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弄1号》下班自由

16、泉州祭祖

　　靳元礼预想中的泉州祭祖，相当于原始人生活一日体验，于是早早选好舒适耐脏的衣服，怀着艰苦奋斗的坚毅信念，跟元泉元泽一道回了泉州乡下。

　　由于元礼的预想与现实严重脱节，网约车将他们送到村口时，元礼有一阵恍如隔世的错觉。
　　祖父母生活的地方是乡村不假，但是绝非破落的地方，随处可见闽南红砖建筑，红砖坚实非凡，且色彩靓丽，很有影视剧里台湾乡村的韵味。元家祖宅是一座四合式红砖民居，简朴实用，大门一推就能看到不加遮掩的正厅，两侧分列着卧室、厨房，以及一间专门用来炒茶的工作间。

　　姐弟三人到达祖宅时，胡婶带着自己儿子阿鹏已经等在那里。元泉处理掉上海的别墅后，胡婶便回了老家，胡婶的儿子阿鹏是元泉的发小，已经在镇上的卫生院上班，趁着清明假期回乡跟元泉碰个面。

　　阿鹏大小算个医生，这又惹元泉不舒坦了，缠着阿鹏讲一些医院的趣事来刺激元泽。阿鹏是个身型略圆的憨厚男子，他也并不清楚此时的元泽正要放弃行医，毫无顾忌侃起自己的艰辛岁月，讲到激动时脑门直溢汗珠。

　　阿鹏学医完全是胡婶的意思，胡婶也是看元泽执意学医才逼着阿鹏复读一年也得拼上医大。阿鹏天资有限，五年医学本科兢兢业业，却也没能更上一层楼，能在镇卫生院坐诊已经是运气加持了。

　　稍作整顿，祭祖重头戏来了。村里的墓地是统一规划修缮的，再加上胡婶事前清理过阿公阿嬷的位置，也轮不到姐弟三人动手做什么。元礼手工制作的金纸元宝此时就在她的旅行包里，还没找到合适的机会亮相，就被胡婶一句文明祭祀、不见明火生生按下了生火烧纸的念头。失了身体力行的机会，元礼对着两个墓碑更加开不了口，手足无措杵在那里半天没吭声。元泉明白阿公阿嬷盼团圆盼到离世有多遗憾，如今能带回来一个元礼也是心愿得偿一半，没说几句话就声情并茂哭了起来。祖父母生前连元礼的面都没见过，真说元礼对二老有很深的感情也是矫情，她只有给元泉递纸巾的份儿。元泽跟元泉冷战好几天了，一时没能熟络起来，体恤安慰的话一句没有。

　　返姐弟三人决定在祖宅住上一晚，晚饭是元礼争抢着自己操持的。午餐那顿，胡婶和阿鹏都在，元泉有意无意酸元泽几句，不知真相的阿鹏后来也察觉到几分异常，元泉左哄右哄下也不开腔了，满满一桌闽南名菜吃得不是滋味。元家姐弟的内战不该牵扯胡婶母子，元礼讨来几样简单的食材佐料后就坚持晚餐自理。

　　元礼不擅于闽南料理，跟着感觉做了晚饭，饭菜上桌时自己也蛮紧张，盛饭的时候米粒往外散，不得不用力压实一些。这个动作流程被元泉注意到了，阿嬷生前盛饭就习惯狠狠压实，力求装得满满当当，而元礼压米饭的力度和角度跟阿嬷都很像，有那么一瞬间元泉以为是阿嬷还魂，自己吓自己，吓到四肢僵硬。
　　元泽：“你吃饭总要自己动啊，难不成要她喂你？”
　　元泉：“你吃自己的饭哦，白天不见你这么多话。”
　　元礼:“他怎么有那个胆子说话，你一天提了多少次医生。”
　　元泉：“当年阿鹏复读考医大，就是胡婶受了元泽的蛊惑。教人学医，天打雷劈！半路变节，口眼歪斜！”
　　元礼：“你从哪里学到这么恶毒的话？平时温温吞吞的，刻薄起来还是个种子选手。快吃饭，少说话。”

　　元泉大大吞了一口眼前的鱼汤，又怔住了，夭寿了，怎么跟阿嬷的鱼汤一个味道？！
　　阿嬷的料理水平一般，唯独鱼汤做的清爽可口，食之难忘，阿嬷引以为傲，从不跟外人讲起配方。

　　那么，元礼能做出这个味道是靠托梦？元泉努力找回理智，自己是唯物主义小战士，不能因为一碗鱼汤就溺死自己的信仰。

　　一顿不吃饿得慌，这才是唯物主义经典事例，晚餐潦草喝了几口汤的元泉失眠了，她还在回想元礼跟阿嬷相似度极高的盛饭姿势和鱼汤口味。这时已是乡下的深夜，元泉住在自己的房间，元泽住阿公阿嬷房间，元礼睡客房，四下皆黑，像是都睡下了。然而，元泉听到些许杂音，在夜里吵得人心痒，她也料不准是什么声音，偶尔掺杂着夜里的一阵阵妖风，诡异极了。

　　还记得元礼那包纯手工祭祀佳品金纸元宝吗？

　　元礼见元宝没用武之地，就打算就地销毁，但在她的记忆中，祭祀用品随意处置是犯忌讳的，清运垃圾的人看到这种东西可能也抵触，还是拆开来撕碎再倒掉比较稳妥。于是，深夜里元礼独自坐在正厅，戴着耳机，伴着月光，一点点拆元宝，纸张撕裂的声音本来微乎其微，由于元礼想尽快了事，撕纸的力道狂野了些，最后也就成了元泉耳中诡异的声音。

　　元泉越听心越痒，一些莫名其妙的猜想尽数涌入大脑。她安慰自己，即便是阿嬷真还魂来瞧瞧元礼，也断然不会伤害自己，没什么好怕的。她翻下床，偷摸拨开一点窗缝观察外面的情况。刚巧这时风势渐大，树上折断的几段枝叶在院子翻滚，再往对面阿公阿嬷房间一看，居然有个盘旋移动的光点。
　　元泉以为没什么好怕的，不说明她不慌啊，来不及想那么多，她就往隔壁元礼房间冲，后脚跟刚出自己房门，匪夷所思的一幕出现了，一阵妖风从正厅卷出一片的不明物体，扬在半空时还有零星反光。

　　这下唯物主义稳不住元泉了，可能潜意识里是阿嬷回来了，元泉也没喊出一声有鬼，就是腿一软咣当摊在地上了。元泉恍惚了几秒，直到闻声赶来的元泽打断她的胡思乱想。元泉也顾上不上几日的冷战僵持，上去就是一个熊抱，这时候没有什么比喘着气的活物更能安慰人的了。

　　这是元泉元泽二十多年来第一次拥抱，太突然太扎实，元泽竟忍不住回抱了。

　　这一幕正正好好被追着纸片出正厅的元礼撞见了，顾不上礼法，脱口就是一句，“骨科也不用在老宅搞吧！”

　　事实是这样的。元泽在元泉反复语言刺激下，也没吃好饭，夜里失眠想看书，看到一半读书灯没电了，于是开了手机手电筒挨个抽屉翻电池，听到院子那一边有声响便去查看。元礼那边纸元宝撕得差不多了，谁知一阵过堂风尽数给扬了出去，等她哀怨地追着纸片收拾时，就撞见了不可描述的那幕。

　　乌龙事件搞清楚了，元礼重开了正厅的灯，端上来两碗剩鱼汤给元泉元泽填肚子。
　　元泉看着鱼汤心中还是有点复杂，堪堪来了一口，发现味道居然不一样了，“这是晚餐那锅汤吗？”
　　元礼：“对啊，就是那锅热了热。”
　　元泉：“味道，刚才分明不是这味儿！”
　　元礼：“这不是没有米饭了嘛，我就加了点其他食材混在汤里，味道就跟着变了吧。”
　　元泉：“那你还能重新做出那个味道吗？”
　　元礼：“你很喜欢？我就随便一煮，佐料配比都没准儿，我就不会做闽南菜。”
　　元泉一看这鱼汤或许是巧合，盛饭姿势也该有个解释，“你平时盛饭也喜欢压实？也是那个动作？”
　　元礼：“哪个动作？你说压实啊，那是因为南方的碗小，我不习惯才多压两下，这有什么好问的……”
　　搞清楚一切都是巧合的元泉长舒一口气，坚持唯物主义不动摇就没这场蠢事了，回想起刚才抱元泽，还真难为情。

　　那个拥抱居然在元泽那里有了奇妙的化学反应。

　　元泽抿了几口鱼汤后，难得主动提及年初发生的事情。
　　元泽：“我在医院有个很亲近的师兄，他家长辈要他必须回家过年，那段时间他的患者临时交由我照顾，这个患者还是个上幼儿园的孩子，就这么因为鼻咽癌去世了。”
　　元泽说这话时，平静而落寞，叫人有些心疼，元泉和元礼也跟着伤感起来。
　　元礼：“医生都是这样边看人死，边救人命啊。”
　　元泽：“可你不觉得这是先天的悖论吗？不怀仁心怎施仁术，但怀仁心怎视人死灯灭于无物，视人死灯灭于无物怎敢称仁术？”
　　元泉：“你绕的这些圈圈我不懂，你是说那孩子的死让你放弃行医？”
　　元泽：“我也见过其他病人药石无用，但这孩子走得太突然，年纪又这样小，她母亲寄来孩子的遗物，是个撕得稀烂的玩偶。”
　　元礼：“这过分了吧……”
　　元泽：“阿公生前说，济芸芸，到头来芸芸记，记你回天无力，记你医道不兴……”
　　元泉：“你早点说嘛……是我这几天太激进了……”
　　元礼：“你不觉得，因为一个家属就放弃行医，也挺激进吗？”
　　元泽：“事实上，并不是因为一个家属，我只是发现，自己的手术台撑不起一个个家庭，我自己撑不起一个个期望……”

　　那天夜里，是元泉和元泽第一次秉烛夜谈，也是元泉第一次认识到，元泽，那个她印象中没什么人性的家伙，是个不折不扣的“胆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