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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雷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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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雷渊
雷渊一直觉得,林奇伟是个很奇怪的人。
雷渊的父亲,是北国兵马大元帅,在和林奇伟的交锋中阵亡。雷渊曾经作为求和的使者,入质南朝。后来是他的母亲,用十车金沙和一队美女行贿南朝权贵,换回儿子。这是他一生不忘的耻辱。背负了两国之间的仇恨,雷渊多次挑战林奇伟。私下里他们每年决斗一次,雷渊每战必败,但林奇伟就是不杀他。
第一年,他在林奇伟剑下三招即败。那个英俊而可怕的男人用剑指着他的头颅,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会,若有所思。雷渊一阵绝望,低声道:“杀了我,否则我一定杀你。”林奇伟明亮冷酷的眼睛静静凝视他一会,忽然笑一声,用剑尖轻轻拍了拍他的脸,笑道:“那多努力。”
于是雷渊散尽家财,把老母和幼小的弟弟送回乡下,自己却西行苦寻明师。他一路行去,去时衣着鲜明、神采翩然,到了西域时,已经千金散尽,行同乞丐。但雷渊还是走下去。
最后他听说极西的天鹰山脉,住了个白袍怪人,武功通神。于是雷渊爬向天鹰峰顶。那时漫天大雪,他手足都冻僵了,还不断流血,一路挣扎着爬上去,冰上几乎是一个个红色的迹印。他不知道,是不是就要死在这个冰雪的世界。
雷渊想着林奇伟用剑对他时那个空茫而冷酷的笑容,一阵悲愤:“他杀了我爹,又如此羞辱我,难道我要不明不白死在这里,不能报仇?”他心头血气翻涌,怒喝一声,挣扎着继续爬向峰顶。
他很幸运,见到了山居的白袍隐士。隐士静静听了他的来意,忽然冷笑起来:“你要杀林奇伟?”雷渊狠狠点头:“我杀不了他,就让他杀了我吧。”遇到这个几乎无可逾越的对手,他还能如何?就算绝望,也是要挣扎的。
隐士注视着他,笑容越发现出恶意,缓缓道:“你叫雷渊?是北国雷震的儿子吧?”雷渊吃了一惊,颤声道:“先生……怎么知道先父的名字?”隐士仰天淡淡叹了口气:“我还知道,雷震当初射死林奇伟的父亲,他后来却死在林奇伟的震天神弩之下。两国交战,也就如此而已。”
雷渊心头一寒,盯着隐士:“这么说,你是他的朋友?你……自然不肯帮我?”他一阵失望,又一阵愤怒。想着隐士的话,那自然是对的,两国交战,还能怎么样?但林奇伟杀了他父亲,他能不报仇么?何况,这些年为了林奇伟的战绩,南朝一些好事的书生经常鼓噪着北伐之议,北国朝廷上下都很有威胁感。有这个人在,他的国家不会有安宁的。
那人脸上忽然现出恶毒的笑容:“朋友?林奇伟没有朋友,他也不需要朋友。我么——以前是唱戏的,现在是看戏的。哈哈。”
雷渊不明白他的意思。
但隐士收留了他,传他武功。他虽然教得漫不经心,却一言一动精当有效。雷渊出生北国名将之府,本来就资质过人,得遇明师,在山上呆了一年多,已是判若两人。
一年之后的某次过招之中,雷渊一不小心把隐士的剑挑飞。隐士愣了一会,回过神来,把雷渊赶下了山。
雷渊心头感激,但看着他凶悍愤怒的样子,不便多言,一拜而去。
身后,隐约传来一声长叹,寂寥地消失在空旷的冰雪世界中。那是英雄末路的凄凉。
但雷渊不在乎,总算可以找林奇伟报仇,他兴奋得血液也燃烧起来。他一想着那人用剑轻轻拍打他头颅的样子,心头就是一阵愤怒。
如今——他回来了。
雷渊潜入南朝,第二次秘密挑战林奇伟。
奇怪的是,林奇伟居然没有拒绝。他身为南朝权臣,本来可以调动人手,直接捉了他扔进大狱,但这位南朝重臣却爽快地同意和他秘密决斗。
雷渊再战再败,但这次他们拆了两百余招。
林奇伟还是用剑指着他的头,刀锋般冷酷的眼中,忽然泛起一阵笑意:“很有长进。明年你再来吧。”他忽然收剑,剑锋的寒气刺痛了雷渊的头皮,地上多了一团头发。
林奇伟悠悠道:“割发代首,你可以走了。”
雷渊闷哼一声,忍住屈辱的感觉,对林奇伟抱拳一礼,大步而去。
他知道,只要不能赢过林奇伟,他就算是完了。他出生武将世家,是北国不世出的兵法天才,曾经那么生机勃勃、雄心万丈,现在却只知道武功了。那人冷酷清淡的笑容,如和着残雪的初春寒风,早就腐蚀了他的雄心。生命如此痛苦,他这么活着,只为打败林奇伟吧?
其实已是绝望,但不可以放弃。
但雷渊知道,林奇伟的眼中,其实空明无物。这让他愤怒。那人随随便便就毁了他的一生,自己却满不在乎。
雷渊知道林奇伟不见得有什么快乐,却只恨那人也不见得有什么不快乐。
——他在炼狱中挣扎着,生死两难的时候,那人却犹如无心的神邸,若无其事地用空洞冷酷的眼色对着漠漠红尘。
所以,这样不可以——只能一起下地狱吧。
雷渊修书辞去在北国的一切世袭恩典,又给母亲和小弟留下遗言。他觉得断了红尘中所有的牵挂,可以放心想办法杀林奇伟了。就这样漫游四方,多访异人。
第三年的同一天,他和林奇伟又站在了那个隐秘的荒野中。
决斗中,他甚至觉得,他们如此接近,每一次呼吸,都是那么的投拍。就像一面镜子的两个面,一动一静,都暗合天意。拳与掌,手与足,刀与剑,虎虎风声之中,雷渊隐隐感到,这时候他居然是快乐的。
这一次,他和林奇伟交手五百余招,但最后还是输了。
雷渊对着林奇伟狂笑:“还不杀我?下次死的,一定是你。”很明显,这几年,他的武功越来越好,林奇伟却几乎没有进展。
他隐约感到,这个最接近神话的人,正在一步步被他赶上。
可那又如何,他早已不知道快乐是什么,杀了这个人,也只是个遥远而不得不为之的誓言。
雷渊羡慕林奇伟的满不在乎,这让他越发恨着那人。
林奇伟对着他温和地微笑:“是么?那你明年继续吧。”口气还是那么随性悠闲。这一次,他甚至什么也没做,直接收回剑。
雷渊愤怒起来,低声咆哮:“为什么一直不肯杀我?”
林奇伟笑了,沉思一会,说:“为父报仇,我也干过啊。现在不过是换人而已。”他一笑而去。雷渊愤恨地大吼:“我不要你可怜!”踉踉跄跄提着刀追上去:“我们这就再打,不用明年了。”狠狠一刀劈出。
他心境混乱之下,这一刀已毫无章法可言。
林奇伟微笑,顺手一招空手入白刃,夺了他手中刀,悠悠道:“这样做没用的。”随意折断刀,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雷渊扑倒在地,全身格格发抖。
恨啊……
也许,他坚持立刻动手,不过是情愿死在那人剑下,也不想第二年的决斗中杀他了……那人居然如此轻易看穿他的心意,真是可耻。
他已经被毁了,毁得如此彻底。
雷渊对着自己冷笑,笑得声嘶力竭,却开始流泪。
他大醉在一家破旧的小酒店中。醉意朦胧中,为了一个酒席,他和一帮地痞动手。雷渊不知道怎么回事,醉歪歪地反应迟钝。一个小痞子砍他,准头稍微差了点,于是断了他大拇指。
雷渊忽然清醒过来,怒吼一声,干净利落地劈翻所有的地痞。酒店老板簌簌发抖,雷渊却对着自己血淋淋的手苦笑。
这样的手,再也不能握刀了,自然赢不了林奇伟。
——是故意的么?
他心头忽然想到这个可怕的念头,难道,他宁可毁了自己的手,却不再有杀那个人的勇气?
雷渊泪水涔涔而下,忽然狂笑起来,一把推开酒店老板,大步离去。
他回到北方,决口不再提复仇之事。
北国皇帝知道他归来,很是欢喜,还是要他领兵。雷渊随口应下,却并不做什么,一心喝酒,每日倒有大半时间在半醉之中,剩下的时候,就调教弟弟练武。
他知道,他已经完了,可看着弟弟虎头虎脑、生气勃勃的样子,却总有些乐趣在。
有时候,也收拾心情,训练军队。三年之乱后,这个国家逐渐回复元气,当年的霸气毕竟还有底子在的。雷渊是兵法天才,练兵也大有道理,短短年余时间,手下部队的战斗力大有进展。几次和南朝人的小战事都占了点便宜,皇帝几次下旨抚慰,朝中甚至又有人在鼓吹南下一统江山。
但,那又如何呢?
每当日色熙微的时候,雷渊喜欢对着一壶残酒,沉思到日落。
后来慢慢知道,那人的父兄,都是死于北国当年的阴谋。战乱中,林家几乎灭族。父亲雷震,在里面充当了重要的角色。林奇伟的报复,无疑是异常可怕的,甚至使北国三年内乱、一蹶不振。但他甚至没有亲人,战后好容易找到一个远房堂妹,二人几乎是相依为命,后来妹妹却被皇帝充入内庭。
所以,那人会有那么寂寞空洞的眼神吧?
现在,雷渊也慢慢明白了那个活在神话与血腥中的人。林奇伟不肯杀他,只为他们曾经有相似的心境。
拇指即断,他们之间那点微薄的联系似乎也断绝了,他再不能找林奇伟比武。
可心里想着那人,总有些茫然的意思。怎样才好再见?
那么,发兵南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