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不染世间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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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一阵凉风划过，半旧的木门被吹开，烛火倏地暗了一半。
月光透过窗外的树影斑驳落在屋中，打在昏昏欲睡的值班弟子身上。
陆明从梦中惊醒，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后的墙画，并无发现异样，身子才自然地放松了几分。
他摇了摇头，苦笑自己的过分认真。
画像上的人存留了二百余年，还能突然消失了不成？
“这什么鬼天气，还要我们值班，也不怕被鬼吃咯。阿倦，你怕吗？”
鼻音微重，隐约是着了凉，但并无大碍。
话出半晌，却并未有人回应。
陆明再次向身后看去，这才发现小师弟原来已不在屋中。
只留下一个小小的蒲团。
“咦？阿倦人呢？”
此时又一阵凉风吹过，势头较先前更大，小屋内的烛火便彻底熄灭了。
门外，隐隐的，有孩子的哭声。
陆明微怔片刻，才猛地想起来什么，心跳瞬即加快，快要不敢呼吸。
他缓缓地转动微僵的脖颈，目光落在门口的月光处，三魂六魄这才安了家。
陆明大呼一口气，后背已全是冷汗。
“阿倦，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被鬼火抓走了，站门口做什么，快来点灯。”
少年单薄的身影轮廓在格外清晰，又像是被月光渡了影边，恍若从光中走出来的神明。
他的五官精致剔透，皮肤白到不真切，唇像是被刻意渲染过、落在在洁白无瑕的莹玉之上的一滴红墨。
少年眸子清澈明亮，静静地将屋中的人望进去，声音如甘泉，“师兄，现在是何年何月何日何时？”
陆明心中疑惑，然而还是答了他，“人界天元三百五十六年三月初八，子时刚过，怎么了？问这个做什么？”
少年轻语：“二百一十五年了，这么久了。”
陆明眉头微蹙，心中的担忧重了几分。
他大步向前，接过了少年手中的灯笼，又将人拉进了屋中。
“什么二百一十五年？你方才到底去做了什么？”
陆明挨着点亮烛火，回头看时，只见少年已坐回了蒲团，人乖乖地一动不动，垂着眸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啧，这孩子。
宁倦是今年刚入的云仙宗，如今十五岁，虽说资历较浅，然悟性却是一顶一的好，不过一个月的时间，便将其他师兄弟一年学不来的东西领悟到了彻底，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被数位长老争抢为门下弟子。
陆明时常心想，也不知自家师父是得了怎样的福分，才将人抢了过来，继而将这样一个精致得像玉一般的人，交由他们这些师兄宠着。
烛火映照下，少年静静地蜷缩着，五官掩在阴影之中，陆明看得并不真切。
今晚的夜还长，他们要守到天亮才能离开，他担心小师弟怕是会受不住。
此处是供奉云仙宗第十八代掌门云跹的祠堂，相传这位掌门生而过目不忘，悟性极高。曾持一把君子剑名绝三界，白衣纤尘，容颜恍若仙人。
云跹继位时，正是魔族入侵的危难时刻。仙魔两族最关键的一战中，仙门发生内乱，仅是自相残杀便已自顾不暇，最后只有云跹带着云仙宗弟子前去与魔族会战。
世人不知龙魔窟发生了什么，他们只知，彼时的雨下了整整三日，仙魔两界的分界河从此成了血河，魔族败得彻底，败得以至于后来的数百年都翻不了身。
他们也知，云跹在那场恶战中彻底伤了元气，最终连凡人的体质都不如，逝世时年仅二十八岁……
云跹是为拯救苍生而死，虽说二百余年香火不断，且夜夜有人看守，然而这样的一间小屋却难免寒酸，故而生出了不少传闻。
其中便有人说他当年杀戮太重，以至于折了命数，最终连魂魄都不得自由，只能停在附近，化作厉鬼。
而如今的掌门谢无楼亲手做了云跹的画像放在此处，便是为了云跹能有一处落脚之地，不至于真的成为孤魂野鬼。
这二人之间的纠葛也能传出无数个故事来，孰真孰假，陆明却是不敢轻易再猜测了。
陆明沉思片刻，知道自己又犯了大忌讳，不由排空杂思，闭眼深呼了一口气。
……
蒲团上静坐的少年曾在不经意间抬眸，冷风吹动他的碎发，衣袍微掀，素衣之下是仅属于少年时期的纤瘦的骨骼。
他的身体无疑是只有十五岁的，可他的心，却似跨过了数百年的风霜，迎着血雨而来，又在一片萧瑟之中感知到了活着的感觉。
宁倦，亦或是刚刚恢复了前世记忆的云跹，在这一瞬突然伸手，想要触碰那火烛的温度，然而明明是近在眼前的温度，他却又怕碰了就消失了。
指尖终究是冰凉，眸中聚起的一点微光也跟着黯淡了。
他想起上一世临终前，他是想摸摸那个孩子的脸的，可是最后指尖微动，他只说了句“不要恨……”
无楼，不要恨，不要再染杀戮。
可两百年过后，他重来这世间，发现一切还是无法弥补了……
世人都知晓，云仙宗掌门谢无楼这二百年间一直在杀魔，为了什么，为了谁，可谓不言而喻。
当年谢无楼屠遍魔族十三州，白袍不曾染半分猩红。惊雷落下之际，东海翻起了滔天大浪，他曾在畅怀大笑之中落下一滴泪。然而从那之后，他便不再有任何喜怒了。
如今三界无人不怕谢无楼，怕他的杀戮无情，更怕他的喜怒不露，修仙界的风纪亘古未有之肃正，云仙宗作为仙门之首，蓬勃之势更是令人惊羡。
然而这背后的代价，又有几人去衡量。
云跹重生于世，看到如今修仙界不再如当年那般动乱肮脏，他本该心生慰藉，然而，他的心却在不经意间微微抽痛。
他突然忆起那日他以宁倦的身份再入云仙宗时，看到的远坐高台之上的黑袍男子的身影。
那时离得太远，看不真切，又无前世的记忆，他便只觉得台上那人很孤寂。
他那时亦想起了这一世的幼时，母亲曾念过的一首诗：
“久坐高台上，不染世间尘。
笙歌扰人耳，寒风肃立行。”
无楼他应该，是孤寂的吧……
***
三日之后飘了雪，云仙宗初入门弟子的采花活动因此推迟，每人得到一朵用灵力聚成的桃花用来练习凝气。
云跹得到的是一朵残花。
一片花瓣被人用灵力恶意摧毁，整朵花便失了功效，他的凝气练习也必须因此搁置。
其实这些基础课，他完全没有必要上，然而为了不生风波，他还是来了。
同学的弟子们静静地看着他，神情各异，有同情的，亦有等着看好戏的。
云跹脸色微白，却依旧难掩五官的艳丽，几乎令人移不开眼。眼角一点嫣红，更是为他的容颜平添了三分妖冶。
他的指纤细修长，如同凝玉一般的指尖在缺失的花瓣上轻点，只见点点灵力凝聚成新的花瓣，莹莹闪光，甚至比原来的灵花更纯粹一些。
周遭的呼吸声几乎凝滞，在窗外目睹这一切的授课长老亦是神色复杂。
这是一门入门课，也是新入门弟子必学的一门课，且入手极难，同时也是唯一一门可以用入手时间长短衡量弟子天赋的课。
云跹的花瓣不知被谁故意弄坏，然而能得到这样出乎意料的结果，却又让他感到庆幸。
这个弟子远比他想象的要聪颖许多。
然而云跹的花并未在手上停留太久，便被一阵风吹出了窗外。
刺耳的笑声响起，众弟子抬头向来者看去，只见对方衣冠华丽，容颜昳丽，似有仙人之姿，却又因神情过分倨傲而堕入凡谷。
“一朵花而已，我还以为是多登得上台面的东西呢？”
容琼轻嗤，恨不得用眼神剜掉眼前少年的血肉。
他早就看这个新来的弟子不顺眼了，天资聪颖，神之容颜，这些词他怎么配。
然而云跹低垂着眼眸，甚至不抬头看他。
容琼起初还不解他的态度，直到少年再次在手中凝出另一朵花，并抬眼看向他，神情淡然无比，容琼这才真的懂了这无声的挑衅。
容琼双眼微眯，右手心有赤色电光闪现。
在场的弟子纷纷惊叫闪开，因为哪怕他们再无知，“赤蛟”的名号还是听过的。
这是三峰主林与南送给容琼的长鞭，一鞭便足以让一名元婴修士损失一半精元。
容琼内力不足，大概使不出那样的威力，然而也是足够让他身前这个尚未结丹的少年魂飞魄散了。
他们其中纵使有和云跹关系好的，也实在不敢轻易上前帮他，只能先选择保全自己。
整个学堂瞬间只剩了风暴中心的二人。
容琼已容忍到了极致，手中赤色长鞭电流呲呲作响，一字一句，亦是最后的期限。
“跪下，求我放过你。”
云跹听罢，却并未作言语，他的指尖依旧存留一朵灵花，继而他轻笑一声，又化出了一只灵蝶。
灵蝶扑闪，带着灵花而去，最后消失在空中，只留下芳香。
却不知，方才一闪而过的，究竟是笑意更美，还是灵蝶……
目睹这一切的容琼双眼已骇出了血丝。
他曾用这个长鞭废过无数人的修为，看着那些人如同蝼蚁一般在他脚边哭喊，简直爽快极了。
而对这种暴虐的快/感的期许在此时几乎暴涨到了极致。
容琼在等一个借口，一个让他可以“名正言顺”地处决这个少年的借口。
这些人都是因为太过不识好歹而死，而不是因为他容某人的暴虐。
这是他为人的原则，多么伟大。
云跹抬眸，却是仿若在看向一个死物。
他的一字一句，沉稳至极，“‘赤蛟’能承受的最高怒力值是有限的，一旦超越这个限度，你可能会爆体而亡。”
容琼微愣，继而大怒，赤蛟在他手下挥舞成为一条真正的火龙，向云跹袭去，顷刻间打碎了二人之间的数张桌椅。
云跹躲开了，然而衣袍却未能幸免，云仙宗的衣袍由特殊材料制成，一般情况下水火不侵，然而赤蛟之火不同。
因为赤蛟之中融入了心头血——云跹前世的心头血。
身为赤蛟的原主，他可以有数千种办法将眼前的火龙驯服或是摧毁，哪怕它早已认他人为主。
所以哪怕他如今灵力微弱，他依旧可以顺利脱身。
第二道长鞭从云跹的侧颊划过，只差分毫，火光便要烧到他的皮肉。
云跹有惊无险躲过这一次，却未曾料到第三鞭会紧接而至。
容琼几乎是凝结了全身的灵力挥出这最后一鞭，火光威力之大足以让云跹睁不开眼。
云跹其实并不在乎这一世的皮肉如何，又或者说他对相貌皮肉从来都不太在意，因为哪怕眼前这个挥舞鞭子的人与他前世相貌有七分相像，他也并未有任何心理上的不适。
真正让他不适的，是容琼做了他的替身，成了他上一世最的弟子之一——林与南的枕边人。
而在这场宣之于口的禁忌之恋中，从未有人考虑过云跹的感受。
又或许，他们也从未想过他会真的轮回归来……
这一鞭最终并未落到实处，而是被一双极其沉稳有力的手挡住了。
云跹如今才十五岁，身量只到来着的胸膛处，熟悉而又陌生的气息传来，云跹一时间觉得恍若隔世。
“鞭子不是这样用的，下次别让我再看见你打人，否则便废了你的手。”
作者有话说第1章 不染世间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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