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四、黑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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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治不喜欢剑道，不喜欢弓道，他喜欢昆虫。
祖父和雪生从没有把他的喜欢放在眼里。
只有良子曾经说过，“英治对昆虫很有研究的样子呢，以后一定是位优秀的昆虫学家哦。”
而那时的他，甚至没有承认过自己对昆虫的喜欢。
愿意聆听他、理解他、鼓励他、纵容他的良子死了，那个有关昆虫的梦想也像死去的蛹，再没有了成蝶的一天。
他没有成为昆虫学家，他甚至没有去上大学。
他孤僻到了同学都对他避而远之的地步，勉勉强强毕了业，然后在那个夏天计划离家出走。
他要离开这个家，去流浪，去旅行，去风餐露宿，去任何地方。
这些年来，祖父并不喜欢他，只因为他是唯一的孙子而不得不接受；雪生对他温柔一些，至少不会体罚他，但仅仅只是温柔一些，透过那双阴冷的眼睛，他隐约看到了雪生心中的恨。
是错的，一开始就是错的。
他不应该来到这个地方，这里不欢迎他，他不属于这里。
离家出走的计划没有成功，他在旅店被找到，雪生在警察的陪同下把他像犯人一样逮捕回家。
祖父暴怒地来回走动，他安静地跪坐着，一言不发。争吵没有意义，他讨厌和人起冲突，即使是与他相互生厌的祖父，他也不想争吵。
这些年，他从没有过高声说话，更不要说争吵、发火，就连计划了几年的出逃计划落败，他也只是安静地接受。
回到家里几天后，他生了一场重病，其实只是感冒，却因为他的羸弱而变得凶险。
医生来家里为他进行了注射治疗，雪生守在他的身边，递来水杯和药片。
他无动于衷地躺着，无神地看着头顶。
雪生强硬地抱起他，把药片塞进他的嘴里，然后拿起水杯硬灌。
他没有力气推开雪生，事实上从小到大他从不争吵，也疲于挣扎，任何激烈的形式都触及不到他，他也从不激烈地表达。
他只是固执地不吃药，不吞咽，静静地看着雪生。
他把他从中国带回来，照顾他，抚养他，他本该是他的拯救者，现在却成了绞刑架旁的行刑者，他被悬挂着，双脚没有着落，双手也抓不住救命的依托，烈日炙烤着他飘悬无依的身躯，和那日渐干枯的灵魂。
是错的，一开始就是错的。
他不应该来到这个地方，更不应该来到这个世上。
他被呛到咳嗽，蜷缩在雪生怀中咳出了眼泪。
小时候，良子也这样抱着生病的他，哄他吃药，给他讲故事，他曾经希望良子和雪生可以在一起，良子可以做他的母亲，雪生就是他的父亲。
雪生抱着不停咳嗽的他，突然摔下杯子质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再次看到雪生眼中的恨，不禁疑惑地望着他，“那么您呢？您又想做什么？”
雪生皱眉。
他问：“您为什么恨我呢？”
雪生没有回答。
他问，“因为我多病、没用吗？还是因为我像母亲呢？”
雪生陷入长久的沉默。
他见过父亲的照片，他并不像父亲，所以才会被这么讨厌吧？
他虚弱地问，“你们从母亲手中夺走了我，却并没有得到一个想要的合格的优秀的继承人，现在你们都讨厌我，为什么不放我走呢？”
雪生眼中投射下浓重的阴影：“放你走？你的意思是让你去死吗？”
这下换他沉默了。
雪生又倒了一杯水，一边重新扶起他一边说：“我并没有从你的母亲手中夺走你，而是救了你，你以为那个女人在乎你吗？不，她恨你，甚至恨到想杀了你！”
他在惊愕中瞪大了眼中，最终还是被雪生灌进了药片和水。
后来，他的注射治疗由一天一次变成了一天两次，病情也开始好转。
可是，他再也无法痊愈了。
家里来了新的女佣，是个和他年纪差不多大的女孩，因为他再也不接受雪生喂药，所以雪生找了别人来督促他吃药，找不到工作的春子就是这样被雇佣的。
雪生知道他的弱点，所以看中了无父无母的春子，每次她哀求的时候，他都会心软。
他以为春子是个可怜的姑娘，没有完成工作就会被克扣薪水，但后来他发现，春子只有在求他吃药的时候可怜兮兮，其他时候她总是在笑，他吃药艰难地下咽，她笑，他吃到难吃的点心皱眉，她也笑，他把点心砸到她头上，她还在笑，她是他见过的最爱笑的人。
病好后，春子的工作由督促他吃药变成了照顾他的饮食起居，他和雪生陷入前所未有的冷战，只要雪生在场，他连饭都不愿吃。
他用这种饿死自己的行为威胁着雪生和祖父，祖父认为这是另一种懦弱的体现，扬言让他饿死算了，最后发现他真的能做到，所以不得不妥协。
春子不理解这个家里的关系，试图调解几人的关系，却导致英治对她也冷落起来。
一个明媚的午后，春子小心翼翼地捂着道歉礼物来到英治面前，缓缓摊开双手。
她送了一条通体肥绿，遍布黄色斑点的虫子给他。
她试探着说，“少爷，请您原谅我吧。”
英治从她手里接过虫子，没有说话。
春子说：“我只觉得它的颜色好漂亮，少爷一定会喜欢，但我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
他终于开口：“这是大紫蝴蝶的幼虫，大紫蝴蝶又叫Japanese Emperor，日本皇帝。”
春子似懂非懂，圆圆的脸上绽放出笑容，“那它什么时候才能变成皇帝呢？”
他观察了一下，“还早呢。”
春子想把幼虫养在后院的草丛里，他想起后院被捣毁的蚁穴，没有同意，也不准她再抓虫子回家。
他们一起把幼虫放生到了野外，英治对春子的冷战结束了。
家里除了春子，他不再亲近任何人，于是他的祖父和雪生想到了另一个办法。
他们以为正值青春的他会被女性所吸引，于是计划给他相亲。
对方是位大家闺秀，见他的第一面就表示了满意。
但他不愿意，祖父和雪生已经放弃他了，所以寄希望于下一代，他不会让他们得逞。
在一次本家的法事上，他听到几乎从未见过面的亲戚们谈论起他的古怪，他不以为然，然后他们谈到了他的出身，猜测他的母亲到底是艺伎，女支女，还是什么。
其实，他早就知道了母亲的身份。
那时他抱着良子残破的尸体，周身被鲜血侵染，数名警察联手才将他拖开，被带回家后他不说话，不睡觉，也不洗澡，顶着周身血迹犹如鬼魅般在家里穿梭，以此惩罚害死良子的凶手。祖父忍无可忍，对雪生吼叫着说，“看看呐！中国的魔女杀了我的儿子，她的儿子也是个魔物！”
亲戚对他的谈论戛然而止，因为春子十分不礼貌地出现，捂着手心里的什么东西从他们中间穿过。
亲戚们发现了不远处的英治，终于停止了讨论。
春子几乎是一蹦一跳地来到英治面前，将捂着的手心伸到他面前，“少爷，快看看春子的礼物！”
他正要责备她又去捉虫子，她总是毛手毛脚，那些脆弱的生命会受伤的。
可当她摊开双掌，一只白色的蝴蝶从她手中翩翩而起。
她竟然送了他一只蝴蝶。
惊艳的瞬间，他差点叫出声。
春子的视线追随着蝴蝶，痴迷地看着它远去，然后才问：“少爷喜欢吗？”
他沉默不语。
纯白的蝴蝶仙子毫不留情地飞远了，兴许是受不了他们这两个可恶的凡人吧。
家里安排的相亲有了结果，不久后他就要结婚了。
离家出走再次上演，有了之前的经验，他相信这次不会失败。
春子发现了他的计划，在告发他与协助他之间选择了第三者，和他一起离开。
春子悄悄跟着他，英治发现时他们已经在同一列火车上了，望着窗外倒退的夜色，他竟然没有拒绝的余地。
在英治看来，这是离家出走，在家里人看来，这是逃婚，而在春子看来，这是私奔。
春子的热烈吓到了他，也感动了他，他不忍心赶她回去遭受那些流言蜚语。
于是，他们在一家海边旅馆住下，成为了外人眼中甜蜜的新婚夫妇。
没有婚礼，他们在那天夜里成为了真正的夫妻。
他终于明白祖父和雪生为什么认为可以通过结婚和女性控制他，原来女性的身体这样温暖，他沉溺其中。
他们在这座海滨城市落脚，春子最先找到了一份女招待的工作，自豪地说，“少爷不工作也可以的，春子会照顾好少爷！”
春子不漂亮，只能说是可爱，外人看来他们并不般配，她也没有上过学，和他在一起总把自己放在低位，他也确实延续了一阵少爷的待遇，什么都不用做，春子在工作之余还要照顾他的生活。
房租花销最大，渐渐地，他从家里带来的钱花得差不多了，春子更加卖力地工作，并和他商量利用休假的时间再找一份工作。
他不想连休假的时候也看不到春子，于是提出应该由自己去找工作。
春子有些惊讶，搂着他亲了又亲，然后说：“不要勉强自己哦。”
他并没有勉强自己，虽然他并不喜欢工作，但春子太辛苦了。
不知什么原因，离开家以后，他的身体比以前健康了，只有过一次小小的感冒，吃了些药，春子每天给他熬粥，然后就恢复了。
身体改变了，他的内心也改变了，他也想照顾春子。
其实，无论是上次离家出走，还是这次私奔，一开始他都没有打算找工作，只想着等身上的钱花光了，就让饥饿和病痛结束自己吧。
但现在他不是一个人了，他和春子组成了家庭，他有了自己的家，绞刑架上的人抓住了依托。
他找到一份印刷工作，起初并不习惯，春子一直鼓励他，夸他身上的油墨味好闻，再加上确实没有比重复印刷更安静更不用和人交流的工作了，所以他坚持了下来。
他终于意识到挣钱不易，春子是怎么忍受他以前大手大脚花销的？难怪他带来的钱如流水般消失，比起工作挣钱，他节省花销更能解决他们的经济问题。
于是，他缩减了很多不必要的开支，定制的成衣也换成了工装，终于在年末的时候，春子宣布他们有了第一笔存款。
他们高兴地庆祝，为了省钱，春子从工作的地方低价买回了剩余食材，他们一起做饭，又喝了点酒，然后相拥缠绵。
他越发迷恋春子的身体，温暖，包容，女性真是世界上最美妙的生物。
不久后，春子怀孕了，他感到更加奇妙，羸弱没用的自己竟然也要有孩子了。
他有些害怕，但春子的笑容感染了他。
春子很期待这个孩子，她也是没有父母没有家的孩子，而现在她的孩子会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
为了存下更多的钱，春子依然努力工作，英治也开始接一些誊写的工作。
家里的水管道坏了，当然不能花钱找人，以前都是春子挽起袖子自己维修，现在则是春子指导英治维修。
他不熟练，被滋了一身水，春子就在一旁笑。
春子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六个月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
然而，雪生的出现打破了平静中的喜悦。
英治在下班途中碰见了正在询问路人的雪生，因为穿着工装，雪生没有认出他，他赶紧回家拉上春子准备再次逃跑。
他不能回去，他们会拆散他和春子，然后控制他的孩子，他不能让自己的孩子再去过那样的生活。
春子慌张地收拾着东西，问他逃去哪里。他也不知道，反正不能回去。
春子说，“去我的家乡吧，他们一定已经去找过了，那里现在是安全的。”
英治愣了，他没想过春子会有家乡，可转念一想，不是谁都像他一样，没有归处，没有家乡。
他拿上行李，牵起春子的手说，“好。”
春子行动不便，下楼时走得缓慢，他紧张得手心出了汗，可雪生还是出现在了楼梯尽头。
春子受到惊吓，从楼梯滚了下去。
事发突然，雪生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和他一起送春子去医院。
去医院的路格外漫长，他哀求春子坚持住，已经无暇顾及雪生。
春子惨痛地哭泣，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他赶忙摇头，安慰她说没有关系。
春子痛苦地捂着肚子，“对不起。”
她在向孩子道歉，可他已经不在乎孩子了。
终于到了医院，手术室的门关上了，春子在路上的惨叫此时已经变成了虚弱的呻.吟。
英治坐在手术室外咬着指甲，雪生想对他做什么已经不重要了，他回不回去都不重要，只要春子和孩子平安，实在不行，至少春子一定要没事。
他喜欢春子，他爱她。
当心中闪现这个念头时，恐惧顷刻包围了他。
他的喜欢与爱从来都是灾难，儿时被捣毁的蚁穴，还有死不瞑目的良子。
巨大的恐惧驱使他闯进手术室，医护人员没有阻拦，产妇已经不行了。
春子双腿张开，成型的胎儿鲜血淋漓地躺在她的两腿之间，鲜血从产床一直流到地上，猩红一片。
他感到一阵恶心，对血的恐惧再次被唤醒，几乎就要晕厥过去，可春子还需要他。
他握住春子的手，想要和她说话，但她的意识已经开始涣散，失血过多加上医院血液紧缺，医生退到了一边。
英治哭着哀求她，“春子，不要离开......”
春子无神地望着天花板，嘴唇张合，却已经发不出声音。
下一刻，她张着嘴，眼中的光亮黯淡了。
春子死了，英治抱着她，直到她渐渐冰凉，医生试图劝说他放开尸体，但无论如何他都不松手。
唯一无条件接纳他的春子死了，他再次成了一个人，没有家，没有归属。
春子的死是意外，但他恨造成这场意外的雪生。于是，就在雪生因为内疚而同意再在他和春子的家中停留几天时，他再次逃走了。
这一次他身无分文，流浪到了另一座城市，没有工作，也不想找工作，他昏倒在街头，想着也许这就是原本的终结，如果第一次离家就这样结束多好，春子不会认识他，也许正在不知道谁家帮佣，勤奋而快乐地活着。
他昏睡了过去，再次醒来时雪生守在身边，他又回来了。
他沉默地看着头顶，和从前一样，他依然安静地接受了被抓回来的现实。
祖父知道春子的事，现在只想赶快举行他的婚礼。
“那个女佣的孩子死了，但你还可以再有孩子。”
可他根本就不是因为孩子的死而难过，也许起初还有遗憾，后来，对春子的思念使得他开始恨那个孩子。
女性的身体设计得多么美妙，她们可以做男人做得到的事，就像能干的春子，也能做男人做不到的事，比如怀孕。
但怀孕是痛苦而危险的，造物主为了引诱人们涉险，在男性体内植入丑陋的基因，让其沉迷在女性的身体中，给她们带去生.殖的诅咒——孩子。
他就是这样害死了春子。
婚礼很快举行，英治的抵抗没有用，和枝子成了他的新妻子。
新婚之夜，他尊重妻子的矜持，两人各自睡去。
第二天，妻子向他暗示，但他无动于衷。
第三天，沉不住气的和枝子终于不再矜持，她从一开始就看上了他，于是直接去脱他的衣服。亲吻、抚摸都没有用，试了几次后和枝子意识到，她的丈夫漂亮而英俊，却没有男人的能力。
她只能伤心地睡去。
英治躺在她身边，春子的死浮现眼前，张开的双腿，血淋淋的阴.户，那里曾经使他沉溺，胎儿也是撕裂那里来到这个世上。
他害死了春子。
他再也不会沉溺。
血淋淋的春子，血淋淋的阴.户，他也是这样血淋淋地来到这个世上吗？
这个想法让他恶心，他觉得自己十分恶心。
所以，雪生说他的母亲想杀了他是对的，他本就不该来到这个世上。
是错的，一开始就是错的。
他不该出生，更不属于这里，他是灾难，只会给所爱的人带去毁灭。
良子死了，春子死了，他为什么还活着？
当天夜里，英治把自己吊在了屋前。
睡眠轻浅的和枝子被门外声响吵醒，打开门发现一具悬挂的身体，吵醒她的是绳索晃动发出的咯吱声。
英治被救下，和枝子感觉受到莫大的侮辱，认为他宁愿死也不愿做自己的丈夫。
新婚的和枝子提出离婚。
在两家人的劝解下，和枝子先回娘家住段日子。
英治被看管了起来，还是一如既往的安静。
祖父气得来回走动，骂他是个只会折磨人的怪物。
雪生没有骂他，而是向他道歉。
雪生从未向他道歉，良子死时也没有，但这一次他跪在英治面前说：“对不起，春子的死我很抱歉。”
英治缓缓道，“是我害死了她。”
然后从雪生面前走过。
雪生望着他犹如行尸走肉的背影，发现他依然在走向深渊，如果说这是他的懦弱，那也必须挽救懦弱的他，“你没有伤害任何人，良子，春子，她们的死都是我的错。”
英治回头，冷淡地说了声，“好像也是呢。”
雪生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
“但我伤害了您和祖父，对吗？你们讨厌我，恨我，现在和枝子也是，她也恨我的吧。”
除了良子和春子，还有谁会无条件接纳他呢？就连他的母亲也不能。
雪生刚要否认，佣人传来和枝子坚决要离婚的消息。
最终，这场闹剧般的婚姻只维持了半个月。
因为时刻被看管，英治没有机会再做不被允许的事。
他又生病了，还是雪生照顾他，由于拒绝吃药，医生每天会来进行两次注射治疗。他认为没有意义，因为不配合，针头在他的肌肉里弯曲了，医生的耐心耗尽了，于是由雪生给他注射。
他不知道雪生也学过医。
雪生说：“只进行过基础救护的学习，因为那时候处于战争时期。”
他发现雪生老了，说起过去的时候完全就是个老人。
雪生继续道，“你的母亲是一名护士，她更擅长这些。”
英治眼中微光闪动，“她是怎样的人。”
雪生终于有机会唤起他的意志，但不愿过多回忆，于是说，“我不了解，但她很特别......以前我说她不在乎你是假的，其实她很爱你，是我夺走了你，我带你走的时候，她追着汽车跑了很远。”
英治沉默地打量着他，似乎在思考这句话的真实性，回忆深处涌上细碎的片段，他失望地说，“您骗了我，那不是我的母亲。”
雪生以为他在儿时因为重病失忆了，但良子死时他就想起了过去。
雪生说，“至少你的养母很爱你，不是吗？”
“她在哪儿？我能见到她吗？”
“她在中国病逝了，很久以前。”
他渴望的，仅剩的，来自女性的温暖没有了。
他艰难地问：“那我的母亲，她还活着吗？”
雪生微微皱眉，“当然，她还活着。”
“她在哪儿？”
“不知道。”
“那为什么说她还活着。”
“因为她很特别......她是个生命力极其顽强的女人。”
“她在中国吗？”
“当然。”
从那天起，英治开始梦想去中国。
雪生说他的母亲恨他，恨到想要杀了他，还有什么比死在自己母亲手中更能救赎他这错误的一生呢？
那么，就让母亲杀死他吧。
他不再寻死，雪生终于松了口气，渐渐放松对他的管制。
不久后，毫无预兆的一天夜里，英治失踪了。
除了钱，他什么东西都没带，突然就失踪了。
他来到了曾经落脚的海边城市，他和春子的家已经租了出去。他在窗下驻足，回想起春子的笑容，仿佛就在昨天。
他在窗下流连到半夜，第二天就生病了，并且有越来越严重的趋势。
他不能再浪费时间了，为了隐藏身份不被找到，只能花钱托人找船，很快，中间人帮他找到了一艘偷渡的小货船，前往东南亚，但会路过中国。
货船在深夜启程，夜色中，他模糊看到渐渐远离的海岸线，无声地说出了永别。
身边的新手船员因为离开家乡而伤心，但他心中没有难过。
那不是他的家乡，日本不是，就连此行的目的地中国也不是，他是一个没有家乡，没有归属的异类。
航行的过程十分痛苦，和小时候远渡日本那次一样，他晕船晕得很厉害，然后，原先的病情毫无预兆地加重了。
这一次，没有雪生照顾他。
他的体弱多病在幼年埋下伏笔，如今全面吞噬了他。
病情进展得很快，早晨还能勉强吃点东西，到了晚上开始上吐下泻，食物吐光了就干呕，混合着口水的酸苦胃液。
因为交了钱，船长派新手船员来照顾他，第二天，船员害怕地询问船长，他们能不能返程，他快不行了。
他的床单全是汗，衣服湿透，全身在高烧中通红滚烫。
船长暴躁地表示，他们已经出发很久了，此时返程不如继续航行，起码能先到岸。
新手船员传达了船长的话，安慰他说，他们已经驶过台湾，就快到菲律宾了。
英治嘴唇发白，浑身湿透，迷失的意识在此时凝聚，他想要起身，却使不上劲，绝望在眼中蔓延，“不.......”
新手船员想喂他喝点盐水，他连拒绝的力气都没有，吞咽也十分艰难。
眼泪滑落发际，船员同情地替他擦眼泪，鼓励他说，“我知道这很困难，但你要坚持住，想想你的家人吧，他们还在等你。”
眼泪更加汹涌了，这份出现在他最后生命中的善意，却将他推入深渊。
他嘶哑地呼唤着什么，船员努力倾听，却什么也听不到。
中午的时候船长又来看他，神情凝重地说，但愿不是传染病。
偏偏到了傍晚，新手船员也开始上吐下泻，并不确定地说，应该是吃坏了东西。
英治已经陷入昏迷，船上药物不全，没人知道他生了什么病，也没人能治。
他被隔离起来，新手船员和他一起被隔离。
到了晚上，新手船员哭着敲打船舱，告诉船长他没有呼吸了。
没有人敢靠近尸体，船长捂住口鼻伸出手试探，确实感受不到他的呼吸了。
夜色中，货船航行在广袤无际的海域，英治裹在床单里被抬出舱外。
货船底部涌动着洋流，赤道而来的暖流环行到太平洋西部，即使入夜，海水依然温热。
落水的那一刻，他的意识恢复了。
罩在身上的床单像一层膜，完完全全地包裹着他，四面八方的温暖将他填满。
英治竭力蜷缩起身体，仿佛很久以前，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最初的时候。
温热的羊水将他包围，他终于找回在母亲腹中的记忆，那是他渴望一生的温暖，遥远、悲伤、刻骨铭心。
他就快要出生了，他就快要死去了。
海面平静如常，伟大的海洋用她浩瀚的温柔包容一切。
他终于被接纳。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四、黑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