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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十 ...

  •   “唉,也不知季家这两年是怎么了,不幸惨祸不找别家,偏认死了一样专找他们。本以为是桩好亲事,如今看来那杂种女仔入门不就相当于请了个扫帚星么?”周太太把玩着正红色的婚约,斜睨躬身聆听嫡母教诲的周占荣。
      他并未有不豫的颜色显露,周太太满意地续道:“我知道那女孩子是长得俊,可确实是……这门亲事还是退了的比较好。”
      周占荣正与如意打的火热,旁的事也不挂在心上,听到退亲虽有不舍,但遥远的美人哪如怀中的软玉温香可爱,当即点头道:“孩儿都依母亲。”
      周太太撂下婚书,微笑道:“究竟委屈你了,你在外头胡闹的花头我便睁只眼闭只眼。你且注意分寸,别再拿你那戒子去给人当信物,坏了我们家的家声,看你父亲不教训你。”
      周占荣心下微惊,原以为做的隐秘,料不到母亲有神机妙算的本领,幸好已成功将戒子赎回,不然……他啐了口,幸好退了亲,不然岂不是祸水东引么。
      “这是周家退还的婚书。外头都在传些入不得的谣言,说定是我们家暗地里造孽太多,见不得光的丑事多了惹得苍天震怒,才降灾给我们。人言可畏啊……”
      大红色的泥金合欢鸳鸯婚帖,犹自喜气洋洋。燕芍接过它,连翻开看一眼的兴趣也没有,当即撕成两半,纸屑碎落,任谁手腕玲珑也再难拼成个团圆好合,她心底某处的巨石缓缓落下。
      大太太无动于衷地看着满地艳红的碎片,示意下人打扫干净,又道:“老爷病重,所幸你是个能干的,偌大家产劳你多费心思。我不理世事多年,眼下更无意踏足红尘事非。过几日我就带着老爷搬到妈阁山上的别墅去,山野清新,对他的身子应会有好处。至于你妹妹——疯疯癫癫的精气都快耗干了,寿数估摸着就在两三年间。总归也叫我一声母亲,我也把她带上山。至于你是留在澳门还是去别的地方,我就管不得了。”她慢腾腾地起身,隐入幽深曲折的回廊。
      自从季老爷暴病,大太太就封闭了自己蛰居十数年的庵堂,搬回正房居住,昼夜服侍动弹不得的姜老爷,细心备至,亲尝羹汤。知道的人都纷纷夸赞说还是结发夫妻恩义深厚,大太太被冷落了多年,仍然贤淑宽和,怪道老话云娶妻娶贤,季老爷饱览风月已让人羡慕,更难得还娶了像大太太这样温良的正室。
      罗纱织绣的床帏半垂,隐约露出床上僵卧的人干枯黄瘦的轮廓,寂静,死气沉沉。
      大太太在床边坐下,为季老爷掖好被褥,他紧紧闭着眼,容色枯槁,再没有往日精明狡黠。她端过床头小几摆的一碗钧窑片彩茶盏,沾了点茶水湿润季老爷干涩的嘴唇,“你身子动不了,心里头还是清楚的对不对?你谨慎防范了一辈子,一定没有想到会倒在我手里吧?”
      大太太俯下身,将脸额紧紧贴住季老爷的面颊,她端肃的脸上忽而漾出妩媚的笑意,如同昔日闺中好女,柔声道:“老爷啊,想当初我们也是恩爱过的,只是到了后来,怎们就一个小妾一个小妾的往家里带呢?”大太太的手指细细抚过被上的团花缂丝绣纹,略微粗糙的触感摩挲着指尖,“夫妻之间有恩有义也尽够了,可我不甘心只拥有这恩义二字啊……现在好啦,你再也不会离开我了,这里只有你、只有我……”
      “你还记得娶我那日你曾经说过什么话么?老爷呵,你怕是早就忘了,这二十多年来我可还日夜记着,你执着我的手说,生同衾,死同穴,今生永不负我。你践约了么?我不怪你,至少结局里,我会让你和我同生共死。”
      “你再也离不开我了。”
      阿细在大太太的门外等着燕芍。见她出来,连忙迎上去道:“大小姐,汪太太刚来了电话,请您今晚去她家附近的绿道边等她。”
      “晚上是么……”燕芍脚步微滞,“我会去的。”
      森森树影披离,等待燕芍的不是汪太太,而是岁和。
      她有点讶异,向他点头权作打招呼,“原来是你找我。”
      岁和没有言语,他仰头望着青蓝色的夜空,月光皎洁明澈,许久才道:“你愿意和我一起走么?”
      “走?去哪里?”她秀如新月的眉梢挑起,诧异道。旋即她哑然失笑:“不……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乱世哪有地方能安身呢?”
      岁和低低道:“可是我想纵然世道惊风险浪,总容得下一对寻常夫妻……”
      燕芍笑得哀婉,“你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我们这样的人,是不会为了爱情便抛弃所有的。你初识我时便明白。”她没发觉自己重复了两次,目光慌乱错开,“不要傻了,你我怎么会相信罗曼蒂克,那些都是谎言。”
      (我只相信能触摸的到的东西你不是早就清楚了吗?)
      当时是他不愿意,如今是她不愿意。其实也没有多大区别。
      岁和良久无言,最后艰涩地说:“我之前与明老板约定好了,三日后就随他下南洋。”
      燕芍不意他突然有此一说,呆愣了片刻,轻声道:“那么远么……南洋?”她痛恨自己当下的犹疑软弱,为何会生出不舍?她是否太贪心了,拒绝了他仍期盼他不会改变。
      他点燃了一只哈德门烟卷,暖白烟雾缓缓腾起,廉价、剧烈的尼古丁吞吐进肺叶里,苦香温暖,转而突兀化作尖刻的疼痛,那点燃烧的火星是玫瑰红,明灭闪烁,他默默凝目那点红,灰白的烟烬越烧越长,折断凋落,还未落地就碎成捧粉末。
      最后的火光在他指间熄灭,岁和转身循原路离去,背影依旧挺拔潇洒,毫无踟蹰。
      燕芍只是怔怔的,想起那晚青溶溶的迷离月色,哀婉缠绵的喁喁私语,细细飘散在水边、在风里……似梦还真。
      汪太太从树下的阴影中走向燕芍,她低声叹道:“我与明老板有几分交情,你不必担心他——可是你究竟在坚持什?”
      燕芍没有回答,汪太太叹息着搂住她细巧的肩,将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燕芍忽地在她耳边说:“惯于欺骗背叛的人,最害怕的反而是别人的背叛啊。”几不可闻。
      扑面而来的海风阴霉湿凉,丝丝寒气浸透骨髓,仿佛化作颗颗粗糙细小的盐粒在骨头上摩擦,能感觉到酸涩的疼痛。
      风里传来海鸥的鸣叫,一声声嘹唳,腥咸的水沫飘飞。
      渡轮离港,平稳地驶入白茫茫的雾气中,很快就变成一个模糊的轮廓。无边无际的雾,无边无际的海,看不见叵测的未来。
      即将消失在视野尽头的刹那,一直倚在船舷边的身影突然转侧。那么远、那么远的距离,她却能看清他沉默的眼睛。
      那双眼睛,多少次魂牵梦萦,望断秋水剪断孤鸿的眼睛。郁郁茫茫的黑,如最深的永夜,摄走她全副心神,销魂蚀骨。
      原来她也是痴情过的,那是她这辈子曾经愿意舍弃所有的人,是她唯一爱过的男子。
      在灯火璀璨的夜晚不经意地抬首,认识他、爱上他……然后,失去他。
      圆月清光,纵然人世沧海横流,也仍是千年不变的阴晴圆缺,这段岭南的故事凋尽了最后的灰,可是燕芍的传奇,还不到结束的时候。
      今后山长水阔,断肠声里饮的是浊酒,抚的是断琴,赏的是残月,唱的是旧曲,不见的是故人。
      “或许再也不见……”燕芍低低地笑了,柔媚的笑出一片血海,“或许在上海,或许在香港再见。”她的身后,黑浪滔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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