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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涉水【完全版】 ...

  •   咸的。

      费长房舔了舔干涩唇上硬结的死皮,天空中有轮鸭蛋黄般的红日,或是升起,或是将要沉落。他在岸边等舟船的间隙百无聊赖。这般样子的清晨或傍晚他已见过无数次,只今天稍微有些特别。

      今天是他当死的日子。

      他想:死的味道,是咸的。

      长房先生的老师是市井中卖狗皮膏药大力丸的糟老头儿,收市后住在破瓦壶内。大家爱管他叫做“壶公”。老头儿传他仙术,教他如何缩地,如何驱使社公,如何鞭笃不听话的淘气鬼。末后,两人临别分手时赠了他一样礼物。

      他用手指在沙地上书下一个日期,这天日落前你会死。长房先生听罢,由不得心烦意乱起来,想要起身又不得起身,小腿肚子阵阵发麻。壶公将碗内浊酒一饮而尽,手指握住杖头,于顶端贴了一张朱砂画的黄纸符箓。符在汝命即在,符亡汝命即不存。

      那会儿他还年轻,较为乐观,不曾想过后来的事。后来他渐渐变得有名气了,就想:车到山前必有路,运命这个东西无定无常,作为一个人,定有与之抗衡的法子。再后来他接到皇帝的诏令,以客气但不容拒绝的言辞请他去汝河驱除瘟魔。据说那地界如今已死到快要不剩什么人啦。他坐了许久的车,到达葛水水畔,看到今天太阳格外红艳,猛忆起老头儿的话来。

      假如这是他在人世所见最后一次日落,那么值得将这副画面好好记住,长房先生迟钝的转着念头。水面昏昏的,是沉暗的玛瑙蓝。金乌正以十倍速度坠向地平线。

      腥风里有水的潮气,涩而且咸。

      “老师!船来了!船来了!”

      桓景叫嚷着跑上来,犹恐老师怪责自己办事拖拉,结结巴巴解释说:“瘟疫闹得太凶,官府怕染病的人四处乱走,所以封闭河道,禁止水上船只往来。我同舟子磨了半日嘴皮,才雇到一艘小船。”

      他虽这么分解,却没胆量去瞧长房先生的表情。年轻人虎背熊腰,有只汤圆似的脑袋,透着和气,说话间则有股子伶俐劲儿,最绝的是能打各省乡谈。费长房摇摇头,扶住后腰咬牙切齿立起身子。桓景很是乖觉,忙替他扛行李,唯独那支贴了符箓的竹杖,他仍不叫人碰,固执的抓在手中。

      长房先生年已知天命,可那舟子岁数仿佛比他还老,瞧这条船的残破程度,怕不比两人的年岁更老。桓景将先生安置妥当,就开始一如既往卖弄他那手“能打各省乡谈”的交际手腕。长房先生困意上来,打了个艰难的呵欠,他一动也懒怠动,活像只刚刚吃饱的绿毛海龟。

      天阴了。

      他望了眼锅灰色天空,思忖着。

      天光亮了九次,暗了九次。之后的事毫无预兆,就那么突然发生了。长房先生深陷的眼眶中汪出一滩浊水,因而不得不用力将瞳孔对焦才能瞧见舟子瞬息变幻的脸。它横向伸展,拉长,露出幽冥中游魂痛苦的神色。那人颔下无须,有点男人女相——是张阉官的脸。

      啊,费长房认得,他是皇帝的弄臣,姓阴,叫什么呢?

      却记不明白,且呼他做阴公公罢。

      “苦哇……”公公别过头来,向他做出个比哭难看的笑来,伸出一只手指,指向自己脚下,“先生可不晓得,地狱里边,苦哇。”

      长房先生忍不住大咳,浑不知所以然的小徒弟桓景还在同船翁攀谈,“皇帝几次召见老师,想拜老师做仙师,都被老师回绝,叫皇帝老儿碰了一鼻子灰。从前那个祸乱天下的阉人阴公公你可知道吗?就是那个净出贼主意,哄着皇帝服药炼丹,大修道观林园,搜罗民间童男女做药引子的太监。后来闹得太不像样,老师这才拆破他的假面具,判了他个五马分尸。嘿,那场面我现在都记得……”

      阴公公在自己脖颈上比了个“杀”的手势,眨眨眼,继续说道:“我算什么?不过是皇家里豢的一条讨吃的狗。我们同先生不一样,先生不摇尾巴照样活着,我们不摇尾巴就要死。我在世时候唯一的大事,就是让皇帝开心。可是皇帝常常不开心。”

      税收不够了,皇帝不开心。民变造反了,皇帝不开心。小老婆死了,皇帝更不开心。

      那会子,皇帝最宠爱的一个妃子,得暴病猝死。君王日日不理政务,以泪洗面。以一个统治了国家近四十多年的人来讲,这番哀恸情实过分,足够让那死去的姑娘活过来再死一死的了。为着龙体康泰,君王不至忧郁成疾,阴公公特意请来一位有“大法力”的游方术士,在午夜时分一个对时里,将照着妃子生前音容笑貌所雕刻的玉石石像化为活人。(尽管必须隔一道薄薄的屏风),皇帝还是日渐开怀起来。

      要不是长房先生碰巧被“邀请”到宫中做客,就不会“意外”戳穿这把戏。游方术士实则不过是个潦倒傀儡艺人。“请魂”不过是场偷梁换柱的傀儡戏,所以才必须隔着屏风进行表演。皇帝得知真相,大为震怒。不仅将主使骗局的两人五马分尸,且将公公在内廷中所有交谈过的女婢及宦人全部处死。为震慑这些胆敢欺君枉上的小人……

      “唉,自商纣以后,就没有国君用过‘虿盆’。想想那些被剥光衣裳在蛇蝎毒吻下苦苦挣扎的人,先生每天夜里还能安寝?”他说这话时,声音透着尖刻,如刀锋刮过的铁。

      睡不着的,长房先生不经意摇了摇头。自那之后许多天,他都彻夜无法入睡。当时他太年轻,缺乏应对这类事儿的经验。他以为只要赶走皇帝身边的奸邪之人就能让国家好转起来。但带来这种血腥的结果是全出他全预料之外的。

      而皇帝依旧是那副德性,国家似乎并没有好转起来,尽管也并没有变得更坏。

      “我每天都在想着先生,每一天在地狱里被叉入油锅的时候都在想着先生你啊!咳咳,我是想要向先生复仇,在我们那儿,想向先生复仇的鬼魂可多着哪。可是大家晓得,你有那道符。”

      他目光畏惧,人也跟着瑟缩了一下子,瞥向竹杖。费长房手指正搭在上面,有些神经质的轻微抖动。长房先生的态度还是很沉着,他并非第一次碰到鬼魂出言恫吓。

      “你该走了,阳世不是你该待的地方。”他握住竹杖,作出要挥舞的样子来。

      鬼魂慌忙说道,“这就走,这就走!你纵不说,我也是要走的。不过我之后的那个人,你须得见上一见。他并不是来找你索命的。”

      话音未落,他就消失了,同来时一样突兀。长房先生长舒一口气,不住揉着酸痛的太阳穴。放眼望去,小舟才不过行了小段路程,将要接近河心时,水流骤然变得湍急。扁舟亦起起伏伏,仿佛一张落在漩涡中的树叶。

      “爹爹。”

      子敬孩提时代发音不够标准,总是喊做“代代”。

      “爹爹……”他像害怕对方没曾听到,尾音略微扬起,又唤了一声。

      长房先生呆若木鸡,一时竟像个孩子般惶然无措起来。子敬呵,他默念着。出家修仙道的人,哪里能记得自己有个儿子呢?他执拗的想着,将头偏向一边,去瞧河水翻上船舷击出的白沫。

      桓景说话的速度愈来愈像只发情的麻雀,“老师在宫廷里表演幻戏的时候,就连太后也啧啧称奇。埋下一只橘核,转眼便长出橘子树。叫铜鼎鼎耳上的饕餮活起来。甚至邀月宫仙子下降凡间也不是难事哩。”

      船翁神情肃穆,长房先生却嫌他的话太刺耳,干咳两下。桓景知趣的住了嘴。

      子敬听了这篇吹嘘,连连唉声叹气,“爹爹入道的那一年,孩儿才只六岁。那年爹爹为了入山,将一只断竹用白绫悬在屋舍背后。祖母无意中见到,以为爹爹自缢而死,嚎啕大哭,翌年就下了世。后来母亲改嫁,后父很不能容我,将我赶打出门。自那之后便四处流浪,居无定所。”

      “母亲说,爹爹临走时教给她,让她将我抚养成为一个有信义、知廉耻的男儿汉。”他说到这里,笑容发苦,且不乏讥讽。“不过我想,作为失信于家人的人来讲,大约没有多少资格讲这话罢?”

      长房先生铁块似的脸热了热。

      “说到您的儿子如何堕落成为一个偷抢拐骗,无恶不为,连瞎眼婆婆和三岁小儿也不放过的歹徒,连我自己都觉难以启齿。人若要上进十分难,要向那些下流人靠拢却再容易不过。……被我勒死的女人是个年老色衰的娼妓,啊!这些情事您一定不愿听吧,恐怕污秽了耳朵?那么跳过她,直说说那天您独生儿子如何丢了首级。”

      “杀人——是顶热闹地。我与那些劫盗的强徒、无耻的奸杀犯和敌国的奸细一同去到刑场。那天同今天一样,也是这么着刮着风,风里有股甜腥,肃杀得紧。我想装出木然的模样来,然则心口却乱跳不止。时候越来越近,他们都在喊‘杀’!”

      长房先生的脸色白了起来。

      杀,杀,杀,杀,杀——

      “突有人跳起来,大喊了一句‘仙师!’,顷刻,所有人都转了脑袋。我也睁大了眼,向着他们所张望的方向望过去。您忆起来了么?是了,您怎会忆得起来呢?您哪里会晓得自己的可耻的儿子会混在这群罪大恶极的犯人中间?只听到‘咻’的一声,头便离开身子,在空中速速转了几个圈。我瞧了一眼,只瞧了一眼,可也掩不住将死之人狂喜的心情。父亲穿着一身旧麻衣,持一支竹杖,瘦骨支离,一言不发。所有人都道您是谪仙降世,要为蒙昧愚鲁的野人带来大福祉。只有我知道,您不过是个凡人。”

      “……您不过就是个同别人一模一样的凡人罢了。”

      长房先生满嘴苦涩,沙哑着嗓子说道,“你走罢……走罢……”

      费子敬化做一阵阴风,不一会便销声匿迹。

      远远将要瞧得见葛水岸边,生就一片苇子般的水生植物。正恍惚的当口,风又起了,呼啸风声中,夹着几声渡鸦哀鸣。素来淡定的长房先生不禁心底发冷,刹那毛骨悚然。

      “咣当”巨响过后,小舟像是撞在一堵铁壁上,定定止在水流中央。既不前进,亦不后退。渐渐的,桓景的声音愈来愈微弱。连舟子佝偻的背影,都快要瞧不着了。

      “妖道费长房,还记得被你囚禁三年的东海君吗?擒捉的耻辱,杀死妻子的怨恨,一并偿还来罢!”

      先有一只六趾的爪,趾缝连有蹼,藻绿的皮。东海君生就是张玄龟的脸面,四肢却如人一般无二,慢腾腾压低着身子,十分敏捷的爬上船来。他有一万岁了么?或者五千岁?神仙看起来都差不多,长房先生想。一万岁,也只是个小地方的水神!连烟火食都不配享。

      费长房很快否定了东海君的说法,“她不是——你的妻室。”

      东海君大笑,本就极丑的脸,登时皱缩。“跟你论这个,我真是傻子。你哪里会懂得?”

      长房先生忆起来,那年他途经葛陂,拜会仙友葛陂君。席间葛陂君向他透露,东海君对自己的夫人图谋不轨,那是个在附近都声名狼藉的家伙。如果任他继续玷污自家门风,恐怕以后只得将家搬到远离此地的极西去。费长房听了,自然很不高兴。那会子他已厌倦造福百姓渡人渡世,也对降服妖魔彻底失去兴趣。葛陂属他为数不多还能忍得他脾气的老朋友之一。听了这番抱怨,他立时拍案而起,乘着酒醉写下符咒。凭着门楣上及内院中的符咒,第二天,那倒霉且稀里糊涂的东海君给困在一只乌龟躯壳内,险险没被怒火中烧的葛陂君炖做汤羹。

      长房先生觉得,汉一朝女人得到的特权也确实太多。这码事儿,葛夫人未必全没责任。

      东海君的表情由发怒转为憎恶,“你大概以为自己做了一桩好事罢?你哪里晓得,那葛陂压根儿没有感激过你。你被人当枪使了一回,傻瓜!葛陂是个品格糟糕的赌徒,他将自家妻子输在赌桌上,迫得夫人替他还债。他签下契书,事后又再反悔。可是这小人!不敢亲自与我理论,就找了你来使计。你上了他的当!”

      他怒不可遏,“我虽打赌赢了他的夫人,但却是要明媒正娶进门的。她是个贤淑有德行的妇人,爱慕她也是极平常的事儿。然而这畜生!自从那次后就刻意殴打辱骂,拿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泄恨。这也可以算作是个男人么?他逼死了她,还要说她偷汉子,污蔑她的声名!畜生!畜生!你们都是一路货色的畜生!”

      费长房头一次,没办法泰然自若,眼中现出恐惧的神色。因他还记得葛夫人遗体的模样,面目全非,惨不忍睹。命运呵!总是这样反讽,在你背后不防备时插上一刀。

      长房先生抓着竹杖,翻来覆去只念着一句话。

      今天你当死。

      大好头颅,谁刀斩之?

      东海君到底不同于那些卑贱的野鬼,他更加胆大,也更加放肆。眼看带蹼的手指就要触到先生。他要拖他入水,要将他活活的淹死。可是壶公的符箓非比寻常,将身材肥硕的小神弹了出去。炮弹一般堕入洪涛,再也没有起来。

      长房先生长舒一口气,颤颤巍巍拭去额上汗珠。船在这时,靠岸了。

      舟子胡乱指了个方向,说道:“那边就是闹瘟疫的地界。”

      桓景付了船资,师徒二人将为数不多的行李搬上岸边,目送小舟悠悠划远。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

      耿耿不寐,如有隐忧。

      微我如酒,以遨以游。

      ……

      日居月诸,胡迭而微。

      心之忧矣,如匪瀚衣。

      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舟子苍老的歌声在水面回荡。明蟾清辉下,古老而忧郁。夕阳已然完全没入地平线,今天将要完结,他仍活着,侥幸不死。他的心情无端一阵轻松,有着少年时头回偷欢成功的愉悦和刺激。

      老船翁还知道《诗经》呢,长房先生心想。

      又站一会子,感到实在有些无聊了。桓景紧一紧裤腰带,踌躇满志。普天下还有数不清的百姓等着他去解救,不是吗?

      桓景将行李扛在肩头,道声“先生,走罢”。费长房点了点头,彼时月亮照耀了他半边侧脸,好像涂抹白粉的小丑戏子,另外半边五官则模糊难辨。桓景喉头有口痰,不吐不快,“荷”了三五下,“卜”的吐在脚下。

      壶公画的那道神符被浓痰晕染,登时墨汁化开,成了一滩污渍。长房先生大惊失色,可他的喊声很快就被厉鬼的哭叫与欢呼所淹没。

      水面最后几点泡沫翻了翻,复归沉寂。滩上除几簇倒掉的荒草,几道淤泥上的指印外,倒也没留下什么痕迹。桓景拿草鞋将泥迹揩抹了揩抹,眉目都舒张开来。

      依旧的面无表情。

      方才目睹着费长房被众鬼拖下河的时候,他连眉角都没动过。就这样了吧,今儿个索性彻夜赶路。南方瘟疫蔓延,不知名的魔头正在四处肆虐。不能慢腾腾的磨蹭,时间不等人。

      桓景一面兴奋的转念,一面将竹杖横过,照准自己膝盖往下爽利的一撅,竹竿断成两截。它被弃在路边,几个时辰后,路过的野狗顺嘴给叼了走。

      年轻人大步流星,前路虽有穷山恶水,可他的包裹里有茱萸叶,有菊花酒,有降服妖魔的宝剑。他觉得自己意气风发,天下无敌,简直无所畏惧。许多年后,百姓会像歌颂长房先生一样,歌颂桓景的传奇故事。

      而长房先生呢?他老了,该当退出历史的舞台。老头儿的想法早已不时兴,不合时宜。我还有未来,他只有过去,那就让他留在过去好了。

      月亮漫无目的的游走,河流还泛着浪。唯有苇子,听到鸦叫后一齐低头伏下身躯。

      归去来兮。

      渡鸦说:归去来兮——

      (全文完)

  • 作者有话要说:  一直想把《红绡》那种语感的故事写成一个系列,奈何人太懒了。过了这么多年才弄出第二篇。跟平时的商业言情化风格不一样,这种比较后现代主义。嗯,因为我是鲁粉,最爱《故事新编》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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