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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1.雪中相见 ...

  •   慕白布下的结界将皇后的寝殿与辉煌不可方物的皇宫分离开,如同凭空划出一方不被人察觉的空间。但这结界却并不影响我隔着窗棂瞥见深色夜空中满弧的月亮,也不影响煞白的月光打进光洁如镜的地板上。

      团团烟雾里的画面亦是万籁俱寂,唯有一只白狐狸从雪堆里钻出来并抖掉身上的落雪发出簌簌的声音。她四下打量了一番,目光落在不远处浑身血污的男子身上时有一瞬间的惊诧,一瞬间以后,她像是什么也没有看见,两只前爪在雪堆里刨了一会儿,竟摸出了一枚红通通的山果。狐狸眼满足地眯了眯,她将果子投进嘴里嚼得“嘎嘣嘎嘣”响,这才慢悠悠地迈着优雅的步子朝不知是死是活的昏迷男子踱过去。

      她轻轻巧巧地跳上男子的胸口,认真地端详着他的容颜。

      我也随她一同端详这位皇帝。他此时的模样与我白日里在大殿上见到的颇不一样,满脸血污、发丝凌乱不消细说,右脸侧一条狰狞的伤口已经结痂,堪堪擦过眼角。他的双目紧阖,隐约可看出英俊的眉眼和轮廓,但无论如何,就这副样子,实在很难叫人对他一见钟情。

      一线紫光闪过,白狐狸就地化作一位俏丽女子,她托着下巴蹲在他的旁边,一双清灵的眼珠子一眨不眨地盯了他很久。半晌,方听闻她一把清凌凌的好嗓子幽幽地说:“哎,你是谁呀?”

      四下苍凉,除了皑皑白雪便是白雪皑皑,自然是没有人回答她。

      她又微微偏了偏头,像是发愁状,叹息道:“你说,我是救你还是不救?”说话时,她的眼睛弯成一对月牙,轻颤的睫毛上挂着细碎的冰碴子,亮晶晶的。

      不出意料,她动了动手指,捏出三两个纷乱繁复的仙诀轻而易举将他救下。

      下一个画面是一处浑然天成的山洞,洞口由半枯的野生灌木掩藏着,四下被夜幕包裹着,唯有天上一轮不怎么圆却格外清亮的月亮铺下光辉,遮遮掩掩的洞口由黄橙橙的火光透出来。皇帝陛下被安置在稻草堆里躺着,火光在他脸上印出明灭不定的影子,一旁一个黄衫女子和一个黑衣男子并排蹲着,眼睛都直勾勾地盯着稻草堆里男子的脸看。

      火堆里的柴火安安静静地烧了一会儿,偶尔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皋宁说:“公主,您出门溜达了一圈,怎么还捡回来一个半死不活的凡人?”

      她仍托着下巴,目光抚过陌生男子挺直的鼻梁和弧线美好的唇瓣,慢条斯理地说:“我们难得下凡一趟,作为神仙,能做些善事便做些善事,举手之劳嘛。”

      皋宁翻了翻眼皮,说:“上个月在街市里眼睁睁地看见一个小贼偷了一位公子的钱袋,也没有见您举手之劳拔刀相助嘛。”

      尧公主说:“……”

      皋宁接着说:“上上个月,一位进山砍柴的老伯摔伤了腿,您瞥了一眼头也不回地就径直走了,也没有见您举手之劳拔刀相助嘛。还是我好心替他包扎了伤口将他送回家去,怕吓着他没敢用仙术,我可是硬生生把他背出山的。”

      尧公主轻咳一声,说:“皋宁,你不懂。这凡世里每个人都有既定的命数,你我作为神仙,随意出手很容易搅乱凡世的秩序的。彼时轻则更改一个人的命数,重则影响一国人的命数。”

      皋宁撇了撇嘴,小声嘟哝了句什么。尧公主没听清,说:“什么?”

      她没有听清楚,我却听得一字不差。皋宁其实是说:“就没有见过谁如此理直气壮地胡说八道。”

      显然华川也听到了,因他极轻地笑了一声,说:“阿黎,其实你……”

      我偏过头去看他:“我什么?”

      他说:“你胡说八道的本事并不输于尧公主的。”

      “……”我腆着脸说,“过奖过奖。”

      而皋宁正装作好奇的模样细细打量稻草榻上的男子,说:“公主,那你今日怎地突然想搅一搅凡世的秩序了?”

      尧公主想了一会儿,斟酌道:“许是……我今日心情好罢。”顿了顿又说:“皋宁你去取个湿帕子过来。”

      皋宁再过来的时候,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被他奉作神明的尧公主,噢不,尧公主本来就是神明,被他奉作珠宝的尧公主正费劲巴拉地撕扯着一个浑身血污的凡人的衣衫,那凡人的衣襟已经被扯开了大半,露出精壮瘦削的胸膛来,其上有几道三寸有余的伤口翻出白花花的血肉,极是狰狞可怖。皋宁舌头打结,瞠目结舌地说:“公主,你……你这是在做什么?”

      尧公主头抬也不抬,揩了一把额头上不存在的汗珠,一边认真地解着男子的衣衫,一边说:“他伤得很重,不及时救治怕是会没命,那我岂不是白费力气把他搬回来了?我要的湿帕子呢?”

      她从袖子里取出疗伤的仙药,在他的胸口伤处撒下药粉,他也不是全无知觉,至少药粉触及伤处的时候他吃痛皱了皱眉,发出难耐的轻哼声。尧公主听见他的声音,立刻睁大眼睛盯着他的脸看,看见他并未清醒过来,幽幽地叹了口气给他翻了个个儿,继续往他后背的伤口撒药。

      这一幕,像极了给烤架上的鱼翻个儿然后撒下盐和调料。

      我说给华川听,他正握了杯盏在喝茶,闻言手指顿了顿将茶杯搁下,看向我的眼睛里存了些许笑意。他忽然说:“我出去一趟。”

      “哦,好的。”我有些不明所以,又想着人有三急嘛,即便华川他既作为神仙三急便变得可有可无,但保不准他想体验一下凡人的三急呢也未可知。

      华川宽敞的月白色的衣角擦过屏风边的时候,画面中尧公主已经将满身血污的皇帝擦洗干净,她瞧见他的脸,微微有些晃神,眼角眉梢攒出温暖的笑意,半晌,忽低低地说:“原来竟长得这个模样么,还挺好看的。”

      我立刻瞪大眼睛去看是怎么个好看法。

      洞口半枯的灌木并不能阻挡明晃晃的月光登堂入室,柔软月辉和着明明灭灭的火光映在他的脸上,他双目紧瞑,凉薄的嘴唇失了血色隐隐发白,眉骨和鼻梁却俊毅英挺,如同巍峨的山脉。这幅样子,即便是刚从战场上死里逃生回来,眉目间尚存的少年英气却丝毫未减,比之我白日里见到的高高在上的皇帝却又很是不同,似乎……少了些许倦怠和沧桑。

      是挺好看的,尽管在我看来与华川的容颜相比还是相去甚远。但兴许落在尧公主的眼睛里,这位年纪轻轻的凡人皇帝就是天上地下她见过的最好看的男子,因她此时看向他的眼神,与两千年多前我初见华川时看向他的眼神几乎如出一辙。

      所谓缘分大抵便是如此,不管你好是不好,在某个特定的时间,某个特定的地方,甚至你一句话也没有说,但是你刚刚好入了我的眼,从此沧海桑田物换星移,我的眼里心里便再也容不下旁人。

      这样想来,感情真是一件毫无道理的事情,转念一想,喜欢便喜欢,不喜欢便不喜欢,又要什么道理呢?

      这时有清浅脚步声袭来,我一回来,华川的流水袖袍便在我的眼前划了一道弧线,团团衣袖如云如雾,定一定睛,面前赫然多了托盘一个,托盘上大大小小的盘碟三两只,盘碟里齐齐整整码着各色糕点,粗略一看,核桃酥,绿豆糕,梅花饼,如意糕……我舔了舔嘴唇,目光一转不转地盯着盘子看,说:“你这是……”

      身侧传来低低的一声笑,接着就听见华川轻描淡写地说:“你是饿成了什么样子,才会看着遍体鳞伤满身血污的人能联想起撒了盐的烤鱼。”

      小心思这样被他发现,我的脸“腾”的就红了,像是被雾气中虚无画面里的火光熏到了一般,烫得不成样子。我抬起头,嗫嚅着问他:“那你……你是在哪里寻的这些食物?”

      他垂着头看我:“偌大的皇宫,找些食物有何难。快吃吧。”

      我往嘴里塞了一只如意糕,就着一口茶水咽了下去,心里寻思着华川的话,忍了忍,忍不住说:“既然如此轻易,那你能不能给我寻一只热腾腾的烤鱼来?刚才这么一说,忽然非常想吃。”

      我抬起眼睛对上华川的目光,他听见我的话愣了愣,忽地笑出声来,原本冷峻的眉目因这一笑变得柔和了些许,他慢悠悠地说:“那却是不能了,且将就着吃一点,今日委屈你了。”

      于是我就委委屈屈地一块接一块吃了如意糕,核桃酥,绿豆糕,梅花饼……

      糕点吃得我口渴,往杯子里续第二回茶水的时候皇帝终于悠悠醒转。大约已过了两三日,此时的山洞里不见了皋宁踪影,尧公主正百无聊赖地将小柴禾往火堆里扔着玩儿。背后传来几声咳嗽,尧公主蓦地一回头,看见稻草榻上的人不知死活地撑着身子想要起来,她一个箭步就冲过去拦着他,说:“你不要命了么?伤口刚刚长得好了一些,你这样折腾岂不是白费了我的好药材?”

      他顺势躺下,眼神里一丝波动也无,沙哑着说:“这是哪里?”

      尧公主说:“雪山中的一处山洞,大雪封山不好走出去,等你的伤养好了再走吧。”

      他反应了一会儿,缓缓将眼睛挪向尧公主的方向,说:“是夜深了么?姑娘为何不在山洞中点上灯火?在下想要看清楚救命恩人的模样。”

      尧公主愣了愣,随即伸手在他的眼前晃了晃,他的目光却如一潭死水,动也不动。她说:“你看不见我?”

      他的神色有些动容,微微皱眉道:“莫不是姑娘其实是点了灯火的,是我看不见了?”

      她这时已经明了,俯身到他面前替他检查眼睛,纤细的手指触及男子眼睑的时候我看见他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却没有说出话来。过了会儿她说:“是雪盲症。”语气轻快,是松了口气的样子。

      男子说:“雪盲症?”

      我看向华川:“那是什么?”

      华川慢悠悠地说:“长期在雪地中行走,入目皆是白雪,长久下去便会损伤眼睛。尧公主生长于极北,对雪盲症自是手到病除的。”

      果然听见尧公主说:“不是多么严重的病,我会帮你医治,不出五日必定还你一双漂漂亮亮清明透亮的眼睛。”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多谢姑娘相救在下,日后若有机会,在下定当重谢姑娘。”

      尧公主抱着膝盖瞅着他,笑眯眯地说:“我救你也不是图你感谢,再说你又能如何谢我?”

      他似乎是没想到她如此坦诚,淡色的嘴唇微微张合,我猜他一定想送她金银珠宝以作感谢,因他最不缺的就是金银珠宝,但这显然有些庸俗。其实若救他的不是姑娘是个公子,他还可以送他一打的美女;但偏偏救他的又是个姑娘,若是送她一打美男……这就显得太不尊重人。所以他半天没说出一个所以然来,毕竟作为一国之君,这天下都是他的,他自是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欠人人情。

      他说不出话来,尧公主便替他说了,她一派天真烂漫地说:“你既想不到,那我便替你想一个谢我的办法。都说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我救了你的性命,你就以身相许吧。”

      我惊呆了。

      惊呆之余颇觉得自己窝囊,尧公主救皇帝一命当真是举手之劳,而我救华川一命却是豁出了性命,然我却未敢叫他以身相许。我真是太没出息了。

      被尧公主惊人话语吓到的还有皇帝,他愣了一瞬,突然开始剧烈咳嗽,一张好看的脸红了个彻底,咳嗽声响彻整个山洞,余音不绝于耳。其间尧公主就笑眯眯地蹲在一旁盯着他看,许久才说:“你不愿意啊?不愿意就算……”

      却未曾想那男子好不容易止了咳嗽,打断她,说:“姑娘都不介意,在下如何会介意?若在下能有命活着走出这处雪山,必定亲自登门求娶姑娘。”

      他答应得这般干脆大抵也是她没有料到的,她怔了怔,饶有兴味地瞅着他,说:“你连我的模样都没有见过就敢答应娶我,万一我是个丑姑娘呢?”

      他淡淡道:“再美的容颜也会日渐衰老,姑娘妙手仁心,即便相貌平平,于在下眼中亦是世间绝色。”

      这情话说得我是叹为观止,拿眼睛偷偷瞄一瞄华川,他却仍是不为所动,一派风雅闲适地煮着他的神仙茶。他察觉到我的眼神,说:“怎么?”

      我轻咳一声,说:“你对这件事情……有什么看法?”

      他沉思片刻,眉目忽地舒展,唇角勾起,道:“这位皇帝真正是一个重情重义、知恩图报的君子。”

      我恨铁不成钢地想,我的心上人,竟是一块木头么?还是问他:“如果易地而处,你是这位皇帝,你会不会娶救你的女子?”

      他偏过头来看着我,慢条斯理地说:“不存在这种可能。”顿了顿,又说:“况且我活了五万多岁,救过我的女子,只有你一个人。”他想了想,轻笑道:“你会要求我以身相许么?”

      他说这话时拿无辜的眼神将我望着,似乎我说一个“会”字,他就立刻以身相许报答我的恩情。我想说,却怎么说得出口?

      这太极推得真好。

      我干干一笑:“当……当然不会。”

      山洞里,尧公主日日派皋宁外出寻找草药,从袖子里的瓶瓶罐罐中倒出些各种各样的药丸,草药和上药丸,添上雪化的水搅拌成药泥敷在皇帝的眼睛上。这一日,尧公主替他敷了药正要抽手离开,被他一把握住了手。他不知道她的方位,无法面向她,只能微微垂了眼眸,侧着头说:“姑娘辛苦照顾在下三日,在下却连姑娘的名字都不晓得,日后如何登府提亲?”

      她抬起眼睛望着他,说:“我没有府,也没有家,连名字也没有。我常年住在这山里,身边只有一个同伴,唤作皋宁。”

      他蹙了蹙眉,唇角未褪的笑意却衬得整个人温文好看,他没有惊讶她为什么没有家,却说:“没有名字?”

      她眨了眨清透的眸子,十分无辜地说:“对,就是没有名字。只知道姓殷。”说完脸上忽然又浮现懊恼神色,像是赌气一般:“没有名字又如何,你有名字就了不起么?你连你的名字也不愿告诉我,跟没有名字有什么区别?”

      他面色平静,闻声将头转到她的正前方,眼睛被厚厚的绷带缠住,从弯曲的唇角却能看出他毫不掩饰的笑意。他的嗓音有些低沉,对着他莫名其妙得来的未婚妻说:“前两日还觉得姑娘温婉和善,却不想竟也有这样小孩子气的一面。”

      尧公主狠狠瞪他一眼,瞪完以后许是意识到失明的他并不能感受到她眼神的气愤之意,很有些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甩袖就要走。然而他紧紧地扣住她的手,一番推拉之下我再一定睛画面赫然变成二人齐齐倒在榻上的姿势,这时候皋宁正好撞进来:“姑娘,你要的草药……”自从皇帝住进了山洞,皋宁对尧公主的称呼就从“公主”变成“姑娘”。他看见榻上的一幕委实惊了一跳,口齿都变得不大伶俐:“草药我……我放在这里了,啊忽然有些想吃地瓜,我去山里碰碰运气哈,你们……你们继续。”

      皋宁一溜烟儿跑走了。但洞中的二人如何继续?

      尧公主立刻起身,理了理头发又理了理衣衫,脸上两朵红云分外艳丽,她说:“你要不要喝点水?”他缓缓地摇了摇头。

      明知道他看不见,她却如芒在背,仍低着头不去看他的脸,她又说:“你饿不饿?”

      他的手攀上她的肩头,顺着脸颊而上,如同能够视物一般轻而易举就摸到她耳畔散乱的发丝,替她捋了捋头发。他轻声说:“你不是要知道我的名字么?景深,良辰美景的景,夜深人静的深。”

      “景深,景深……”她喃喃将这名字念了好几遍。

      他又说:“你既没有名字,只说姓殷,那我为你取一个名字,你愿不愿意?”

      她的眼睛眨得亮晶晶的,可惜他看不见其中的煜煜神采。他侧着头微笑着说:“你我于雪中相见,你就叫相雪可好?”

      她自是欢喜雀跃非常,他方才说她小孩子气,说得果然没错。因她此时的模样,正像是一个得了糖果的孩童。

      相雪,殷相雪。

      我初见尧公主时她说让我不要称呼她娘娘,然而她思考半天竟没有给我一个合适的称呼,我当真以为六界皆唤她尧公主,这便是她的名字,还自以为是地唤她阿尧。我不知道,原来漫长岁月里,还曾有过一个温文男子唤她相雪。夜深知雪骤,时闻折竹声。

      他是景深,她是相雪,可三年以后,她却再不愿提起这个称呼。

      回忆看到这里,我并不能想象之后发生了如何如何的事让一切的一切变得那样不同。而此时,我亦看不出尧公主对景深一见钟情说要他以身相许这话里有几分认真几分玩笑,我唯一晓得并确定的是,他因她救了他而心存感激,因与她朝夕相对而爱上她,这一切发生得流畅而自然,落在我的眼睛里只觉出隐约的欢喜,然而我转念想到三年之后的光景,眼睛竟然有些酸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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