇到华川,委实算你倒霉。不过想来,你若是遇到鼎盛时期的我,也得算你倒霉。本神女再不济也是昆仑神女,凡间终生疾苦自有司命安排,不归我管,也不容我插手,但若是遇到意图祸乱人间的妖魔,再不管,便愧对本神女担的这一称号。
此时我虽是有心无力,但好在有华川,他收妖或是我收妖,都是一样的。
我摸了摸下巴:“不过这是一只什么妖?你看出来了么?”
华川淡淡道:“千年蝠王。”
我心头一惊。千年蝠王自是不足为据,然而华川方才说他已经九千余岁了,九千余岁,怕是很快就要成长为万年蝠王了……彼时,妖界新添一位王者,九重天上的那些个神君必是免不了一番头疼了。
风泽善一番妖言祸众祸得很有效果,底下军士听闻先殷后乃是狐狸精,登时哗然一片。
景深勃然大怒:“住口!”
风泽善施施然站在景深面前,说:“您现在要微臣住口有何用?您心里早已相信了微臣的进言,不是么?您与先殷后朝夕相对,她是否为常人,您比微臣清楚。若是您心中当真认定微臣乃胡言乱语,又何以冷落殷后多年?只是——”他顿了顿,眼里锋芒尽现,“圣上虽贵为天子,亦不该妄图与天斗。殷后不可不杀,您一时心软,如今酿成大祸,乃是自食其果,微臣再想为您尽一份心,却是再也不能了。”
景深忽然收敛了怒意,他静静地看着风泽善,道:“风泽善,你既这么会算,何不算一算明日甘泉宫里住的会是谁?又何不算一算日出之时你的命运会何去何从?”
颂亲王闻言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景深,死到临头还这样嘴硬……”
风泽善倒是微微皱眉,将景深的一番莫名其妙的话反复斟酌了几遍,只是,放眼望去,孰胜孰败一目了然,他料定景深必翻不出什么浪来,便也放下心来。
我却是当真好奇的。
只见猎猎西风中景深负手而立,面色沉静,不怒自威。他看了风泽善一眼,淡淡开口,话语中听不出语气,他说:“风先生既说殷后乃狐妖,想必是有铁证。铁证为何,朕不想知道,殷后已去,一切都不再重要。只是说起妖物……殷后在世之时,未曾害过一人,若说她乃不祥之身,她执凤印三年,三年内云启丰泽年润,未曾有过天灾。再说功劳,三年前云启与戎狄一战,殷后于山野之地救朕性命,由此免了云启一场动乱,于君、于国皆有大功。殷后如此,朕却不知,她哪里该死了。
“倒是风先生……称自己有窥测天意之能,妖言惑众,扰乱民心,以下犯上,谋害帝后,结党营私,意欲掌控君主扶持罪臣取而代之,云启有此等妖人,方是大难。”
颂亲王此时已经怒不可遏,所有耐心皆已耗尽,他抬手便挥起手中长剑,锋芒点点,直取景深脖颈。
景深嘴角勾起一丝笑,嘴唇微动,口中喃喃,那嘴型,我隐约可以分辨出,他在说:“来了。”
我脑中尚来不及转弯,火光、灯光映衬之下,空中却有微弱流光闪过,不知从何处飞出一枚石子直直击中颂亲王挥剑的右手。颂亲王痛呼一声,手中长剑咣当落地。
下一瞬,两名迅速如鬼魅的黑衣男子凭空而出,不动声色地落在景深两侧。他二人单膝跪地,齐声道:“属下护驾来迟,陛下恕罪。”
景深颔了颔首,二人方起身。这时,我能够看清他们的脸。左边那个,我是认识的,于九黎幻境中见过一面,他便是当年一夜之间在宣室殿前竖起千万刀刃的那个办事很是得力的江恒。看,我对他印象深刻,连他名字都记住了。而另一个人……我大惊,这个人,我居然也认识!
耳边似乎响起那日夜晚,陌生男子咬牙切齿的声音:“多谢阁下好意提醒,在下今日真正的受教了!”
这个人,他居然是我们在客栈里遇到的小奶包的爹……
华川在我身侧轻笑出声,想必是也将他认了出来,而我此时,只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冤家路窄啊冤家路窄……本神女竟和此凡人有如此渊源,两日之内便遇见三次!
华川打趣道:“阿黎,如此缘分,回去之后你何不查一查此人的前世背景,说不定是你们昆仑哪位下凡历劫的仙君也未可知。”
我生硬道:“不必,不曾听说过我们昆仑这千八百年里有下凡历劫的仙君。”这时我脑子里一线灵光闪过,被我及时捕捉住,我乐呵呵地对华川说:“咦……两日之内我是遇见他三次没错,但是换个角度想一想,华川君你不是也与他遇见了三次嘛……如此缘分,断背情深,你何不……”
他似笑非笑地盯着我:“何不什么?”
我瑟缩了一下,改口说道:“……看样子此人身手甚好,你何不提拔他一下,待他百年之后将他提到九重天任一军职。”
华川笑笑:“虽然有阿黎你替他引荐,然而九重天军纪严明,涉及三界安定,断不能凭裙带关系就擅自招人进来。”
我说:“……”气死我了,去你的裙带关系!
见到此二人,颂亲王和风泽善的脸色都难看至极,景深淡淡向众军开口:“颂亲王谋逆,风泽善祸众,二人格杀勿论。其余叛军叛将,此时投降者从轻发落,拒降叛军杀无赦,拒降叛将诛九族。”
众军哗然,叛军中顿时开始骚动。
颂亲王一脸不可置信,他恨恨地道:“景深,事到如今你有什么能耐下此命令?就凭你身旁的这两个不成器的奴才便想以寡敌众?”
景深看都不看他一眼,他平静地说:“确实是以寡敌众。朕也想知道,朕的三千黑羽卫,对上罪臣颂亲王的五千叛军,会是怎样的结果。”
话音刚落,穿黑色铠甲的军士便如潮水一般齐齐地从甘泉宫的四面八方涌了出来,将颂亲王的五千残兵围得水泄不通。
本就拥护景深的禁卫军此时士气大振,迅速融入黑羽卫中,振臂高呼“陛下万岁”。
叛军中不知是谁率先扔了手中兵器,接着便是不绝于耳的投降声音。颂亲王的五千叛军,终于是不战而溃。
颂亲王疯了似的在阶上怒吼:“你们!你们是军人,如何能扔掉手中兵器?你们给我捡起来!这天下是我的,江山是我的,是朕的!”
他又拉住同样一脸惊色的风泽善,扯住他的衣袖:“风先生,你是神人,你救救本王啊,你杀了他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