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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第一百零九章 酬幼年之不足(四) ...


  •   陈欺霜装作漫不经心地擦摊位前经过,实则眼睛却一刻也不得闲,紧捉着炒锅内上下翻涌的甜栗波浪,来回跃动。

      焦香甜糯的熟栗香气,颠颠波波,经由白露时节丝丝干爽凉意的扩散,远逐秋波扬,近则环绕人的一呼一吸,猛向鼻孔内钻。

      深深吸气,幸福又满足地微笑。

      在明显做出一个吞咽的动作后,陈欺霜觉察到了来自身侧的目光。

      “你在看什么呢?”

      两人的视线,由平行转为相遇。陈欺霜连忙像生怕周钰恒误会般,狠狠咽了下口水后,认认真真地解释道:\"我没看什么。那个,我不是馋,更没有特别想吃,只不过,像这种热乎乎、暖洋洋的东西,最好能傍着锅边吃,那才好吃哪!不知道你有听说过‘锅气’这种说法没有?就是做好了的饭菜,在盛出锅以后,趁着烫呢,马上吃进肚。‘锅气\'就如同人活着时的生气,气散了,就不好吃了。”

      “热乎乎暖洋洋的‘锅气’吗?这种说法还怪可爱的。那我们还站在这里等什么呢?走呀。”周钰恒攥紧陈欺霜的手,牵着他向回走,“咱们也去买一点‘锅气’回来尝一尝呗。”

      “不能,我不去,我在出任务时是不许……”

      “任务?你指的该不会是我吧?”

      “呃——不是不是,那个,我给忘了。”

      陈欺霜羞涩地笑笑,又支吾道:“可是,你不是从来不边走路边吃东西的吗?说什么君子端方,君子慎独,君子呃,君子食不言、寝不语……”

      “君子易地而处,平心而度——你都转回去看过第二眼了,我怎么能当作不知道?况且,你不是喜欢在人多热闹的氛围中去吃一些好吃的东西吗?我喜欢看你吃东西时开心的模样。”

      “那是我,不是你……”

      “咦,可是,你莫非忘掉了吗?之前你不是还曾喂我的吗?给你点提示好了,大街上,当众,你亲手掀开我的面具,交换你我用过的吸管……”

      “店家——!”陈欺霜猛喝一声,盖过了周钰恒的话,他几乎在用喊的,高声问道,“蜜糖炒栗多少钱一斤?”

      “哎呀,差点儿聋了。”周钰恒稍挡了下耳朵,低笑道,“……也没什么不能适应的,习惯正是拿来改变的。但凡你愿意尝试的事或物,尽管去做,不必顾虑我,我都会想办法跟上你——哦,惟独一点可不行啊,早起打坐之类的,能不能放过我?”

      陈欺霜立在原地,杵了许久,似乎浅提了下唇角,在笑,可又笑得极苦。转念间他又眨了眨眼,强行从周钰恒掌间拽回手来,扭头对着炒货店的店主比划道:“那个,这个卖四十五文一斤吗?就、就称三十文的,行吗?”

      店主一下被问住了:“客人你这是在问我吗?行啊,当然行了,称多称少都随意,你们说了算。”说完他转过头,确认似的看向同行的周钰恒。

      周钰恒略一思索,从旁补充道:“因为我们也不清楚三十文具体能称多少,能不能够我们两个吃,能劳烦您先帮忙称一下,我们看过份量再作决定吗?小霜,我这样理解,对吗?”

      陈欺霜猛点头。

      店主这才恍然大悟:“噢,原来是这个意思啊。不劳烦,不劳烦,那我就——先称着?”

      他口中问着,手底已同步忙乎上了。抓过搭在圆墩脖子上的汗巾擦额头,熟练地将手底的大炒铲换成了大铁舀,铁舀同时舀起板栗与炒栗石,倒入一只带有漏网的深笸箩内。店主拍巅着笸箩,筛落掉细碎的炒栗石。

      陈欺霜神情沮丧,连板栗都不盯了,换盯案板缝:“那个,周持之,幸好有你在,也好还好你挺能说,如果只我一个人,那么,买多或是买少了,我都只能认了。”

      周钰恒笑:“你呀,无非就是担心会给别人添麻烦罢了。没关系,也不怕,慢慢来,多接触下来自然就知道话应该怎么说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三十文会不会太少了,你能够吃吗?不妨多称一些让人送回去,吃不了的照旧撇给毕先……”

      “啊?不能,我感觉够吃了。而且前面还有好多好多好吃的,有煎饺、甜酒酿、羊饭、茴香香豆、金橘团……需要预先分配好肚内的空间,前期不能吃得太饱,也不能吃得过腻。特别像蜜糖炒栗这类饱肚的干粮,一不小心就容易吃涨肚,那就再也吃不下别的了,只能干瞪眼——你笑什么?是在笑我吗?”

      “不能,不是笑你,只是认为你的提议很合情合理。那么,接下来,我可要全都听你的了。”

      “嗯,也行。这个行。都交给我吧。”

      恰好此刻炒货店的店主也忙停了手。他将笸箩内的炒栗装袋过秤,一边添装一边问两个人道:“这些够了吗?再多一点儿?”

      陈欺霜点头:“够了,够了。”

      周钰恒附和陈欺霜:“不少,不少。”

      店主随即单手提秤,报明斤两,顺带着大声吆喝揽客道:“二位瞧仔细喽,四十五一斤的炒栗,秤杆儿高高翘,三十三文,抹个零头,收你们三十文整啰!”

      周钰恒提前握住了陈欺霜的手:“你别忙,你看,这一次我是带了零钱的。”他笑着拍了拍腰侧,“而且带了很多。”说完拉开鼓鼓囊囊的钱袋,随手一抓,不多不少刚好三十枚铜板,“店家,钱我们放在这里了。”

      陈欺霜盯着簇新的铜板,一时惊愕:“这些都是你的?你找人准备的?为什么?你不是不随身带钱的吗?”

      “哦,原来如此,难道这就是你同我抢着付账的原因吗?怕我拿不出钱来会尴尬?不能。其实光凭我的长相呢,也是能够坦荡的吃上几回白食的,倘若你准许我摘下面具的话。”周钰恒伸手去接装甜栗的纸袋。

      陈欺霜笑:“嗯,我信。”

      ——纸袋一经手,即知重量不对。

      周钰恒略瞥一眼假装忙碌炒货店店主,一倒手将纸袋转递给了陈欺霜,笑道:“坏小孩,你又在心底偷偷笑我了,对不对?不过,小霜,你知道为什么秤星要取十六星作十六两吗?”

      陈欺霜展开袋子飞快挑出一只板栗:“那个,不是一直以来都是这样规定的吗?”

      周钰恒敲掉这只板栗,拎着陈欺霜的手腕,引他去盥洗源净手:“虽为约定俗成吧,但古人在定秤之初早有训示:所谓北斗七星,南斗六星,之上更添\'福禄寿\'三星。自左而右,北斗主死,南斗主生,生者方享福禄寿——人心亦当有铨衡,否则呀,短一两无福,缺二两少禄,亏三两折寿……一来二去,扣来减去,大限也就挨到了。”

      似笑非笑的声音,明明越离越远,越远越模糊,但却不知因何缘故,偏又一字不落,字句分明。

      炒货店店主停下炒铲,先是看向秤杆,后又脸色难看的非问自答着:“应该没关系吧?现如今这个世道,哪个人不跟我一样啊?都说‘无奸不成商’嘛。而且瞧那二位的装扮,也不差这一点点,就这么一点点……应该不要紧。”

      虽然嘴上连连安慰自己不要紧,手上却早已抓过兜铲,铲起满满当当一兜铲甜栗,惟恐追之不及般,一路小跑:“二位请慢走,二位请等一等……小店在这条街上做生意刚好满两百年了,为了答谢乡里乡亲们的照顾,特意多预备了些——你们瞧我,都忘记替二位添上了。”他装出来一个笑脸。

      周钰恒也极其配合对方似的做出了惊讶的样子:“哎呀,竟遇上了这等可喜可贺的事情了吗?我们也是听了朋友的推荐专程过来的。恭喜贺喜,百年兴旺,多谢店家了,像您这么会打理生意的人,定能财源广进,门庭若市,富贵绵延……”

      店主经过左一声招财、右一声进宝,晕头转向,带来的满兜炒栗,倒两下,“五福临门”,没好意思停,再倒两下,“祖业生辉”,更没好意思……三下两下,最终被一迭声的喜上加喜催促着,干脆一股脑全倒给周钰恒了。

      而脸上的笑容,也已由假模假样,变成了真情实义。他一团喜气地抱手道:“没错,说得没错。也不瞒二位,你们尽管四处打听打听,你们能看得见的这条街,包括咱们这里的大小商铺,保准再也找不着第二家比我们家炒货味道更正宗的店了。咱们靠什么能立稳脚跟啊?靠的正是街坊邻居口口相传的好口碑!小公子们吃好了一定要再来啊!”

      如同卸下了沉重的心理包袱,球状的身形边弯腰示意边离开,他颠着轻快的步子,灵活地蹦进了人群。

      周钰恒逐根仔细擦干净陈欺霜手指上的水痕,这才放手,将纸袋重又递给他:“好啦,这一回你可以吃了。”

      “你呃,绕来绕去说一大堆话,只是为了吓唬他?难道是因为——炒栗没给够?”

      周钰恒直接笑出声来:“那是当然了,有我在,哪能让你吃亏?”但转念一想,“可我听你话里的意思,你早就看出来了?什么时候?怎么看出来的?”

      “看出来的?不能,不是看出来的。”捏爆一颗板栗,掀起面具一角,自然而然地将剥好的栗仁送进周钰恒嘴里,临末还不忘体贴地拍实了面具。陈欺霜嗦着指尖的一点甜,不知从身上哪处摸出来一块黑疙瘩,“就是我感觉他的那个秤,气流的走向有些怪,好像跟这个有关,就顺手帮他把秤修好了——怎么样?好吃吗?”

      清亮且极具穿透力的眼睛,灼热而专一地注视着周钰恒,仿佛要透过面具看清周钰恒脸上的每一丝表情。这双眼睛甚至继续无知无觉地前凑、贴近,近得可以数得清鸦羽颤动的频次。

      周钰恒主动避开热切目光的直视,极力后仰:“嗯……‘锅气’很甜……还有,好热,小霜,你别贴我这么紧……”他轻轻吐出一口气,飞快拈起黑疙瘩丢进衣袋,以及,再次抓过陈欺霜的手,送到活水源下,“清醒,快醒醒,‘清心如水,清水即心;微风无起,波澜不惊……’对了,你说的气流走向是指?我有些听不太明白。”

      “不是刚洗过了吗?怎么又要洗手?这个……好像光靠说也说不清楚。它和人体的武穴经脉相近似,各种各样的东西,都有它们独特的‘气\'运行在其间,就好比这个——”陈欺霜一等手擦干净后,立马再抓起一颗板栗,送到了周钰恒的眼前,“它的‘气’,从这个尖,流向它的圆肚。但中间这道切口已经把它的\'气\'截断了,我们只需要借用这一点截断‘气’的力量,吸收过来,纳为己用,像这样——”

      食指拇指分别卡住板栗切口的两侧,也没见动作,“叭!”轻微爆裂,板栗如蛤蜊开壳般,完整地脱出了澄蜜饱满的栗仁。

      陈欺霜点头:“因为我们的心法体系与中原武学不太一样。”他将栗仁向前一送,“你想学吗?可以加进晨起的练习中……”

      “千万——不要,饶过我吧,每天早起坐直了睡觉已经是我的极限了。”周钰恒趁陈欺霜一时不备,飞快俯身,叼过栗仁,咬碎了,吞下去,“嗯,这一粒也很好吃,很甜呀。”

      陈欺霜低头看着正捏着的空壳,眨了眨眼:“啊你抢我的,我还没吃到嘴呢。”抬头看着周钰恒,又眨了眨眼,后知后觉道,“啊原来你打坐的时候都是在背着我偷睡觉的吗?亏我还夸你呼吸匀称,清明专注呢……”

      “小霜,那个,你想不想吃一份盐焖花螺?”

      “花螺?来一点点?”

      “好。那艾叶麻糍呢?覆盆子桃肉冻?五香香干?红果水晶卷?”

      “各来一点点?”

      “再来一份清汤抄手吧。老规矩,少盐、少胡椒、少葱末、紧汤,对吗?来,你坐这里,坐下来等我一会儿。边吃边等。”

      “可是,我要说的好像不是这些……”

      “你看那边,排队的人很多,在卖什么?看起来似乎很好吃的样子。”

      “好像写的是——‘鱼羹’?”

      “哦,我想起来了,这条街上的确有一家的莼菜银鱼羹做得极好,质解味美,入口嫩滑。你想不想吃?我去排队。所以这一次换我喂你一口板栗仁,然后,原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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